原文刊于《上海文学》
一、Sutton Courtenay何处寻?
2014年,终于走进英国。
早在三十年前,1984年结识萧乾先生,开始撰写他的传记时,心里就想,如果能去一趟英国,现场考察,查阅资料,访问他的英国朋友,那该多好!这样,才有可能更好地叙述“二战”期间萧乾的七年英国生活经历与文化交往。当然,在20世纪80年代,这是奢望。
萧乾旅居英国七年,与英国著名作家、汉学家有密切往来,如E. M. 福斯特、阿瑟·魏理、奥威尔等。他们三人,都没到过中国。三人之中,奥威尔与中国的关系有着特殊性,而这与萧乾有直接关联。
奥威尔1903年出生在印度的一个地区(今为孟加拉国),第二年,母亲带他回英国,然后才回到英国念书。1922年到1927年,奥威尔再到驻缅甸的印度民警处工作。太平洋战争爆发之后,奥威尔的这一经历得到BBC的重视,特意聘请他主持向印度听众介绍东方的战况,尤其是中国的抗日战争。奥威尔找到了正在伦敦大学学习的中国作家萧乾。
说来惭愧,在开始撰写萧乾传记时,我还没有读过奥威尔的任何作品。最熟悉的是福斯特,早在大学二年级,他的那本《小说面面观》曾经是我们的必读书,他所提出的长篇小说中的“扁形人物”、“圆形人物”概念,一时颇有启发。还有一个直接因素,采访萧乾期间,正好从英国找到福斯特当年写给萧乾的几十封信,我斗胆翻译,成为叙述萧乾英国经历的重要内容。其间,萧乾向我提到过奥威尔的名字,我一无所知,没有进一步了解,传记中没有一点儿叙述,现在想来,至为遗憾。
三十年后,期待已久的英国之行启程了。
行前筹划一系列旅行计划,最想寻访的地方之一,是小说《一九八四》、《动物庄园》的作者乔治·奥威尔的墓地。
读过英国传记作家D. J. 泰勒的《奥威尔传》,开篇便是一章“牛津墓地”。尚未开始叙述奥威尔的一生,却将生命的归宿地提前描写,作者可谓用心良苦。奥威尔不到四十七岁即英年早逝,1950年走至生命终点,在泰勒的叙述中,奥威尔的去世、葬礼、墓地选择,弥漫着凄凉,生命的不可知性,甚至隐含荒诞意味——
《一九八四》刚在美国出版不久,奥威尔还来不及分享小说后来引发的世界轰动,此时面对的则是评论家或赞赏或持保留意见的众说纷纭;去世前三个月,他躺在伦敦大学附属医院的病床上,向索尼亚求婚终于成功,朋友马格里奇却推测为“将是一个非常阴森的婚礼”;奥威尔没有后代,他的葬礼由朋友和出版商操办,人们没有依照他本人的遗嘱,安排英国教堂的葬礼仪式,而是选择在基督教堂;他的墓地,也没有根据他的遗愿选择位于伦敦的公墓,而是选在牛津郡的Sutton Courtenay(萨顿·考特尼)的乡村教堂墓地,这个地方与他生前并无关联……
许多年后,撰写奥威尔传记的泰勒,第一次前往奥威尔的墓地实地考察。专门为寻访奥威尔而去墓地的人,恐怕不多,泰勒算是其中一人。站在墓地前,他脑海里闪回的是五十年前的安葬场景:
五十年前,人们可以看见另外两个人在萨顿·考特尼的墓地留恋徘徊:一位是有着一头醒目金发的三十岁刚出头的女人,脸色苍白,几许紧张,几许焦虑;另一位是陪伴她的、年岁稍长的男人。他们俩是《观察家》杂志的编辑大卫·阿斯顿和奥威尔的遗孀索尼亚。他们俩不是单独前来的,陪同他们而来的有一位律师、一辆殡仪馆的车子、丧葬人员和一口加长的棺材。
(《奥威尔传》)
读这本传记,印象最深者莫过于一些令人伤感的描述。
到了伦敦,亲身感受到奥威尔在英国的影响至今不衰。“老大哥”并未绝迹,当今世界依旧充斥着窃听、出卖、谎言、编造,《一九八四》并未过时,仍然震撼人心。伦敦地铁通道上,悬挂着根据《一九八四》改编的同名话剧的招贴画。书店里,摆放着新版的奥威尔多部作品。难忘的一幕是在十字火车站候车大厅。那天,我们从伦敦前往爱丁堡,候车时,忽然发现坐在我对面的一位漂亮姑娘,正在静静地捧读《一九八四》。我按捺不住,悄悄将手机调到静音,不露声色地偷偷拍摄下这一难得相遇的阅读场景。也觉得此举实在颇不礼貌,有“狗仔队”之嫌。可是,旅行中,我又怎能错过这一机会?
