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伦斯最喜欢龙胆花吗

陪同朋友去保时捷车行时,注意到一款深蓝紫色的新车,店家说车身的颜色是“gentian blue” (龙胆蓝)。西方人有时用花的颜色来形容大自然色彩,如矢车菊蓝(cornflower blue)和紫香堇蓝(violet blue )。矢车菊和紫香堇是欧洲户外常见的野花,矢车菊蓝(cornflower blue)是一种介于绿色和蓝色之间的色调,紫香堇蓝(violet blue )是朦胧的略带紫色调的浓重靛蓝色。但某些深蓝色的花是蓝中带紫的,浓郁到让人无法忘却,拿什么花色来表述呢?这回我长见识了,原来西方人用的是“gentian blue”一词,这也反映了龙胆花在欧洲的阿尔卑斯山地区是司空见惯了的。

虽然龙胆科植物广布于中国多个省份,但多数种类生长在海拔两千米至五千米的亚高山温带地区和高山寒原地区,需爬山涉水方能一睹风采。龙胆花多贴地丛生,个头矮小,茎也非常短,茎端的花又大又艳丽,有喇叭形、漏斗形或钟形等,花色以蓝色为主,也有黄、白、红、紫等色彩。即使是蓝色花,也富于变化,深蓝、浅蓝、紫蓝、青蓝等,完美地演绎了人类精神世界的各种情绪,或辽阔悠远、或宁静深沉,或神秘诡异、或浪漫奔放……

大多数的龙胆花离开了野生栖居地就很难成活,所以苗圃里发售的园艺品种很少,国人识其真面目者不多,更不会有“龙胆蓝”这一充满诗意的说法了。取名龙胆,是因为其根像龙胆一样的苦。在欧洲,此花以古伊利里亚国王 琴蒂斯 ( Gentius,公元前181 – 168年 )命名。在他统治期间,伊利里亚饱受瘟疫困扰。他决定向上天祈祷,为表虔诚,他下令民众在祈祷仪式开始前禁食。祈祷之后,他朝空中射出一支箭,箭头落下时割裂了一种植物的根部,经测试,该植物具有最惊人的抗瘟疫功效。从此,这种植物被称为“琴蒂斯”。 生活在阿尔卑斯山脚下的欧洲居民用一种黄花龙胆的根来做各种开胃酒的苦味剂,蓝紫色的龙胆花朵可以用来调制蓝色染料。

英国小说家D.H.劳伦斯在穿越阿尔卑斯山时遇到了巴伐利亚地区的龙胆花,被婉丽动人的花姿惊艳到了。1929年,患有肺病的他预感到时日无多,写下了著名的诗歌《巴伐利亚龙胆花》(Bavarian Gentians),表达了死亡与重生的主题,不过这首诗在作家过世后才得以发表。1994年,英国诺丁汉大学为出生于诺丁汉郡的煤矿小镇的劳伦斯立了一座手持龙胆花的铜像,以龙胆花为媒介,将劳伦斯的家乡与他的文学作品结合起来。

(巴伐利亚的龙胆花)

(劳伦斯手握龙胆花的塑像)

有人因此得出结论:龙胆花是劳伦斯生前最爱的花。

我认为,这个结论未免太过草率了。不可否认,劳伦斯爱花如痴,并且拥有丰富的植物学知识。他曾经写道,“爱情乃生命之花,毫无规律并出人意料地绽放,须就地采摘,享受短暂的欢娱。” (Love is the flower of life, and blossoms unexpectedly and without law, and must be plucked where it is found, and enjoyed for the brief hour of its duration.)这和中国古人的“花开堪折直须折”有异曲同工之妙。

和友人一起外出散步时,劳伦斯能够轻易地叫出各种花草的名字,对植物背后的各种知识如数家珍。他甚至不耐烦地“指责”花草知识不精的友人:“你们多么无知啊!” 一战期间,他曾经送给一位女性朋友一个精美的鞋盒,里面装着德比郡(Derbyshire,劳伦斯母亲的故乡)的二十种不同的野花,有黄色岩蔷薇、乳草(milkworts,注:远志属植物)、路边青(wood-avens)、山紫香堇(mountain violets)、菟葵、香叶车轮草(woodruff)、勿忘我等等。许多野花都是连根拔起的,小心翼翼地包裹在潮湿的苔藓中。鞋盒里还放着一本劳伦斯亲笔撰写的花卉指南,描述着每一种植物的特征、生长地点,生长方式、数量多寡、采摘前的模样……

