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迷雾中跌跌撞撞地踉跄前行,不知不觉中穿行了数十里,终于听到了哗哗涛声。只见不远处一股血色穿透了雾气教人不敢逼视,血色下波涛翻滚,竟是一条浩浩汤汤的大河。河上一座汉白玉砌成的窄桥高高耸起,直入云霄,在迷雾中散发着寒冷的清辉。
我这是到了哪儿?他有点迷糊地省事着自己,难道我这是来到了人族的地府啦?师父说过我们狐族有狐族的归宿,怎么乱入了轮回了?
正胡思乱想,一个尖嘴猴腮全身墨黑的男人挡住了去路:“小子誒,没错儿!你身为狐族,一生和人纠缠不清,虐缘深重,死后自然是归我地府管。” 说着手上朱砂大笔一勾,功德簿上“陈默”两字便闪闪发亮化作一缕青烟消失不见了。
黑衣人退至一旁,寒气逼人的白玉大桥赫然就在眼前。
陈默犹豫了一下,一脚迈上大桥。只觉得好像踏入了旱冰场,桥身光滑得令人难以着力。他一手扶住栏杆,小心翼翼的附身往下望去,河水腥秽滔天,仿佛一条桀骜不驯的血色巨蟒在宣示主权,兴风作浪。仔细看时,翻滚的血浪中青面獠牙的虫蛇无数,还隐隐有人的呜咽之声。
“你可小心了,从这桥上跌下去,便是万劫不复,纵使阎王也救不了你了!” 桥上数尺之外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背对着他,冷冷地说。这人一身丈青色的长衫在腥风中好似扬起的风帆般“簌簌”鼓动着,垂至腰际的发丝犹如随风舞动的黑色缎带,美得惊心动魄。
陈默看得呆了,咽了口口水想:我这是到了奈河桥了,这人莫非就是“孟婆”?原以为孟婆是个老婆子,想不到竟是个气质出众的美人。
仿佛听到了他的心思,那男子徐徐转过身来。他五官深邃有如刀刻,绵密睫毛下一对乌黑的眸子闪闪发亮宛若有星辰坠落。“港生,是你吗?” 陈默大惊。那男子并不说话,突然间快如闪电般欺身过来,一把撬开他的嘴“咕咚咕咚”地灌下一碗苦涩的药汁。
“如此,你我的尘缘便尽了。” 那人衣袂一挥,便融入浓稠的白雾不知所踪了。
“不要!我不要忘记你!我只要一生一世,不要转世投胎!” 陈默疯了似的往前一仆,想要抓住那青衣人的衣袖,哪知脚下一滑,手里握着一片青色的布片便整个人朝着血红腥秽的奈河坠去。
“十七,十七!” 陈默猛地从床上坐起,身上大汗淋漓,定睛一看发现自己正紧紧攥着白疏的手。
“这是发了哪门子的噩梦了?” 白疏拿袖子给他掖了掖汗,一面递给他一碗温水。
“什么东西?” 陈默接过来,狐疑地看了一眼,又警觉地在鼻子底下细细嗅了嗅。
“放心吧,凉白开。不是忘情水。” 白疏揶揄道。
一碗温水下肚,陈默好不容易三魂归位,冷静了下来。白疏见他没事儿了起身要走,冷不防被人揪住领口轻轻一拽便整个人扑倒在陈默身上。陈默一手摁住他的背心,一边俯下身来在他领口颈间深深吸了几口。
白疏挣脱开来,一边整理衣服一边恼火道,“十七,你这可有点儿不知轻重了!”
“哦,我不知轻重?” 陈默眼角斜斜地向他一瞟,“那我问你,小疏,你身上的这股味儿是怎么回事?你还专门洗过澡了......,想要瞒天过海么?”
白疏怔怔地杵在原地,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十七......,你都知道了?”
见陈默一脸的耐人寻味,白疏沮丧地在书桌前坐下,叹了口气:“十七,不知怎么的我老是控制不住自己,老是想见她。”
陈默闻言直起身来正色道,“小疏,要是我能帮你,让你以后不再受那蛇女的魅惑。你,愿意听我的吗?”
白疏低下头想了想,认真地望住陈默说,“十七,那要是我有杯忘情水可以让你忘记港生从此再没烦恼。你喝,还是不喝呢?”