此次英国之行,计划在牛津大学住两天,于是,去SuttonCourtenay寻访奥威尔墓地,便成了必不可少的一个内容。行前,请一位朋友帮忙打听如何前往,她问了几位正在牛津大学的中国留学生,无一人知道奥威尔墓地在牛津附近,当然也不知道如何去这个村庄。
不甘心,将从网上搜寻的与奥威尔相关的资料打印出来,我随身携带,大有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念头。抵达伦敦后,与几位年轻朋友聚会,我将资料拿出,请在英国生活多年的徐小茜姑娘代为搜寻。很快,当天晚上她发来这样一条信息:
George Orwell的墓地,All Saints’ Churchyard,Sutton Courtenay,Oxfordshire。从牛津过去比较方便,两个方案如下:一,火车Oxford(OXF)-Appleford(APF),单程10到15分钟即到。但火车很少经停这个站,需要提前查好往返时间;二,火车Oxford(OXF)-Didcot Parkway(DID),单程15到20分钟。火车大概每25分钟一趟。下车后走路需1小时15分钟,或乘公车X1路,每小时一趟,或出租车,10分种即可。
心里终于有底了。行程看上去颇为复杂,却值得一试。
有计划的寻访,与随意而漫不经心的浏览一样,对于我,常常是外出旅行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就像一枚硬币的两面,各有各的图案,各有各的奇妙。
这一次,去牛津寻访奥威尔,依旧如此。
二、BBC的中国声音
第一次读奥威尔的作品,是在1985年《萧乾传》完成之后。董乐山先生翻译的《一九八四》先是内部出版,1988年公开出版。当我有机会阅读到他的《一九八四》等作品时,顿时吃惊于他的浅易却又深刻的叙述方式、高度概括力和历史震撼感。就在产生这种震撼的时候,萧乾送给我两本奥威尔“二战”期间在BBC工作时的作品集。1987年列入英国“企鹅丛书”的这两本书分别为《战时广播》(The WarBroadcasts)和《战时评论》(TheWar Commentaries)。奥威尔1941年8月到1943年11月在BBC印度组工作,由学者W. J. 韦斯特搜集编选的这些作品,记录着奥威尔在那场世界大战中留下的声音,它们因文字而永不消失。
在《战时广播》编者序中,韦斯特这样说道:“对印度的威胁,主要来自日本。所以奥威尔希望找到能够向印度广播的中国人,向他们介绍正在发生的一切,以及在日本占领区人们的生活状况。正好中国作家萧乾在战争时期在伦敦居住,于是,奥威尔便给萧乾写信询问他能广播什么。”
萧乾1939年秋天在“二战”全面爆发时从香港到达英国,是这一期间来自对日战场的唯一的中国作家。请萧乾到BBC向东方听众介绍中国,是奥威尔在1942年年初的一个新内容,他在2月1日播出的“工作计划”中说:
“东方角度”专题要开始新的节目表。……顺便我愿意告诉你们,在BBC印度组我是唯一的欧洲人,其余的都是印度人。……我们仍然保留“东方角度”的基本意图,但多少改变一下范围。第一系列,‘风云人物’介绍我们时代的著名政治家:罗斯福、斯大林、蒋介石等,另外也包括科学家文学家艺术家。第二系列,‘今天与昨天’,讨论战争所引起的英国社会变化,如食品控制、农业作用、教育制度、报纸、流行文学的变化。第三系列,‘对我意味着什么’,探讨抽象观念:民主、自由、经济稳定、进步、国际法、民族独立等。
