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凉了,天短了,妈妈做晚饭也比平常早了,晚饭后,妈妈忙着缝全家人的棉衣。祖母在院子里遛弯儿克食,走了一会儿,老太太就进屋去听话匣子里连阔如说三国或是梅兰芳唱贵妃醉酒了。我不想听评书可也没处去,就去找小弟弟玩,他正忙着喷牙,“巴,巴、仆!” 喷了我个满脸花,怪气人的。我一想,还是去街门外等姐姐吧,虽说等了好几趟也没把她等来,再去碰碰运气。这样,我就把留给姐姐的枣儿,装在挎兜里悄悄的出了街门。这会儿正是下班的时候,街上来往的满是说说笑笑往家走的工人。他们有人认得我,就问:“怎没见你捏泥人呀?歇业啦?”我就冲他们笑笑,还有人夸我说:“这孩子手可巧啦,不信,赶明儿你看看他捏的那泥人。” 我听了心中得意,是呀,被人家肯定岂不是该骄傲的吗!
西边的天上满是火烧云,顶上的红云还全镶着金黄的边儿,成群的老鸹啊-啊-啊—叫着飞往西直门城楼去过夜了。卖菜的老王推着空车往家走。剃头的张大爷挟着换头赶回去吃晚饭。街上的行人没那么多了,我坐在门外就是不想回去,心想,今儿怕是又白等了吧。就在这工夫,一声:"小宝!"传进了我的耳朵,我猛的回转身,啊,是姐姐!真的!我都有点不信了,揉揉眼再看,可不是她吗!今儿姐姐没穿那身讨厌的工作服,穿了一身毛兰地小白花,挺素静好看的花布裤褂。这身挺抱身儿的衣裳,更显出她那匀称的身材,雪白的脸儿,两条大辫子也越黑越亮了。"姐姐!"我扑过去一头扎在她身上,呜呜呜呜的没起子的哭了起来。"你上哪去啦?我天天等你,""好弟弟,别,别哭!听姐姐说,"她给我擦着泪说。我不撒手,生怕她转眼又走了。“你到底上哪去啦?这么多天也等不着你。”我鼻涕一把泪一把的责问她。"哎,姐姐也想你呀!小宝,可怎么跟你说呢,你还小,不懂,""什么我不懂?是不是有人欺负你啦?告诉我是谁?我让三叔去揍扁了他,三叔听我的!""没人欺负我,"她低声说。姐姐说没人欺负她,这让我放了心。我忙由挎兜里掏出捂热乎了的枣递给她:“ 给,吃棗吧!这枣可甜了,是我给你留的。”“奶奶还给你留着一盆呢。”姐姐接过枣儿,眼里含着泪说:“小宝,好弟弟,你真好。"我俩挨坐在大石上, 我催她:“姐姐,快吃吧。” “我吃不下,小宝,你是姐姐唯一的亲人啦。” 说着,她哭了起来。先是憋着气不出声的流泪,憋得胸口一起一伏,胳膊打颤浑身哆嗦,跟着,那眼泪就像那天的大雨横竖满脸流,我拿袖子帮她擦,哪儿擦的净呀!她自个不动手就任凭泪水往下淌,不一会儿胸前的衣裳就湿了一大片。猛的,她把我搂在怀里,仿佛找到了依靠似的那么紧紧搂着,泪水全落在了我脑袋上,我攥着她的手,手像冰渣一样凉。真不知她心里憋了多少多少委屈,那眼泪能把它们全冲了走吗?我知道大哭一顿心里能痛快,我淘气把妈妈惹急了,她就揍我屁股,我就拼命哭,扯着嗓子哭,这是我反抗"家暴"的行动。可是妈妈不懂,管这叫干嚎,甭管干嚎、湿嚎吧,反正哭嚎一顿心里就平衡了,屁股也不那么疼了,这是我的经验!