陈默有些被激怒了,脸色一沉:“小疏,港生纯正善良。除开了他的种族之外,我自问无愧天地和师父。可是那萧雯雯呢?你知道她接近你的真正目的吗?你能说她和你两情相悦,为的就单单就是喜欢白疏你这个人吗?这件事情,如果你不及时抽身,我是一定要禀告给师父知道的。”
白疏闻言,咬了咬嘴唇,双拳紧握,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陈默目送着他的背影,心里忽然有所动摇:真的要棒打鸳鸯吗?也许萧雯雯真的仅仅是看上小疏了呢?也许师父早就和天星会有秘密盟约呢?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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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花风起正清明。
清明这天,天气出奇的好。郊区淡蓝的天空上漂浮着几缕柳絮状的云朵,好像有人信笔一挥,在满眼恣意的新绿丛中洒下片片红白粉紫,一切的嫣然都怒放得恰到好处。
陈默和港生约好了在开发区永祥陵园门口见面,一起给王建安扫墓。
陈默特地穿了一件清清爽爽的白衬衫搭配鸭蛋青的西裤,庄重之余清新可人。泠鸢则蓝衫蓝裤,好像海岛上飞来的一只可爱小鸥。泠鸢提着陈默准备好的鲜花,纸钱,水果,和抹布,一路上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人蛙族从来都是海葬,泠鸢对于土葬的概念十分好奇,尤其不能理解为什么人死后要和许多生前并不相干的陌生人做邻居,挤在一个小小的公墓里。
陈默被泠鸢问得有点烦躁,只得说:“小鸢,人族讲究的是入土为安。他们的土地寸土寸金,即使是活人都要挤在火柴盒似的公寓里和老死不相往来的人做邻居,更何况是死人呢?” 又提醒泠鸢待会儿见了港生嘴上要有把门的,少说话多做事。
两人来到永祥陵园的时候,港生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他一件丈青色的长风衣在早春料峭中微微随风摆动,隐隐露出里面深色的衬衣和笔挺的长裤。陈默蓦地见到长身玉立的心上人不禁心脏停跳了一拍,梦里奈河桥上的青衣人和眼前衣袂飘飘的少年逐渐合二为一,让他刹那间恍惚起来。
这场面真他妈太混蛋了,陈默心里暗骂。
“发什么呆呢?” 港生打了一个响指,拖起他的手便往里走去。
泠鸢大包小包亦步亦趋的紧跟在后,心想,这就是阿默哥哥心里住着的人啊,果然生的好看,若是再高大些便在我人蛙族里也算出类拔萃了。
永祥陵园面积比港生陈默就读的市一中还要大些。墓地又分成静思园,念慈园,永孝园等六个园区。王建安长眠的静思园地处陵园最安静的一隅,不但松柏环绕,占地面积也最大,墓碑与墓碑之间相隔的也较远,人们扫墓的时候互不干扰。当然,这个园子的价位也是最高的。
去往静思园的路上途经一片人造小湖,湖水碧如翠玉,湖上一座造型别致的小桥。小石板桥一看就是常年有人精心伺候的,桥身洁白如玉,护栏上十来条鲜红色的缎带“呼啦啦”地迎风招展。桥身上赫然两个猩红的大字:“奈何”。
港生率先上了奈何桥,见陈默迟迟不动,便转过身向他伸出手来。
陈默注视着奈何桥上一袭青衣临风欲飞的少年,怔怔的犹如坠入了梦魇:怎么,你这是打算在奈何桥上和我一了百了么?
只听港生在桥上道:“小鸢,今儿早饭给你家傻哥哥吃的什么?还不快帮他一把?”
泠鸢仿佛得了令箭,快走两步推搡着陈默往桥上去。陈默还在神游,冷不丁被泠鸢在背后一推,脚下一个趔趄往前扑去,港生见状试图接住陈默,却被巨大的冲力逼退了好几步,重心一个不稳,两人双双落进了奈河。
几人在永祥的员工休息室换上了陵园专门给客人准备的白色衣裤。唯一浑身干爽的泠鸢此时低眉顺眼,等着挨骂。守园的阿姨拿来两个装着湿衣服的塑料袋,看着两人神情复杂又语重心长地说:“唉,也是奇了怪了,我们这奈河啊每年都有人要跳,还好桥也不高水也不深。年轻人啊,有什么想不开的,跳了一回奈河就都放下吧,来日方长啊。”
守园阿姨一句“都放下吧” 在陈默心里象一束阳光照进了阴霾:老子想怎么过就怎么过,想和谁过就和谁过,什么心魔梦魇的都特么给我滚蛋!