至于这些播讲者,都是东方人,除了印度人之外,我们还请来了中国人和缅甸人。我们特别希望尽可能为你们请来更多的中国播讲者,因为印度与中国休戚相关,在现在这一时刻,有着更大的重要性。亚洲与欧洲一样,也正在为它的生存而与法西斯作战,两个伟大的亚洲国家,我是指印度和中国,相互了解得越多就越好。为此,我们也许会偶尔打断原定计划,向你们播出一些由中国播讲者所作的特别内容的节目,因为原来的计划绝大多数是根据西方人的兴趣安排的。我要请你们特别留心听由萧乾先生所作的两次谈话,他是正在伦敦的一位中国学生,曾在日本占领的中国不同地区待过。他会告诉你们一些生活在日本统治下的状况,以及日本人企图摧残和征服牺牲者的种种手段。
最后,我得说能制成这些广播,对于我是多么愉快,我相信这些广播在当今时刻,对我所出生并有许多个人家庭友谊的国度,会有真正的帮助和建设性。
(译自《战时广播》)
在这样的背景下,萧乾开始与奥威尔的合作。
1989年前后,我翻阅关于奥威尔的这两本书,尝试翻译其中部分内容,不时去信请教萧乾,他在回信中多次谈及奥威尔,还寄来一些相关资料:
一九九〇年三月二日,萧乾致李辉
George Orwell那时也住在Hampstead,他是BBC远东部主任。他曾约过我几次去广播,一次谈Ibsen in China。还有一次与当时在伦敦的印度诗人Tambimutti(坦毕木提)交谈中印文化。我的印象中,他很正直。三十年代中期,他曾是左翼作家(年轻时,在缅甸当过警察),西班牙内战时,他参加了反弗朗科的民主阵线,似乎也在西班牙内战中开过救护车。Virginia Woolf的侄子(曾在武汉大学教过课)就阵亡了。但苏德协定(1939年)后,他转向了。从AnimalFarm及《1984》二书可见。
George Orwell的文字给我最深的印象是“平民化”。例如他的论文Dickens,评得很深,而文字很浅显。他有意避免“文人腔”。E.M.Forster的Essay也有这一特点。
一九九〇年三月四日,萧乾致李辉
这书评包含一些对G.O.精辟见解。(尾巴只二三行,未剪。)
一九九〇年三月十七日
昨晚英国友人寄来George Orwell致我的几封信及印度对我的广播反响。因此,动笔前仍望你来一取。
一九九〇年四月五日,萧乾致李辉
当时BBC分Home Service(国内广播)及Foreign Seivice(海外广播)。后者又有远东部,而Indian Section属远东部,只能作“印度组”,不宜作“部”。
Through Eastern Eyes译“通过东方人眼睛”可以,也可译作“东方观点”,“东方角度”。不可译作“来自”。
These Names Will Live不是“难忘”,而是“不朽”,即“不朽人物”。我没讲过。我只讲过“五四文学”(当时记得题为《中国的文艺复兴》(The Chinese Renaissance)及“易卜生在中国”(又收Semolina Others一书))。
当时与我同时广播的有两位印度作家,一为小说家Mulk Raj Anard(安那德),一为诗人Tambimuttu Anard曾把他的小说集献给我。