(四)
姐姐不出声的流泪哽咽的哭,勾起了我的心酸,可正当我也要咧开嘴陪她痛哭一场时,还没出声,嘴就让她给捂上了。她忍住泪说:“别哭,别哭!让人听见,我心里好多了,你可不许再哭!要不又勾起姐姐的伤心来了。”我不懂为嘛哭还怕让人听见,可她一说我只有闭上嘴点头的份了。姐姐的眼睛真美,像雨后的兰天那样明净、透亮,一尘不染。是的,她这双眼睛在我心里是定了格,若干年后,还时常出现在我的记忆里而挥之不去呢!“姐姐,不哭就吃枣吧,给,”我把兜里的枣全掏给了她。“小宝,你能永远记着姐姐吗?""能,我老想着你呢。"她破涕为笑,搂着我说:"这就比什么全强,好弟弟。”而后她平静的告诉我说:"我要走啦,""你上哪儿去?"我急着问。"一个挺远的地方。""那还回来吗?""回来!一定回来看你!""那,不去不成吗?"" 不成!"说着,她由身后拿出个书包,一把雨伞,我可没留神这个。姐姐由书包里拿东西交待,说:"这是那件衣裳,我洗干凈了替我还给奶奶。这是一包糖是给你的,我自个的钱买的。还有这把雨伞,谢谢你,好弟弟!"她把东西一样样拿出来,话一句一句交待给我。可是,我这会儿没往心里记,我想的是她要走了,可什么时候回来呢?要等多长呢?忽然,她问我:“姐姐给你的那个小铃铛你带着吗?"“带着呢,这不是。”我由兜里掏出小铃铛递给她,她接过去拿手绢擦了又擦,擦完又亲了亲才还给我,说:"带着吧,往后姐姐不能陪你玩了,你想姐姐时就看看它吧。"她又说:"姐姐曾告诉过你有过一个弟弟,他呀,也叫小宝,长得挺像你的,那会儿弟弟整天缠着我,姐姐长姐姐短的,活像个跟屁虫儿,我真爱他呀!可是,就有这么一天,他竞这一声不响的就走啦!”“他上哪去啦?”我问。“去了个顶远顶远的地方,不会回来了,弟弟走啦,前些日子我妈也走啦,她去找儿子了。""能找着吗?""幸许吧!小宝,你挺聪明,往后要好好念书做个有出息的人。记住,想姐姐时就摇摇这小铃铛,我就能听见。天快黑了你回去吧,我也得走了!”她亲了我的脑门又亲我的脸,我不知怎样才能留住她,只是拉住她的手不放,泪水蒙住了两眼。猛的,她甩开手头也不回的走了,身后那两条大辫子的辫梢上系着两朵白绸结,这会儿就像两只雪白的蝴蝶,一上一下,一起一落,紧随着她的背影,越飞越远,姐姐真的走啦。
街上的路灯闪着黄晕的光,树影里显得特别的黑,妈妈来找我了,“全这晚儿啦,你怎就不知道回家呢?”她没好气的说。我拿不了好几样的东西,就只把糖揣了起来,衣裳和伞交给了妈妈,她一看就明白了,问:"大辫姐姐来啦?""嗯,来了又走了。"妈妈说:"她明儿还许来呢,回去吧,都这晚儿啦。"我随妈妈进了街门,关好了门,来到院子里,月亮由云缝探出头来,满院青光,小风吹得我打了个寒颤。忽然,我眼前飞过来两只白蝴蝶,它们飞过花池子又飞过墙头,消失在了夜空里。妈妈催我进了屋。这夜我梦见了姐姐,她没哭,我俩捏了一片小泥人。对姐姐的走,我不愿跟任何人提,我把这事当成个秘密藏在了心里,等着她回来。
西直门关厢的东昇客栈的少掌櫃何六,在梦里丢了一只耳朵,是谁割去的没人知道。可是,大伙一致的结论,是:这小子这些年干的坏事忒多,这是老虎掉山涧里伤人太重的报应。我跟大臭跑去看过两趟,他捂着个大风帽,甭说耳朵,就连脸全挡得严严实实。这小子是没脸见人了。可是,他到底是俩耳朵全在呢?还是真的只剩了一个?到了我们俩也没探查得清楚。
北院的大表姐要结婚了。她打扮得像花孔雀似的,要是遇上我跟大臭玩泥,她老远就躲开,她是生怕我俩这四只泥手蹭赃了她的新衣裳。我俩呢?还就偏吓唬她,一见她走过来,老远就扎煞着泥手追过去,吓得她,妈呀,妈呀,尖叫着飞跑,跑得比兔子还快!大表姐的对象,是她干妈杨二奶奶给介绍的。这杨二奶奶的职业是接生姥姥兼媒婆,她给干閨女找得这桩婚事,男方是当兵的,听说还是个排长呢。臭奶奶住大表姐家斜对门,见过这位排长,说长得就像由万牲园熊山里钻出来的!大姨分外瞧不上这狗熊女婿。可是,大表姐自个愿意,她说:“妈呀,您要是紧在里头瞎搅我就跟他走,走了还就永远也不回来!”大姨怕丢了闺女也只好随她去,不敢再插手管这桩婚事了。
