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的热闹
李公尚
爱热闹,大约是中国人的嗜好之一,尽管世界上喜好热闹的并非只有中国人。但中国人嗜好热闹的精诚之至,让大多数中国人都有凑热闹,看热闹,听热闹,传热闹,赶热闹的乐此不彼。凑热闹的不怕热闹小,看热闹的不怕热闹大,听热闹的不怕热闹假,传热闹的不怕热闹慢,赶热闹的不怕热闹迟。爱热闹爱到如此孜孜不倦勤勤以恒,中国于是便就有了大道其行的热闹和热闹的大行其道。
然而“从吾所好”且“士志于道”的中国人,事关个人自身的热闹似乎并不多,大的一生大约不超过三次:一次是出生,只惜一般多由别人代而为之,自己却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第二次应算婚庆,虽然多半亲临其境,却又大都身不由己,“知而未行,道非我有,”于是也只好“惟不知所以然而然。”第三次应是终别。此时已然置身度外,自己“非不为也,诚不能也”,只能尽由着别人去折腾,当然也便就“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大凡热闹事不关己,天下为公的热闹也就不亦乐乎地公为天下:遇小热闹置喙于中便得小趣怡情,逢大热闹插足其间或许有利可图,于是忧国忧民的热闹便经久不衰。有人病了,本需要康复休息安心静养,却一不小心走漏了风声,热闹便就接踵而至。问候的,探视的,送花的,献礼的,眼花缭乱得不知凡几。且病情越重,热闹越大。患者越有名,热闹越隆重。最乐在其中的是,热闹的蓬勃发展与患者的病情总是“可与之言而不与言之”地与时俱进:当病人被热闹骚扰得心烦意乱时,多半已被热闹地传播为其已病入膏肓。躺在病床上被热闹消耗得无精打采了,又便被热闹描绘成行将就木。等到真要被热闹折磨得死去活来时,誓不罢休的热闹偏不肯大功告成,霎时间痛哭流涕、索求遗嘱、超度尘世、祈祷升天等等人神共享的轰轰烈烈轮番来了。即便明知病人的安宁和平静是治疗病情必要条件的医生护士们,也被热闹激动得不能自己,来去匆匆地传达信息,出入频频地嘘寒问暖。亲朋好友需要人声鼎沸地迎来送往,贤达义士应该大张旗鼓地礼遇款待。非如此,不足以共襄善后大业。我有一位在中国工作的美国朋友告诉我:他因咽喉炎被要求住院观察治疗,每日听着隔壁走廊里噪音喧嚣的耳鸣脑胀,每刻随时准备应酬前来慰问探视的头晕目眩,真是生不如死。无奈之下他请人用中文帮他拟就一份声明贴在门上:生病属于个人隐私,我不希望别人知道我病了。我现在需要安静,请允许我独享其乐。如果各位侦悉我真得要死了,也请不要打扰,让我安静地死去之后,再请各行其便。
中国人的热闹,不失为群众性、多元化、开放式、情感型的社交活动,且历史悠久,多“发于众心之所聚”,大都热衷摩肩接踵的场面、觥筹交错的气氛和热火朝天的情绪。然而诸多喜闻乐见并“不亦说乎”的热闹,每每“发乎情”,却鲜少“止乎礼”。非到“不尽兴无以善终”,且“不足与外人道”的境界,绝不算慎始敬终。人们结婚,“喜聚者众”,婚礼最是热闹的去处。随礼行愿的,交易感情的,居心叵测的,图谋不轨的齐聚一堂,酒酣耳热之际,“假礼之以非礼,强不仁以为仁”的情绪发泄总是少不了的,渴望把新人剥光衣服涂满污秽游街示众后扔进洞房的畅快,常常“不啻大旱之望云霓”。知新温故,热闹的己所不欲专施于人,并非今人专利。刘义庆《世说新语》中的魏晋南北朝,新人婚嫁,众人怀抱糟糠谷皮,专侍新人步入洞房之际,劈头盖脸向其尽情抛洒,更有揭衣塞填于内,令新人霎时人鬼莫是,众人皆乐,哄堂笑指:欢天喜地,丰谷生息。难以想象,为了婚礼费时费力梳妆一新的新郎新娘,头上脸上身上,脖子里裤腰里鞋子里充斥垃圾尘土,进入洞房后,要经历多大麻烦才能“欢天喜地”!
