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朗導演法哈迪的兩部舊片

介紹非主流,報章少分析,商業味低,但是內涵深,能啓發思考的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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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聲無奈 “A Separation”2/11/12

         我最最難忘的伊朗片是 -《烏龜也會飛》(Turtles Can Fly,2004) 導演哥白地 (Bahman Ghobadi,1969 - ) 憾慄的能量絕頂驚人!  我後來也陸續看了一些走入國際舞台的伊朗電影,感覺這群後起新秀,風格手法相當類似。直到近日看了在多項影展出盡風頭的《分居風暴》(A Separation)又發現了另一良才 - 《分居風暴》的導演法哈迪(Asghar Farhadi,1972 - ) 他的敘情不急不徐,拍升斗小民的家常瑣事,寫實而毫無冷場,出神入化的步調,引導觀眾身臨其境,既認同,又無奈。

影印護照的鏡頭重覆帶入前題,接著只見一對怨懟夫婦,表情木訥,對簿公堂:

         「他是個正人君子。」女人說。

         法官問離婚理由,兩人對話沒結論:

         「我要出國,但不帶女兒, 我不願離開。」「我要留下,照拂失智的老父親。」 

         「他根本不曉得你是他兒子」「可我認定他是我父親」

伊朗這個老波斯,絲路必經,文化歷史背景多元,被馬其頓、阿拉伯、蒙古、土耳其…征服過。近代 歐、美 更覬覦它的石油利益。它擁核,不容小覷。普世的困頓,它樣樣沾染:  都市人口擁擠,高層公寓鐵窗、鐵門,交通摩肩接踵,法院訴訟高疊,醫院病人大排長龍,學校競爭激烈,兩口子掙錢養家,胼手胝足。上述夫妻婚姻膠著,太太回娘家,讓先生照顧病父與女兒。丈夫白天上班,找來一個看護。種種陰錯陽差,造成看護流產,法院打官司再加一樁。

女主角詩敏(Simin,Leila Hatami ) 容顏皎若月華,生活悶得想逃家透氣。男主角納德 (Nader,Peyman Maadi 飾) 疲憊地圄在父親、妻、女、工作、家務中間。 他們的千金小梅 (Termah,Sarina Farhadi 飾,導演女兒) 早熟、聰明,委屈地作夾心餅乾。女配角蕊西 (Razieh,Sarah Bayat 飾) 回教基本教義信徒,全身包裹,黑斗篷蒙頭拖地。她的丈夫 - 男配角何杰 (Hodjat,Shahab Hosseini 飾) 動不動就逼人以阿拉之名起誓,迫得法官拂袖而去。納德也嚐過他拳頭。他倆的小可愛女兒  - 小瑪 (Somayeh,Kimia Hosseini 飾) 慧黠地看成人世界,一聲不吭。

納德的父親 (Ali-Asghar Shahbazi 飾) 患阿茲海默症, 一早起身,就叫喚媳婦「詩敏!詩敏!」 殊不知自己乃造成媳婦求去主因。他已大小便失禁,第一天上工的蕊西,慌得手忙腳亂,心急火燎下,打電話請問教長,她可否給老病男子洗身換褲?對方肯定此行非「罪」,她才放心服侍。她蒼白、疲倦、乏力,原來她懷了身孕,只因丈夫失業,她瞞過家人幫傭,不無小補。亂了套的意外發生了:病人某次忽然從家裡消失,她馬上帶著女兒,衝入大街,把老人找回。

編故事的梭子,無厘頭的竄進死胡同:納德 一日攜女回家,發現老父手被縛住床緣,倒地昏迷在臥房裡。他心痛中救起父親,幫忙洗浴後,自持不了,坐地大哭。這時蕊西才同女兒姍姍來遲。納德大怒,斥責蕊西偷走抽屜裡的錢,並且開除了她。偷竊罪對回教徒是奇恥大辱, 蕊西含冤非同小可。她為己辯護,雖被推出門,仍不肯離開,一再敲門,要澄清自己的清白。納德開門,卻拒絕溝通,蕊西又一次吃了閉門羹。雙方重新見面,是在法官前: 何杰控告納德將妻子蕊西推下樓,害她流產,犯下謀殺罪。

接下去是一場「羅生門」,導演法哈提也編本劇。高妙處在不細敘前因後果。有兩則謎未交代:  一是蕊西在尋找迷途的老人時,在熙來攘往的馬路上,好像跌了一跤,身體已經肇疾;另一點是蕊西和納德 爭論之時,蕊西真給推下樓了嗎?再往前推,納德初雇蕊西時,已知她懷孕了嗎? 法官如何定讞,端看幾方辯辭。看他們各自的偏執,但開口卻閃爍隱約, 叫人感歎自我護短,乃天性也。

雙方當真和解了,觀眾的心裡仍凝問題:先說老人遲緩,我亦有九十左右父母,日常應對,煞費苦心。此外,藝術家的創作本能,往往超越俗世劃定的宗教、文化、風俗桎梏,伊朗導演側寫此種鉗制,特別有心。比方女子絕不可單獨與非親屬男人獨處:公共場合男人一靠近,女人便得離開。又如有回納德為小梅備課,女兒拼音犯錯,老爹指正那是阿拉伯 拼法,不是波斯文。敏感的耳朵,可聽出民族意識的一種酸味。異族人觀影時,縱使雜感懷胸,也會為倆父女的情濃相知,深深地觸動著 。

花落 《新居風暴》(The Salesman)觀後  4/8/17

2016-17年恰巧有兩部外片的主題都談性侵:法國片《她的危險遊戲》(Elle)跟伊朗片《新居風暴》(The Salesman)。前部的女主角對施暴者恨之入骨,最後殺他洩憤。後部因為文化、社會種種隱忍,匿著錯綜複雜的背景。生活在相異環境的女性,對那位受害婦女《拉娜》(Rana,Taeaneh Alidoosti 飾)的反應,一方面覺得她太怯懦,一方面懷疑她是否真的饒恕了那隻披了羊皮的狼?