在劳伦斯的笔下,花是对生命的最完美的表达(most perfect expression of life)。他认为,一朵花的结构可分为雌性和雄性两部分。花朵的根部是雌性的,与黑暗、生命的中心和生命之源紧密相连。茎与花朵则是雄性的,是雌性根部的鲜活的表达。女人是生命的“血肉”,是一切生命力的源泉。男人是女人的产物,就像“花蕊”(stamens)化作“五彩缤纷的花瓣”。“男人们可以把他们生命中的东西不停地打细打薄,直到它变成一片粉红或紫色的花瓣,或者一个想法,或者一个词汇”(they can beat out the stuff of their life thin, thin, thin, till it is a pink or a purple petal, or a thought, or a Word.)男人创造了词汇(the Word), “一片花瓣”(a flutter of petals),“世间之花 是词汇,是发声……” (And the flower of the World are Words, are utterance…)

以他的两部重要作品为例,《恋爱中的女人》(Women in Love)第三章有一段描写:“她(赫敏)对此(指榛子树的雄性柔荑花和红色的雌性花)那么入迷,几乎有些发狂,这可有点奇怪。厄秀拉和伯金都感到迷惑不解。这些红雌蕊花竟对赫敏有某种奇妙的,近乎神秘的吸引力。”(Her (Hermione)absorption was strange, almost rhapsodic. Both Birkin and Ursula were suspended. The little red pistillate flowers had some strange, almost mystic- passionate attraction for her.)《查泰莱夫人的情人》(Lady Chatterley's Lover)第八章,女主人公康妮(Connie)想到了守林员,认为“他那瘦削白皙的身材,就像一朵隐形花上的一枚孤单的雌蕊。”可见花蕊和花朵都是雄性化了的,唤醒了女性的性意识。

一朵花通过同时拥有雌性和雄性结构达到一种生命平衡,但这个理想状态往往被花朵的自身结构所打破。如果作为“根部”的女性试图抢走男性的发言权,或者男性试图摆脱为他提供生命力的女性,生命之花就会衰败枯萎。劳伦斯的作品里经常出现这样的情形:处于生命的黑暗源头(根部)的女性,本应沉默(mute)和具有生育力(fertile)的,却试图篡夺男性的主导意识地位,并指挥他如何表达思想,结果导致两性关系陷入紧张和绝望之中。《白孔雀》(white peacock)、《恋爱中的女人》、《儿子与情人》(Sons and Lovers)中的失败婚姻和母子关系,就是这种平衡破裂的恶果。

而查泰莱夫人和守林员梅勒斯则成功地维持了这种平衡关系。在遇见梅勒斯前,二十七岁的康妮已经失去了生命的活力, “她的身体平板起来,有些粗糙了。这身体仿佛欠缺着一点阳光和温暖,有点苍白和干瘪了。”(her body was flattening and going a little harsh. It was as if it had not had enough sun and warmth; it was a little greyish and sapless.)康妮就是枯萎的“根”,只能开出病态的花朵,所以劳伦斯用寄生的兰花来形容她和残障丈夫之间的死气沉沉的婚姻。她需要一个男人来帮助她恢复元气,然后她可以更好地滋养雄性的言语之花(male blossom of utterance)。她和梅勒斯互相成就,互相治愈了对方。

劳伦斯善于借助花草来推动故事情节发展,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白孔雀》就提及了多达79种的花,娓娓道来,以至于很多读者以为小说的作者是一位女性。几乎他的每一部重要小说里都出现了英国山林里的各种野花,如报春花(primrose)、母牛唇报春花(cowslip, 又称高茎报春花)、蓝铃花(bluebell)、雏菊、勿忘我、林地银莲花(wood anemone)、番红花、奶油杯毛茛(buttercup)、小白屈菜(celandine)、葡萄风信子、圆叶风铃草(harebell)、百合花等。每一种花在他的笔墨中都绽放出鲜活的艺术生命,诠释着他的思想。每一种花都代表了劳伦斯对大自然的无尽热爱,非要把龙胆花说成他的最爱,确实有些牵强。

自从在保时捷车行学到“龙胆蓝”这个词汇后,我就开始留心温哥华户外还有哪些蓝花呈现这种高贵的颜色。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终于发现了一种叫蓝雪花(Ceratostigma plumbaginoides)的耐寒多年生草本地被植物,不足半米高,当地人称其“铅草”(leadwort)。夏末的五瓣花被西方人定调为“龙胆蓝”,很惊艳,秋叶红紫,若是种上一片,好比在家门口铺上了鲜艳夺目的地毯。此外,温哥华还有两种耐寒的灌木型蓝雪花,一种是岷江蓝雪花(C. willmottanium),每片花瓣的形状是等腰三角形的,一种是小蓝雪花(C. minus),花瓣末端有缺口,呈心形。这两种小灌木很小巧秀气,通常只有一米高,只是花色略浅于“龙胆蓝”。

(草本蓝雪花)

(岷江蓝雪花灌木,花瓣等腰三角形)

  

(小蓝雪花,花瓣心形,颜色略浅)

国内的某位女明星唱过一首叫《蓝色雪花》的歌,歌词中的蓝色雪花是天马行空的想象,是生命里浪漫又忧伤的等待。如果有一天,窗外真的飘起蓝雪花,我希望是龙胆蓝的,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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