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匠老李-1

1. “乓乓乓,乓乓乓”,急促响亮的敲门声,让屋里的人非常意外,吃惊。钱妈妈是本地区的居民小组长,来找她的人一天到晚络绎不绝。但他们都是在窗外叫一两声,极少数胆子肥大的人才敢进到堂屋里,再轻轻敲门。人们都知道钱妈妈的脾气大,性子暴躁,她女儿也是个夹生的女人,你要是随随便便进她们家,是不会有好果子吃的。钱妈妈先骂你一顿,赶出去,到外面再说话。来求居民组长办事的街坊四邻们多是底层平民百姓,熟知钱妈妈的规矩,绝不敢越雷池一步。

“这是哪一个这样没得王法的啊”?,钱妈妈女儿先开了口,她三步并两步过去把门猛的拉开。就在她要发作之际,门外的男人却先开腔了。“钱妈妈哎,我是给你送钱来啦”!

门外的男人是老李,住在前面号头里的大个子老李,穷得叮当响,家徒四壁的老李,老婆儿子女儿都在贫病交迫之中早早死去的老李。他给钱妈妈送钱来了?没搞错吧?


2. 钱妈妈这时把房间里的灯打开了。现在虽然已是黄昏的时分,也就是通常所说的上灯时分,但钱家不到天完全黑透了,不靠着灯光完全做不成事,是不会点亮那只20瓦电灯的。灯光下,老李无所畏惧的站在门口,手里捏着几张10块钱大票子,还是擦挂啦新的。他对着房间里面的人摇了摇手里的钱,还用俩手指把钱滑来滑去,弄出了“好听”的新钞票摩擦声音,就像一个电影院或者球场门口求退票的人。这是一个颇具侮辱性的举止,无论是现在还是在当时。

老李这个动作让钱妈妈和她的家人们都惊呆了,本来准备好了的臭骂老李一顿的难听话,被钱妈妈又吞回了肚子里。她无法相信眼前的这个男人会送钱上门,手里的钱能补缴多年欠下的房租。看来他是准备把所有欠债都补齐了,就在今朝这一刻!太阳正打西边出来了。


3. 钱妈妈没有私人房产,她不是大房东,也不是二房东,她就是一居民小组长,无产者。但她确实负责着本地段居民房租的收集工作,这是她为房管所做的“工作”,是她做的全部“工作”中的一部分。她既然负责从居民手中收房租,就要负责他们房屋的保养维修。一旦房子出现问题,人家第一个要找的人当然就是她。一个地段至少有上百户租房管所公房的家庭,来找她的人多的可想而知。她要把居民反映的问题再向房管所汇报,房管所安排好施工队维修时间再通知她,她再通知居民,她就是一个上传下达跑腿过话的人。那是一个没有家庭电话的时代,所有信息都是靠跑腿传递,她承担了难以置信的工作量。钱妈妈是一个没有文化的老年妇女,她的所作所为,是没有工资也没有经济补助的,一切都是无偿劳动,所以这给了她敢于臭骂街坊四邻的底气并得到街道政府和房管所全力挺她的保障。

钱妈妈虽然是睁眼瞎,却有着惊人的记忆力,她可以记住所有人家的房租和欠租数目,从来没有出过差错,这让房管所死活也要拉住她做这份“差事”。因为不交房租是不能赶走住户的,反正是共产党的房子,穷人可以理直气壮的住下去。房管所的人虽然上门催债,但“穷人”太多也太凶恶,他们白天也上班,房管所人永远不会在白天遇见他们,而晚上房管所人也下班回家了。但钱妈妈却是日伏夜出,你不付钱就天天晚上堵在你家门口等着你,直到你数钱交房租!

钱妈妈的毒招每每奏效于绝大多数租户,她收到的房租远比房管所的正式工作人员收到的多,所以她成了房管所的大红人,每年都能赢得先进工作者的奖状,搪瓷茶缸及洗脸毛巾。而最让她得意的是房管所把无数人觊觎已久的一大间好房子给了她,作为对她多年无偿工作的回报,所以她家才从大杂院里的小房间搬进了小洋房里的大房间,居住条件得到了质的飞跃!