此片跟 2011 年的《分居風暴》(A Separation)皆於奧斯卡最佳外國電影獎項奪魁。雙作題款導演的名字同一:阿斯哈法哈蒂  (Asghar Farhadi) 。有意思的是中文譯名上個用「分居」,下個用「新居」。片中法哈蒂都緊抓城市都會人的焦慮。這次《新居風暴》用的是濃墨:丈夫抽絲剝繭找謎底,然而儘管揭開了真相,卻對癥結無可莫名。

開場僅聞其音,不見其人:小型合唱團在練聲,半高音階往上提,噪雜還刺耳。接著聽見石灰、金屬由悶,轉嘶,至龜裂。才眼看一輛挖土機正在工作,幾層建築受震動變危樓。居民處變不驚相告:「房子要倒了,快走!」奇怪的是住戶默默接受,沒人埋怨或咒詛要告建商,就這麼離開了。衣,食,行後來唇齒相依,都發生了問題。

夫妻倆同演舞台劇。先生伊瑪德(Emad,Shahab Hosseini 飾)白天兼課教戲劇。他跟太太拉娜在《推銷員之死》(Death of a Salesman, Arthur Miller 著)裡也擔綱演 一對:威利 (Willy) 和 琳達 (Linda)。這齣在德黑蘭上演的話劇,舞台設計就是現代的百老匯,方框簡單搭的鷹架,打好燈光。台上除了說波斯語,西味東調,原汁的亞瑟米勒 。

可是夫婦遷居以後,麻煩接二連三。前任屋主「可能」以性服務謀生,拖拖拉拉的仍舊留下衣、物。伊瑪德與拉娜只好東塞西挪自己的東西。法哈蒂遵守教旨,表達影像連牽手也算禁忌;但是拉娜與伊瑪德 鏡頭前眼神、頷首、默契在在是床笫靈肉的平行。所以拉娜樓上聽見門鈴響,就直接把鐵門打開,等待心愛的另一半爬樓進來。門於是半掩,懸疑就此展開。

不像《她的危險遊戲》那麼激烈,此片的性侵隱而未現。伊瑪德下班回公寓,樓梯中斑斑血跡引他著急地尋找妻子。後來在醫院見著,鄰居幫忙已將 拉娜送醫將臉上傷口縫針。到底發生了什麼?幾個人對話都沒答案。翩翩君子 伊瑪德 如熱鍋上的螞蟻,他心知因為民間保守,報警也徒然。但是家醜帶來的羞恥,以及 拉娜 的不安和自閉,男性自尊使他定意捉兇報仇。

事藏蹊蹺,那個壞人“也許”是舊租客的老相好。現場甚至留下了一筆錢,似乎在暗中賠償自己的惡行。伊瑪德 這下更憤怒了,他暗忖,又從蛛絲馬跡找線索,引蛇出洞的設計總算有了結果:意外的,施暴者竟然是一副老實巴交外型的大叔 巴巴克(Babak,Babak Karimi 飾),大叔結婚多年,女兒成年,已經找到如意郎君,一家人和樂融融。伊朗的家庭倫理此時展現了夫妻之情,父女之愛,甚至翁婿之間的濃密關係。

巴巴克 顯然是顧家負責的老好人。他作尋芳客的秘密,當然誰也蒙在鼓裡。不過底細若公開,他的人生必定毀滅 。這位大叔卑屈地請求放過他,拉娜 也哀聲要先生按著信仰大義,原諒這個罪人。伊瑪德氣不過,逼問惡棍,為什麼明知將加害的並非他買春的對象, 趁 拉娜淋浴時,居然還是下手?大叔回答,“誘惑使我犯罪,請饒了我吧!” 伊瑪德卻憋不過氣地啜泣起來。

諷刺的是:巴巴克 的心臟忍受不了刺激,竟然昏厥倒下。 伊瑪德夫妻兩人反得叫救護車,變成大叔的救命恩人。故事演變下去,尷尬節節生起。這是部不知如何結束的電影。我怎麼微微感覺 法哈蒂 憐憫眾生,包括那個始終沒露面的神秘女子?她的身分在那個嚴謹的社會裡,多難奮鬥掙扎!巴巴克 也活得裡外不是人,回教對淫行的懲罰極端苛刻!

法哈蒂 在世界影壇的聲望很高,今年因為旅行禁令,他本人拒絕出席金獎典禮。人事本難圓滿,就好像電影完結前的鏡頭:夫妻倆個粉墨登場前,在後台化老妝的 威利 和 琳達。他們面容呆滯,如同一篷原先簇擁的鮮花,已經失了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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