与奥威尔的交往,萧乾十分愉快。萧乾告诉我,奥威尔热情、朴实,时常为了一篇讲稿,同萧乾做非常细致的探讨。从内容的选择、播出时间的长短、录音时间的安排,等等,奥威尔都亲自与萧乾商量。在半年时间里,萧乾分别向印度、美国、英国作了多次广播,分专题介绍中国的政治、文学、战争背景,以及来自中国的最新消息。这些广播题目主要为:《日本的新秩序》、《中国沦陷区现状》、《中国作家的两难之处》、《中国的文学革命》、《一个中国人的看法》等。
萧乾关于中国战争现状的广播讲话,在印度受到了听众的欢迎,这是奥威尔感到异常兴奋的事。得知这一反应后,他立即致信萧乾:“我们刚刚收到来自印度的报告,谈及我们二月下半月的广播。我想你对下面来自达卡的话是感兴趣的——‘二月二十六日由中国播讲者所作的关于被占中国以及日本新秩序的谈话非常吸引人。’我们收到的来自印度的评论很少,所以我认为仅此就足以鼓舞人心的。”一个编辑,和作者分享着成功的快乐,那份喜悦充溢在字里行间。
与萧乾的合作,奥威尔也感到非常满意,认为萧乾是一个合适的人选。从工作出发,他需要来自中国的介绍,同时,作为一个作家,更能引起他的兴趣的,自然是文学。在结识奥威尔之后,萧乾曾将自己在英国新近出版的《苦难时代的蚀画》英文著作送给他。这本书主要叙述中国“五四”新文学的概貌,奥威尔过去对之非常陌生。他兴奋地读完它并决定请萧乾就此内容作几次广播。他在给萧乾的信中极为兴奋地写道:
你在著作中的描述,在我的面前呈现出一个完全崭新的世界,过去对此我是一无所知的,我想听众也会有同感的。我要使他们知道现代中国的文学是生机勃勃的,使他们乐于通过英文翻译而接受它。当然,你可以对中国早期文学作一简略的背景介绍,以说明现代创作方法是一种新的发展。我曾在《新创作》上读过几篇中国短篇小说,是它们第一次使我产生安排这些广播谈话的想法。(一九四二年三月二十九日)
不仅如此,奥威尔还为萧乾的两本英文著作,Dragon Beardsversus the Blueprints(《龙须与蓝图》)和A Harp with a Thousand Strings (《千弦琴》),撰写两篇书评,先后发表于Observer(《观察家》)报。
忽然发现一个时间的巧合。奥威尔发表这篇书评的时间是1944年8月6日,我抵达伦敦的时间是2014年8月8日,两者相距恰好整整七十年。我开始采访、撰写萧乾传记,是在1984年,两者相距也是整整四十年。这一时间巧合,对于别人大概毫无意义,可是,对于我,却多了特殊意味。显然,我之所以一定要去寻访奥威尔,很多程度上恐怕与萧乾有关。拜谒奥威尔时,我愿意替一直关心、帮助、爱护我的萧乾先生,向奥威尔献上心香一瓣。
三、寻寻觅觅雨中行
雨中,我们夫妇在牛津坐上长途汽车,前往Sutton Courtenay。时间,8月25日,星期一,上午。
说起来自己也不敢相信,好几次寻访墓地,居然都遇到下雨。在湘西凤凰拜谒沈从文墓,在布拉格寻访卡夫卡墓地,在台北寻访阎锡山墓地,每次都在雨中。此次来英国半个多月,几乎每天都是晴天,虽偶有云朵飘过,一阵大雨或冰雹降落,但都是来去匆匆,转眼即是蓝天白云。爱丁堡本是阴雨时节,最让人担心,可是,逗留那里五天,仍以晴为主。抵达牛津,前两天也是晴天,唯独最后一天我们前去寻访奥威尔墓地时,小雨从早上开始下个不停,从牛津一直下到伦敦。
小雨绵绵不绝,静听雨滴敲打车窗。如我曾在《去布拉格,寻访卡夫卡》一文中所说,还有什么比在雨中寻访更有意境吗?