阿姨前脚刚走他就果断地在港生脸上“吧唧”亲了一口:“走,给咱爸扫墓去”。没来得及捂眼的泠鸢羞红了脸远远地跟在两人身后。
王建安的墓地在静思园第七排最左手边的位置。
三人到达的时候显然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不但大理石墓碑擦得干干净净,墓前还摆着一束黄白绿相间的小稚菊。
港生郑重地把父亲的肖像又细细擦拭了一遍,将周围草地里混进去的几根蒲公英摘除。又把林芝郭妈妈编的花环和陈默带来的鲜花,水果同原先那捆稚菊一起并排摆放好。
一切就绪之后,港生在铁筒子里点着了林芝和陈默准备的纸钱。纸币“哔哔噗噗”地燃烧着发出暗红的光,白色的灰烬随风扬起,仿佛被风卷去了另一个世界。
纸钱烧的差不过了,港生双膝跪下,给王建安磕了三个头:“爸,妈如今出院了,虽然她腿脚不灵便,但是身子骨挺硬朗,精神也好。我和妈过得挺好,您不用担心。我现在也不是一个人了,”说着他望望陈默,示意他过来在身旁一起跪下,又接着说,“阿默和我是真心的。他待我很好,以后我们会一起常来看您。”
港生这番话,不知道天国里的王建安听了是个什么滋味,反正在陈默的耳朵里就有如仙乐飘飘,又仿佛是陈年的桂花琼浆,每一个字都是稀世珍宝,那么的慰贴,那么的窝心,那么的醉人。他垂首跪在王建安的墓前也诚心磕了个头,暗暗发誓,愿与港生白首不相离。
泠鸢在一旁静静地观看着这人族清明扫墓的仪式,偷偷地红了眼圈。他默默地向海神许了一个愿,只要他的阿默哥哥和住在心里的那个人能够长相厮守,他泠鸢愿意每年加倍供奉,直至魂归大海。
回去的路上,陈默不愿再过“奈何桥”,几个人便绕了远路从比较热闹的永孝园经过。
永孝园价位较低,因此排位密集,和静思园差不多大的占地面积倒密密麻麻的安插了两倍多的墓碑。此时不少牌位前都有人或者焚烧纸钱,或者默默祭拜,偶尔也有人哀伤啼哭的。
一个朴素的墓前一男一女和一个四五岁大小男孩引起了港生的注意。
那中年男人带着副墨镜,过于合身的皮衣和不拘一格束在脑后的长发都让人在人群中一眼就能注意到他。女人二十六七的样子,一头干练的短发,粉黛不施的俏脸上英气逼人。两人正在墓前轻声商量着什么,小男孩静静地蹲在塑料贡品旁边,拨弄着碑旁开出来的不知名的野花,乌溜溜的大眼睛和一个硕大的脑袋顶在瘦削的身体上,显得有些滑稽。
“赵队!兰姐!” 港生忍不住喊出声来,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
他吐了吐舌头,快步走到赵继刚身旁。
“港生?” 赵继刚摘了墨镜,上下打量着港生,“你瘦多了。你家的事我听大年说了,你小子不错,该扛的都扛住了,是条汉子。” 说着赞许地拍了拍港生的肩头,稍一迟疑又道,“你以后别再管我叫‘赵队’了,我如今不在市局刑侦大队了,喏,这是我的名片。” 说着从皮衣内兜里掏出一张卡片递给港生。
港生接过来一看,白底烫金的仿宋体赫然印着“旭日商务咨询事务所”。港生一时脑筋没转过来:“赵队,你改行开咨询公司啦?” 赵继刚苦笑一下,“咳,啥咨询公司啊,就是他妈私人侦探所。港澳台那边儿叫什么‘信侦社’,咱就叫‘事务所’,也下海赶趟时髦。”
这时赵继刚注意到了港生身后的陈默,忙又掏出一张名片,“小默同学是吧,以后也请多关照。”
港生将信将疑地看着赵继刚,“赵队,你们不是刚刚破获了通城石化的大案,把城南黑帮朱心武那伙人一网打尽了吗?怎么......”
一直保持沉默的警花余兰小钢炮似的打断他:“港生,张队没和你说吧?我们在执行任务追捕朱心武的时候,他狗急跳墙伤及了无辜群众,影响恶劣。通城石化的案子是结了,该升的也都升了,就只有赵队,因为这事儿引咎辞职了。”
余兰说着指了指身后的墓碑,“喏,陶凯莉,单亲妈妈。为了救儿子叫朱心武给害了。”
简朴的花岗岩墓碑上一个三十出头的女子温和的冲着陌生人笑着,原本蹲在地上玩耍的小男孩此时眼里现出一抹不安,惴惴地躲到了墓碑的背后。
赵继刚狠狠地瞪了余兰一眼:“兰兰,我的亲姐,求你了,咱能别当着孩子的面说话这么没把门儿的吗?” 说罢绕到墓碑后,蹲下来从腰包里掏出一根棒棒糖来递给小男孩:“荣耀,待会儿赵叔叔带你去动物园,咱们还去上回做过的那个旋转木马好不好?还有猴山,咱们看红屁股猴子打架去!”
港生到这会儿终于拼出了一块完整的图片,黑帮头子朱心武在追捕过程中劫持了小男孩当作人质,而小男孩的母亲陶凯莉为救儿子成了牺牲品。虽然最后朱心武被警方击毙,但是一个无辜的生命却意外定格在了三十二岁,而一个小男孩也永远失去了母爱和家庭。
作为警方追捕行动负责人的赵继刚,在负罪感和舆论压力的双重负重之下,最终选择了辞职,离开了他视为生命的市公安刑侦二队,加入茫茫下海大军成了一名私家侦探。
港生心情复杂地往陈默那里看去,只见陈默神色淡漠超然,但双臂紧紧环抱在胸前的肢体语言却让港生读出了无力,软弱,和需要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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