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生死别经年(六)------ 清贫年代(下)

爸:

时间飞快,一晃正月已过去一半。上次说起那些年的苦日子,因有事急着出门,没能聊完。有几件小时候我很丢人的事,有的您不知道,有的您可能忘记了。

家里曾有棵葡萄树,夏日里枝蔓爬满藤架,结出一串串紫红色的葡萄,非常甜。

我三四岁的时候,有天您一个同事我叫杨叔的来家,临走您和妈妈剪了两大串又红又大的葡萄给他,当时葡萄刚开始结果,没有几串,家里人都还没尝。看着同事拿着装着葡萄的筐子要走,我又生气又心疼,大声阻拦无效后,竟嚎啕大哭起来。

真心佩服他,在那么尴尬的情况下,还是拿走了葡萄。

您还记的这个杨叔吗?也是他,78年恢复研究生招考,他报考的专业,要考王力的《古代汉语》。他没有书,又舍不得买,考前有段时间,每天到咱家借您的《古代汉语》看,一坐就是一两个小时,来了有半个月。那时每家住得都不宽敞,孩子大人,炒菜做饭的,可人家就能那么不为所扰,岿然不动。靠着那些天的恶补,他竟然考取了。

四五岁的时候,一次姥爷的弟弟来家里,您和妈妈尽可能地准备了好几个菜,我在炕上没事,偷偷往桌上看,见有一碗颜色红亮的大块烧肉,顿时馋涎欲滴。那香气实在太诱人了,见四下无人,我忍不住偷偷吃了两块。后来知道那是红烧肉罐头,那鲜美的味道真是经久难忘。

也是那么大的时候,在姥姥家,也是亲戚来吃饭。妈妈先做完炸茄盒,又去厨房忙别的菜。我在桌旁玩,见到喷香的茄盒,更觉饥肠辘辘。就用筷子把茄盒中间的肉饼夹出来,偷吃了好几块。那天一起吃饭的肯定有人会奇怪,怎么茄盒是空的没有肉。

事情过去这么多年,我还能记忆如此清晰,可想当时印象多么深刻。

我最丢人的是全家都知道的那件事。那回,妈妈买到一把香蕉,很青涩。我急着要吃,妈妈还想过在每个香蕉顶头滴酒的办法,也不见效。大家就把这事忘了,香蕉被放在一个带盖的小花盆里,搁在炕角。

五六岁上我就开始擦桌扫地做家务。一天自己在家,收拾屋子时,忽然闻到一股水果味,循迹而去,打开炕角的盆盖,里面的香蕉色泽金黄,全熟透了。那时一年也买不到什么水果,香蕉更是稀罕。因为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平时全家人都宠着尽着我,所以想都没想,理所当然地就先吃了一个。一旦开了头,就欲罢不能。开始还想着要给您,妈妈和姐姐每人留一个,可后来一个接一个,就停不下来了。

那挂香蕉有五六个,都不大。等妈妈下班回来时,我像猪八戒吃西瓜,既没给师傅也没给猴哥留。跟妈妈说出实情时,我非常羞愧。可妈妈一个字都没有说我,不光她,您和姐姐谁都没有笑话我,更没有责备我。

多年以后,家里冰箱随时都装满水果,最喜欢菠萝,芒果,蓝莓和西瓜。买得太多,又忙想不起来吃,总是放坏。扔得最多的就是香蕉。偶尔想起幼年独吞一挂香蕉的往事,恍惚有种“换了人间”的感觉。

尽管生活贫困,每年春节去姥姥家,姥姥都会给我们几个孩子压岁钱。还尽量都攒一样面额的新票。每次我都交给妈妈。那年家里实在没钱,妈妈跟我商量,拿我的三四十元压岁钱,给您做了件新棉衣。之前那件太旧,拆洗之后缝不上了。

妈妈有件深绿色的罩衣,从在县城教书时起,穿了多年。后来搬到省城,一次原来中学的学生来看她,只知道住家属区,不清楚具体地址,正转悠时,有个学生眼尖,一眼看到阳台上妈妈晾着的绿上衣:“看,林老师的衣服!”

哥哥高中的班主任是妈妈的中学同学,曾多次跟妈妈说哥哥穿得太破。记忆中哥哥那时只有一件黄绿色的上衣,有好多补丁。

来省城后,有次舅舅带我去看电影,我穿了捡姐姐的带两块补丁的天蓝趟绒裤子,上衣是妈妈改过的我几年前的黑色大绒大衣。裤子肥,衣服小。我没觉得怎样,可舅舅很看不过去,跟妈妈说我穿得寒酸。妈妈听了那些话肯定很难过。

小学五年级时,您为了激励我,许诺若是期末考试排第一,就奖励我一支金笔,一罐咖啡。后来我真得了第一,您却无钱兑现承诺。记得您写了张很正式的欠条:因雨儿学习成绩优异,特奖励金笔一支,咖啡一罐。下月开支兑现。不久您就如约给我买了奖品。

说起咖啡,第一次喝是在邻居聂姨家。70年代末,她与海外亲属重新联系上之后,收到了寄自国外的咖啡。没有咖啡壶,没有伴侣,也不懂怎样冲泡。她就用蒸饭的白铁锅,不知道放了多少咖啡粉,反正加了一大锅水煮开,把左邻右舍都叫去喝。我跟妈妈也被邀请了。只记得喝了一杯棕色的水。太淡了,几乎没有味道。

不只咱家穷,邻居也都好不到哪去。我王大爷家就他一个人当老师,养全家7口人。经常锅烧开了,却没米下锅。王大娘只能流泪。他家买了葱都得藏起来,不然,等不到开饭就被孩子们吃光了。

每人每月供应一两油。有次哥哥拿个大油瓶子去粮店打油,因为油太少了,只装了个瓶底。邻居见了说,“这孩子,买粮忘带粮本了!”

那时候各家轮流收电费。每次统计用度时,总是有人少报。又经常停电,有时整晚不来,学习生活都很不方便。后来,妈妈一个学生家长给做了一个嘎斯灯,就亮堂多了。

80年代初,咱家还没有电视机。邻居牛姨家有台九寸的黑白电视,经常邀请咱们去看。盛情难却,妈妈和我去过几次。您一方面很忙,同时又很矜持,几乎没去看过。只有一次例外,就是80年审判江青时,当时牛姨家挤满了人,您也远远地站在后面。

 

小雨如酥 发表评论于
回复 '高枫大叶' 的评论 : 谢谢喜欢这篇纪念家父的文章!
高枫大叶 发表评论于
童年十分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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