抵达牛津之后,发现如果坐火车前去Sutton Courtenay,颇为不便。一番寻找,终于有了最好方案。在寻找牛津博物馆时,忽然看到,小茜所说Didcot Parkway火车站下车后转乘的X1公交车,起点站就在牛津博物馆门前的St. Aldates(圣阿尔代大街)上,相距不到五十米。X1公交车,除了节假日,平常每小时发车一次,行程不到一个小时可到Sutton Courtenay,这显然比坐火车要简单便利。这一发现,令人喜出望外。
X1公交车在SuttonCourtenay村,一前一后,有两个站,我们选择在第一站下车。墓地到底在村里什么地方,我并不清楚。《奥威尔传》中说这是一个村庄,我想当然地认为,村庄不大,既然是教堂墓地,下车后一定很容易看到教堂高高的屋顶,而墓地总是在教堂庭院里。可是,谁能想到,就是这一想当然,让我们的墓地寻找,费尽周折。
下车后,雨中望去,看不到教堂屋顶。已是上午十点,村里一个行人也看不到。我们只好盲目前行,每路过一户人家,总希望有人走出。可是,家家大门紧闭,我们不敢贸然敲门询问。走了一两里,仍不见人影。雨越下越大,除了雨声,整个村庄寂静得让人颇有些害怕。坦率地说,此时有些忐忑不安,万一找不到人,筹划已久、甚至自以为颇为周全的此次寻找,难道会扑空,失望而归?
走了二十多分钟,终于发现马路一侧有一家小店在营业,一阵惊喜。这是一家便利店,店里客人只有两三位,两位售货员应是来自印度次大陆。我拿出打印好的墓地说明,询问其中一位年轻人。他看了看,转身与另一位年岁大的售货员交谈几句,然后问我:
“你找新墓地还是老墓地?”
原来,村里有两个墓地。奥威尔1950年在此安葬,我想大概是老墓地,便顺口答道:“是老墓地。”其实,我并不清楚。
此时,一位年龄与我相仿的妇女,正在一旁购物,小伙子与她聊了几句,然后对我说:“你可以跟她走,她就住在墓地旁边。”意外之喜。这位妇女不苟言笑,看似不热情,其实颇为细心周到。她带我们走出小店,朝我们下车的地方走去。原来,我们下车后,如果反向行走,或许早就找到了教堂。我们一路攀谈。她告诉我,村里只有这一家小店,从家里走到这里大约二十多分种。她的父亲也安葬在我要寻找的教堂墓地。现在,她在伦敦工作,母亲一人住在村里,她经常利用周日回来帮母亲多买一些用品。
走过下车地点,前行不久,我们右拐走上另一条公路。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沿公路旁的林荫小道,我们步行大约二十分钟,墓地到了。她把我们带进墓地门口,指着旁边的一排房子告诉我,母亲就住在那里。告别时,我问她能否一起合影做个纪念,她慨然同意。于是,在Sutton Courtenay的寻访,有了第一张难得的合影。
在墓地一个很不起眼的角落,我们终于找到奥威尔的墓碑。没有让人失望,奥威尔真的安葬于此。
一个多小时的雨中寻找,虽一波三折,山穷水尽,最后的柳暗花明却令人感慨无限。艰难之后得到的补偿,是巧合,是机缘。奥威尔在印度出生,而帮助我们的,恰恰是印度裔侨民,而他们帮忙找到的这位带路人,正好住在墓地旁边。一番巧遇,我宁愿相信是奥威尔在天之灵对我们的关照。
偌大一片墓地,此时只有我们夫妇两人。教堂不大,大门紧闭,如果不是门上张贴着几张新的告示,证明有人管理,不然真的会以为教堂与这片墓地早已废弃。就村庄而言,教堂规模并不小,建筑正面为钟楼结构,约有六七层楼高,红砖与灰石相间,已黯淡发黑,相比之下,教堂上方中央悬挂的大钟,镀金后的时针,让发暗的建筑多了一抹亮色。