快活,大约是人们嗜好热闹的缘由。为了获得快感,中国人把热闹变成了自己的社会仪式,并利用这种仪式尽情地表演和作乐。于是,人们便以享有热闹的多少,来衡量个人的社会地位和生活状况。门前攘来熙往,堂上高朋满座,出入冠盖相望,应约赶场繁忙等,是功成名就、兴旺发达的景象。安静独处、静享其乐,独善其身,对月独酌等,则常被人们的从众心理贬为“门前冷落车马稀”的萧条,“身在闹市无人问”的冷清,“晚窗寂寞叹无聊”的孤独,和“一夜将愁向败荷”的凄凉。
我自幼根茁苗正地生长于中国博大精深文化里,自然不能脱雅。到了南桔北枳的异域,不免屡屡情不自禁地碰个头破血流。一位共事多年的同仁结婚,我无意中听说后,不由立即生出随礼贺喜的责任感。这位同事多年前招聘我与之为伍,后来一路提携与其操辔并行,彼此相得益彰,感恩之心一直耿耿于怀。趁她休假结婚的前一天,我送给她一份贺礼红包,她打开看了看,满脸疑惑地问:“为什么要送给我这么多钱?”我解释:“你人生大喜,我凑个热闹……”她说:“我结婚是我的私事,根本就不想让别人知道,为什么你要凑热闹?”我无言以对。她看着我说:“我已经结过三次婚了,每次结婚都是和新郎独享其乐,难道你不希望我安静地享有我们自己的隐私吗?”最后她为了表示理解我的善意,收了一美元作为我送给她的贺礼,并嘱咐:凡事都不要用热闹来处理!
独善其身,洁身自好,安享其孤,自得其乐,是见仁见智的个人素质。这种素质常把热闹视为一种社会污染,既是物质污染,又是精神污染,侵蚀着个人的隐私空间和自由时间。但对喜爱热闹的人来说这是一种自私。曾见一对美国夫妇假日里在自家草坪上和自己的两个孩子一起搭建木屋,他们心灵手巧地用电锯电刨电钻等工具建造了一座艺术品般城堡,过往邻人见了点头赞叹,却无人驻足观摩。然而一众结帮散步路过此处的中国人见了,呼儿唤女地驻足拍照,大惊小怪地拍手叫好,指手划脚地品头论足。这对夫妇忍无可忍,停下工作上前要求他们离开,告知围观议论影响他们的兴趣灵感和自由发挥,更妨碍了他们家庭的私人生活。这群爱热闹的中国人对此愤愤不平,争辩“你做你的,我看我的,看一看又看不坏,凭什么不让看?”“我们看你,是瞧得起你!”
习惯于从热闹中获利的中国人,遇事喜欢围观。“有钱的帮钱场,没钱的帮人场”,是中国人赶热闹打场子时的大义凛然。在很多中国人的观念里,别人对自己的言行关注越多,越能体现自己的个人价值,自己也就越能热情高涨并煞费苦心地在众人面前精心表演。特别是在“流量就是金钱”,“热闹就是效益”的当今社会,“人来疯”是与生俱来的天赋人权,帮别人捧场叫好,是为自己的热闹聚敛人气。爱热闹的心理认为:“背人无好事”,不想让人看的,一定都是不可告人的。
然而富有仪式感且擅长做戏的中国人并非没有不可告人的时候。当然,“不可告人之隐,乃以委屈譬喻出之”,万万热闹不得。羞于启齿的事尽量掩人耳目,大约符合中国人隐恶扬善的美德。离婚、躲债、偷情,逃亡之类,按孔仲尼的倡导似应“非礼勿知”,“恶称人之恶”。如果当事人要闹,似乎也应该“冷闹”,以免株连他人。不知不愠,不亦君子乎!尽管“冷闹”的结果多半总会不胫而走,不翼而飞地比热闹传播得更快、更远、更神、更热闹。
中国人的热闹,近年来似乎随着知识化、年轻化、网络化的创新发展,在新时代新思想的引领下正发生着深刻的变化。尤其近两年中国举国为抗击新冠疫情所实行的“外防输入,内防扩散”的锁国封城闭户政策,更是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中除旧布新,革除积弊,集中力量办大事的绝好契机。让为抗疫暂时被禁锢在城池和家中的中国人得以“在危机中发现新机,在变局中开创新局,”有机会独处慎行,日省三身,各享其静,移风易俗。这对于改造中国人的热闹心理,善莫大焉。
2022年2月6日
于美国弗吉尼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