这天晌饭后,杨二奶奶在大姨家吃喝已足,剔着牙来我家串门儿。祖母正和臭奶奶说闲话,二奶奶进院就喊:“呦,怎这么雅默雀静的,都睡觉啦?”妈妈闻声赶紧迎了出来,祖母也在屋里说:"你屋里来吧,我正要找你呢。"二奶奶进了祖母住的西屋,一进来,她就瞄上了我:“ 过来!让二奶奶看看牙长的齐不齐,瞧这脸胖的全横啦!”说着就来拽我,我不让她拽,浑身的酒气,讨厌!祖母说:"让二奶奶瞧瞧牙又怎么啦?” "就不让瞧!"我一气跑出了屋,坐在台阶上生气。妈妈给端过茶去,二奶奶接过茶碗拿碗盖掭着茶梗儿问臭奶奶:“大臭的妈坐月子的东西全预备齐啦?” “有什么可预备的又不是头生。"臭奶奶说。祖母问二奶奶:"我正要跟你打听个人呢,不知你知道不知道?”" 谁呀?不会是通州的吧?"二奶奶笑说。其实,比哭还难看呢。祖母说:"就是咱这溜儿的,梳着两条挺长的大辫子,人长得好心眼也好的一个姑娘。"臭奶奶也把下暴雨那天的事,有枝添叶的细细的描述了一番,听得二奶奶不住的咋嘴咋舌的。祖母说:"也不知这姑娘有了婆家没有?你帮我打听打听。"二奶奶眨巴着俩小眼没说话。祖母又说:"这姑娘,还认了我们小宝当弟弟呢。"我听他们说起姐姐,就悄悄进了屋,坐在排插后头竖起耳朵听。二奶奶喝了一气茶,说:“这姑娘我可认得,说起来,还是离得挺近的街坊呢。"是呀,那她有没有婆家呢?"祖母急着问。"您是要给老三张罗是吧?可惜呀,晚了一步,""哎,这是怎话说的,我烧香佛爷就调屁股!"祖母懊恨的说。可是,我听了真是由心里偷偷的乐,试想,姐姐要真变成三婶,我可怎么叫呢?我就要姐姐!我相信她一定会回来找我的。臭奶奶问二奶奶:"这到底是怎么回子事?你就细细的跟我们说说,甭这么含着骨头露着肉的逗人起急,这么好一个姑娘,归其是落到了谁的手里啦?"祖母也说"人家姑娘既有了婆家,办喜事我可得随份礼。""那可是一定的。"臭奶奶赞同说。
(五)
杨二奶奶点上一锅子烟,吧唧吧唧抽了一气,矫张作势的咳嗽了两声这才开口,说:“ 这 姑娘叫那敏,围城的头两年,一家娘仨由广渠门搬到西直门来的。她妈有病,人瘦得像根灯草儿。那敏还有个五岁的弟弟叫小宝。还别说,长得还真像咱们家小宝,小宝,小宝呢?"她一惊一炸的喊起来,我沒出声。谁跟你是一家子,讨厌!臭奶奶搭茬问:"这姑娘的爸爸呢?""哎,殁啦!我问过陈婶。陈婶是那敏的舅母,她说那敏的爸爸是个中学教员,害痨病死啦。当家人没了,娘仨这才由广渠门过来投奔舅舅家,其实,舅舅也只能腾出一间小房来让他们住,别的也帮不了什么。 后来,那敏的妈在东昇店找了个给人浆浆洗洗,缝缝做做的事。那敏才十六,可做得挺好的活计,还念过书,帮她妈揽活做活,这娘仨也能对付着过日子。可是到了围城,城关的铺户全驻满了大兵,东昇店也关了张。兵荒马乱的哪还有人做衣裳呀。哎,黄鼠狼单咬病鸭子,那敏的妈也是痨病的底儿,又吃不上喝不上的连带着急,这病可就厉害了,吐了血,福无双降祸不单行呀,小宝,是他们家小宝,又不知胡吃了什么东西,先是水泻后来成了痢疾,拉血,三天的工夫,就把个欢蹦乱跳的孩子给拉死啦。""就没找人瞧吗?保和堂的胡大夫挺好的脉相呀。"祖母说。"我的老太太,保和堂驻的全是大兵,没有大夫了!就是这,请医、吃药,娘俩这一折腾,一来二去可就背了四五百的债。还全是何六借给的。何六这小子是瞧上那敏起了贼心了,他以债要挟,先是对那敏动手动脚的不规矩,后来就干脆动了真格的,可那敏把小子抓成了花瓜也没让他得手!