4. 钱家住进了硬木地板洋房,从住大个子老李同一个大杂院的人变成了住小洋房的人,她家用上了不用“零拷”的自来水,宽敞的大院子等以往可望不可及的生活条件。所以,钱妈妈对房管所的工作更加五体投地的卖力了,更加废寝忘食的催收房租,以报答房管所对她的“恩情”。但不管她怎样“催租逼债”,总有一些居民不买她的帐,他们抱着“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的态度,“顽抗到底”!他们知道共产党不会把他们轰出去,不会让他们睡大街上,没有钱付房租不犯法,况且他们也不是一点都不付,每几个月也会付一点钱。而老李就是这样一个令她最为痛恨的人,他也是欠房租最多的人。

老李个子高,精瘦,马脸,高鼻,秃头,双目透着锐光,面露凶气,黑暗的皮肤,一看就是个做粗活累活的草根。大家都叫他“李自成”,可能是当时广播里正在播放评书“李自成”,于是人们拿他“咂味儿”,就这么叫他了吧?怎么就没有人叫他“李闯王”呢?这个名字对他好像更适合。


5. 李自成站在门外,钱妈妈一家人都在屋里,看着他,再看看他手里的钱,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好。他们对李自成家太了解了,他们以前不单是一个大杂院子里的人,还是门挨着门的贴隔壁邻居,“亲着呐”。这一对近邻在一个屋顶底下隔着一片薄木板,犹如在一个房间里共同生活了十几年,他们对对方家庭的了解一点也不比对自己家庭的了解少,甚至更多。

“这个一辈子都穷的叮当响的家伙,今天怎么这么有钱呢?他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了”?这时,钱家的所有人都在共享着这个疑问,也被这个疑问折磨着。

“李自成,你进来坐”,钱妈妈女儿首先打破了僵局,她很干脆的指着靠门口的椅子,对她家的老邻居说。李自成顺势就一屁股滑到了椅子上,脸上还泛出了的笑容,对着钱家人客气的点了点头。

李自成脸上的笑和客气的举止都是很稀有且珍贵的,这让钱家人的坚硬感觉得到了软化,刚才室内的紧张状态显然得到了松弛,而且气氛也越来越轻松了。

“老李啊,你是真的来付房租的吗?我到你家多少次都找不到你,你女儿说你很久都没有回来了,你是诚心躲着我不回家,就是为了不付房租?你对几个小丫头也都不闻不问了”?!钱妈妈说着说着就声音高了起来,她的脸色也开始难看了。

李自成老婆儿子大女儿死了以后,剩下的三个女儿就成了他的命根子,他作为父亲的角色还算说得过去。至少他没有给她们带来一个后妈。当然,话也得说回来,根本就不会有女人来做她们的后妈的。钱妈妈这时就是要说他最不想听的话,戳他的疮疤,以泄心头之恨!


6. 李自成经常不回家,当然在外面有很多地方可以过夜,钱妈妈是永远也不可能找到他的。李自成是一个大学的绿化队工人,他的单位在郊外,没有公共交通。否则钱妈妈早就杀过去找到他,逼他付房租了。李自成经常住在单位是事实,工作需要。但他更多的不回家并非工作需要,而是他对女人的需要,或者说是反过来,或者说是双方共同的需要。

李自成的面相精瘦,双目喷火,麻衣相术还是其他相面书上都说此乃淫欲旺盛之人。所以他在外面有不少相好的女人,这也是工作为他带来的福利。利用外出采集树木花草公差之便,他在城乡结合地带发展了N个的情人。

李自成老婆死的早,孩子多,家里地方又破又小,人又贫穷,是不会有女人嫁给他做填房的。所以,他在外面有花花草草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情,大杂院里的人们都知道,体谅他的苦衷,不说他什么,除了不当着他面嚼舌头。他的花边新闻也为生活添加了乐趣,大家都爱听爱传。


7. 老李坐在门边的椅子上,还翘起了二郎腿,上面的那只脚还情不自禁的抖着,这让钱家的所有人都感到严重不舒服,甚至是愤怒。他们觉得老李太出格了,手上和脚下都在动,冒犯了他们。李家在他们的眼里一直都是比他们低下很多的穷棒子,现在居然如此大胆放肆,心里非常窝火!李自成手里的大票子让他有了底气和自豪感这样做。其实他今天来这里,就是要为他自己和他的家庭“蒸口气”的。他们一家人早就受够了钱家的气了。