这座看上去普普通通的教堂,却有悠久历史。据资料介绍,教堂始建于14世纪,教堂内部颇值得一看,可惜我们此次无法走进。安葬于这一教堂墓地的人士中,最有名的有两位,一位是政治家Herbert Asquinth(赫伯特·阿斯奎斯),20世纪初担任过八年英国首相,其内阁中最有名的海军大臣,便是“二战”期间出任首相的丘吉尔。另一位是作家奥威尔。有意思的是,他们两位先后均成为美国《时代》的封面人物。阿斯奎斯被选为封面人物,是在《时代》刚刚创刊的1923年,他仍活跃在英国政坛;奥威尔被选为封面人物,是在1983年,距他去世已有三十三年。这一年,奥威尔八十诞辰,而第二年就是1984年。《时代》封面上,奥威尔锐利的眼睛凝望前方,他的旁边,一块黑幕中央,一只躲在后面的眼睛正在把他监视。封面对奥威尔的说明极为简洁:“一九八四,老大哥之父。”现实版的“一九八四”,与小说家的“一九八四”,重叠对接。时间之无情,命运之荒诞,尽在其中。
寻找奥威尔的墓碑并不容易。英国首相阿斯奎斯之墓,位于墓地显眼位置,墓碑规模如一张长桌大小,与之相比,奥威尔的墓碑小得可怜。不仅小,它还与旁边一个墓碑紧靠,碑前无人剪裁的花木枝叶,把墓碑遮掩一多半,如不仔细辨认,很难发现。幸好之前知道,墓碑上镌刻的不是George Orwell,而是本名Eric Arthur Blair,这才得以在墓碑之间发现它。为了拍一个完整的墓碑照,我只好蹲在地上,将枝叶轻轻挪开。
此次英国之行,去过五六个墓地,我发现,与欧洲大陆国家的墓地相比,英格兰、苏格兰的墓地,布局不规则,墓碑大多在草地间随意放置,显得凌乱。墓碑设计也较为简陋,不像巴黎、维也纳、布拉格等地的墓碑,常有颇具艺术创意的雕塑。
奥威尔的墓碑很薄,大小不到一平方米,没有任何设计,朴素之极。墓碑文字也极为简单:
Here lies
Eric Arthur Blair
Born 25 June 1903
Died 21 January 1950
(艾瑞克·阿瑟·布莱尔在此安眠,生于1903年6月25日,卒于1950年1月21日)
再也没有多余的文字。与身后获得的世界性影响相比,与其作品具有的持久生命力相比,又有什么合适的词语可以概括奥威尔的一生,镌刻于碑呢?当年,妻子和友人们没有想出,今天的人们,恐怕也难以想出。
奥威尔静静地躺在这里,墓前连一朵供奉的花也没有。他没有后人,当年负责照料墓地的友人,恐怕也不在人世了。与作品的世界性轰动相比,他的墓地冷清得让人不敢相信。伦敦的西敏寺里,有一个著名的诗人角,供奉着自乔叟以来的诸多英国著名诗人和作家,站在那里,环顾四周墙壁和地面,一个个熟悉的名字,让你难以相信自己竟然置身于他们之间:乔叟、彭斯、弥尔顿、狄更斯、拜伦、雪莱、司各特、艾略特、王尔德……
有一天,奥威尔是否也会迁移至此,与这些辉煌的人物融为一体,让更多的人瞻仰,拜谒?或许,根本不需要。奥威尔静静地安眠于此,让作品与读者相伴,直到他所痛切地揭示的一切,在这个世界上消失。
站在奥威尔墓前,我深深鞠躬。我相信,他的中国朋友萧乾,他的中国译者董乐山,两位前辈的在天之灵,愿意看到英格兰小村墓地的这一幕。
走出墓地,看到与教堂相邻的一幢老房子,修葺一新,改作餐厅。其中一家餐厅的店名为George & Dragon(乔治与龙)。为何起这个店名我不清楚,在英国文化中,乔治与龙有什么关联,我也不懂。返回途中,坐在公交车上,欣赏窗外雨中的田园风光,思绪漫无边际地翻飞。我突然产生一个奇怪念头,乔治·奥威尔当年曾为萧乾的《龙须与蓝图》写过书评,“乔治与龙”,不就是这两者的结合吗?
乔治与龙——奥威尔与中国。
来自中国的我,愿意这样联想。于是,此番在牛津郡的艰难寻访,因为这一有趣的小插曲,多了虚实相间、若有若无的历史呼应,多了一段耐人寻味的旅行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