何六恼羞成怒立逼着娘俩还钱,还说不然就要把那敏送白房子去还债!那日子,听陈二婶说的真是揪心。也正当这娘俩打算一块去跳护城河的时候,解放啦!” “解放就好了,何六该枪毙啦!”臭奶奶恨恨的说。“哪那么如人愿呀,何六不但没毙,还当上了商会委员。""好吗,马槽改棺材,他到成(盛)了人啦。"臭奶奶说。"是呀,他把东升店献出去立了功。这时候可就有了传言,说那敏的爸爸不是正经教员,而是过去的官儿,官还不小呢!"“准是何六造的谣言。"臭奶奶气得直咬牙。“造谣言?还越说越真呢,末了,闹得下来了什麽工作组专查这事儿。她们娘俩被传去问话。回来,街坊可就有拿白眼珠瞧她们的了。可是查归查,到底儿可也没查出个子午卯酉来。之后,那敏在印刷厂找了一份临时工,娘俩对付着过。她妈的病可是一天比一天厉害了,这不,熬到了灯干油尽,到底撒手走了,可那借得饥荒那敏可就得全份扛下来。何六馋腥的猫似的在一旁贼眼盯着,就等机会下手呢。也就在这么个份上,那敏的舅舅有个拜把子兄弟衣绵还乡啦。说来,那敏这个舅舅原本也不务正,靠给人家拉房纤混日子,又抽、又喝,挣一个花仨的,家里的日子全仗着陈婶洗洗做做的挣些嚼谷。她舅舅整天在街面上混认得的人杂,谁想就会有了个地下党的把兄弟呢。这人在围城前清查时得信儿跑了。后来,当兵混得不错,说是给那边军队首长当了卫队长。""这首长又是什么东西呢?"臭奶奶问。"哎唷,我的老姐姐,这首长可不是东西,是那边的大官儿!"二奶奶手比八字说。"这人看那敏长得不但好,尤其那两条大辫子更显得出众。他可就给她舅舅出了主意,说他们的首长,""都解放啦,还兴娶小?"祖母问。"您没听下文,怎就说是娶小呢?"二奶奶又装了一锅烟,说:"人家首长是新离的婚。""富易屋,贵易妻,自古是一样的理儿。"臭奶奶说。"这队长把主意跟那敏的舅舅一挑明,她舅舅美得像吃了蜜蜂屎,是呀,要能攀上这样的高枝儿,他家的祖坟不着火也能冒青烟啦,往后的好日子更是手抓把攥的!她舅舅就哄着那敏去照了一片像片,还上了颜色呢,""这姑娘到底有多大了?"祖母问。"整十八。""可惜了的岁数,首长怎么也不会是个年青小伙吧。"祖母说。"可是,那敏愿意!她舅舅跟她一说,姑娘就一句话,除了何六谁能给我还债我就嫁给谁。倒是陈婶挺不忍的觉着对不起外甥女,偷偷掉了一顿眼泪。那个队长挺快就打了个来回儿,说首长很满意!不但给还了债还送了彩礼,又在瑞蚨祥置办了结婚衣料。末了,队长还先斩后奏的买来了半面口袋的喜糖分发给街坊邻居,喜糖我可也得了一大捧呢。""您到没齁着!"臭奶奶笑说。"挺风光的事,咱们得替人家姑娘高兴才对呀!"二奶奶把茶根儿全喝净,拍拍屁股告辞走了。祖母晚饭只喝了一小碗粥,也没听评书就躺下睡了。
(六)
何六被逮捕了,他干的坏事全揭了出来,大伙无不拍手称快。
(七)
天越来越凉了,下霜了,我跟三叔把祖母的西蕃莲花根刨出来,埋在花盆里搬进屋里储藏。我就着刨出的坑,把给姐姐留的枣全埋进了土里,填着土想着姐姐,心里诅咒娶了姐姐去的那个人。
(八)
我上小学那年,杨二奶奶来家送信儿,说姐姐生了个闺女。祖母高兴的对我说:“你瞧,萝卜虽小可长在了背(辈)上,你还当上了舅舅啦。"可是,又过了两天杨二奶奶又来了,她带来了第二个信儿,说姐姐是难产,殁了。打那时起,我没再摇过那个小铜铃铛,是的,倘若属实,我是怕把己睡去的姐姐吵醒,我盼姐姐能在另一个世界能跟妈妈弟弟团团圆圆的过上舒心的日子。姐姐留给我的小铜铃铛我一直收藏着,这多年来它还像我俩分手时那么亮呢。
注:白房子:也叫下处,下等妓院,在西直门外黄土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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