“钱妈妈哎,现在是开春季节,田里的活是忙得四脚朝天,我要在单位盯着哎,实在是没有时间回来。小丫头也都不小了,还有大丫头看着,我在外头不担心”。李自成回了钱妈妈的话,笑容还挂在他脸上,透着他心底里的得意。但他的话,听起来更像是一个农民的口气,这应该是从他乡里的相好那里染上的吧?他的小丫头们已经上了中学,大丫头也在鼓楼广场的鸡鸣酒家里上班了,李家的经济状况确实大为改善,但也只是从极度贫困上升到了贫困的层次,终究还是穷棒子,不可能达到手持大票当空舞的地步!

钱妈妈盯着李自成的脸,很平静的对他说,“李自成啊,你回家,还是不回家,跟我们居委会一点关系没有,你就是死在外面的女人肚子上都不关我们的屁事。你只要把欠的房租全部付清,我们井水不犯河水”,钱妈妈的话,义正辞严,她说话的姿态,很不像是一个目不识丁的老大粗女人。“你是我们街道欠租最多的人,上面的领导都知道你的事,派出所也知道你的事,我不担心你是付房租,还是不付,你又不是付我私人的钱。哪天派出所请你去付钱,到你单位要钱,人家是不会像我这样对你这么客气了”!钱妈妈后面的话,斩钉截铁,听上去是很有点威胁的意思,但实际上她是在说废话,对李自成起不到一点威胁作用了。他的钱都送到这里来了,马后炮。


7. 李自成听了钱妈妈的话,把他捏住钱的手抬了起来,再对着钱妈妈伸了过去。“钱妈妈,我这不是把钱都给你送上门了吗?够不够?不够我还有,多少钱我都没有问题”,李自成笑嘻嘻地说,听他的口气,完全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

钱妈妈伸手接了他递过来的钱,点过,“乖乖,100!我的妈哎,你是发了什么财啦?你付3年房租都不用这么多钱哎”!钱妈妈惊呼,用着疑惑的眼神,瞪大眼睛望着李自成说,她的面部表情有点夸张。房间里的人,和站在门外看热闹的人,都用着类似的眼神看着李自成,当时的人都很穷。

“李自成,你的钱不是来历不明的钱吧?这样的钱我们是不收的,犯法的事不能做”!钱妈妈板着脸对李自成说,但他并不介意这些话,脸上不但挂着笑容,还笑出了声音。“都是刚才从银行取出来的新票子,来路正大光明,没有一分钱是不合法的,你要真不要,我就收回来”。李自成拿出兜里的手,对着钱妈妈又伸了过去。

“老李,你哪有这么多钱啊?你养自己养你女儿,外头又养一堆女人,你才拿多少工资吗”?!钱妈妈女婿这时开口说话了,他道出了所有人的心里话。

“是不是脏钱啊?你外头女人塞给你的钱吧“?钱妈妈女儿接着说了下去,众人听了都笑出声来。

李自成听到这话,脸上的笑容即刻消失了,“这都是老子自己的钱哎,外头女人都是花老子的钱,“合是你妈”,不然老子怎么会这么穷呢?老子外头是有几个寡妇相好,但老子的钱都是干干净净的”,李自成看着钱家女婿,愤愤的说话,他要把人们泼在他身上的“脏水”擦掉。

“丝格吖,伊又勿是小白面,啥地方来女宁把伊钞票用啦!四莫路老早么了吖”,一直都不出声的钱妈妈男人终于开口了,其实他和这个李自成一样,都是山东银,但他却用上海话说出来,他不想让外人听懂他的话,钱妈妈是上海人。他说李自成说的话是对的,他又不是俊俏的后生小白脸,怎么会有女人给他钱使呢?四马路早就没有了。四马路解放前是上海最火爆的红灯区,妓女养小白脸乃司空见惯。钱妈妈男人曾经是上海四马路上的老司机,懂经,也是个老吃老做的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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