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志:伴囚记(二)—深山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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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志 青衣仙子的一维空间 2022-03-22 01:31

深山养病

© 梅志|文

 

 

现在胡风是名正言顺的病人了,他的任务就是养病。这是医生说的,也是老冷代表组织向他说的。所以我们回来后,就迁居在这比较背风,因房子矮小,虽不开阔但更暖和些的小屋了。我们两个人都感到这是一间很好很好的养病的屋子,胡风在这里觉得不受干扰,很放心,睡得很安静。
 
成都给我们转来了几封信。晓风的信是告诉我们晓山和同学一起去串连了,到了武汉,正逢武汉有“百万雄师”战斗団,大打派仗,他哥哥怕他糊里糊涂地卷了进去,就打电报给妹妹,要她去电制止并要他速回北京。信上最后说,“这时叫我上哪儿去找他呀,幸好他没在那儿留下,很快就冋来了。”从武汉的“百万雄师”战斗团又引出了一些我们无法理解的事,真弄不懂,我们也就没兴趣去管它了。
 
熊子民的信是对胡风的慰问,说这次病是一种轻微的中风,幸好危险已过。他劝我们到中药店去买再造丸,这是治这种病的圣药,并且还告诉我们最好是买北京达仁堂的。我想,这再造丸大约就是著名的人参再造丸了。我问胡风,是不是要晓风给寄几盒来。他一听到人参二字,就赶快摆摆手,“千万不要去买!我在这里是不能吃这种贵重药的。那将来会算在我思想改造不彻底的帐上,你想到没有?”?
 
当然在这种时候我也不敢多惹事,就只有心领了子民兄这一片好意。
 
老聂(聂绀弩)的信基本上是录了几首诗,这使胡风很中意,他正好用它慢吟低唱地享受一阵。但可惜老聂的许多草字他看不清,而我对右军草书看起来也困难,就只好边猜边念了,很愉快地消磨了我们一下午的时间。但这信字里行间有的很使胡风感慨。那首报告伍禾已入院的诗,胡风看后引起了他对故人的怀念,但他今天已没有能力来抒发自己的心情,只有深深的叹息,连“乘风回武汉”的梦都不敢想啊!信的最后一句是,“又,周公曾说告老迁蓉之事,今成笑谈矣!”这使我感到他们的情况也不妙,可能连行动的自由也没有了!在成都时颖大姐曾写信给我,说很想搬到成都来住,愿与我为邻,要我为他们找一处房子。这当然是很难实现的,但当时(五六月份)他们来成都玩玩总是可以的,而现在我们僻住山野,他们也不能来了。世事的变化没有比现在更快更复杂的了。好在这一对饱经患难的夫妻,对这些情况自能坦然处之。但愿他们能平安无事!?
 
暂时胡风还不能亲自回信,他的视力勉强能看报,就是眼前老有一片雾似的东西晃动,看几行就要擦眼睛,很以为苦。我劝他不要看了,大文章由我念给他听。其实听不听也没什么了不起的,都是一个腔调,我倒是觉得他应该多休息,少用脑。好在我们现在除了老冷外,似乎没人来管我们,也不再要胡风每月交一篇思想汇报了。?
 
我这想法其实还是太天真。放着这样一个大钦犯,能不派人来管?果然,不久这里就成立了管理所(叫什么管理所我们不知道),那位所长由老冷领来见了面,是一位年近五十的苏北人,当然是老干部老公安啰。不过,我看他大约是文职干部,并没有那份武夫气。他脸上留有很厉害的痘疤,连眼眶都变形了,多半是农村的读书人参加革命的。和X处长相比,显得政治经验丰富多了。他对胡风很客气,说,“你现在主要是养好身体,思想汇报过些时再写好了。高兴可以进城去赶场,还可以看看电影嘛。也可以上饭馆改善一下,那里的炒猪肝、烩什锦很不错,就是脏点,有点美中不足,是吗?”说完他自己先笑了起来,我们也就跟着笑了,这样就使气氛活跃多了。又说,这里的条件是不好,你们放心,我们要为你们盖新房子的,要尽量做到使你们生活方便。”同时,还将这里通信的信箱号告诉了我们,并说以后场部放电影也会通知我们去看。?
 
好的一面是我们有人管了,但另一面似乎是说,我们将长期住在这崇山峻岭中,再也回不了成都了。胡风就向他提出藏书的问题,希望能让我去一次成都,取些需用的书籍和生活用品等。胡风说,“我的眼睛好了时,还想多少为社会主义做点有益的事,尽我的一份力。”“那是好事嘛,不过不忙。”所长指指桌上放着的毛选甲种本说,“现在你最好是多学习学习毛主席著作,这可是开卷有益的啊!”?
 
所长为我们带来了成都积存的信。除了女儿报平安的家信外,还有老聂和熊子民的信,这却使我们看后心情久久不得安宁。胡风看了在交给我时说,“真奇怪,这些信是十月初写的,怎么现在都快十二月了才给我?”等我看过后,心里就全明白了。我劝慰胡风,“那是人家怕你病后感情上受到刺激,这是好意嘛。”?
 
熊子民的信写得很清楚明白。他先告诉我们他侄儿从北京回来谈到“黑帮”周扬等挨批斗的情况,最后说,“鹤鸣已去世矣!可叹!”鹤鸣就是武汉大学校长李达。?
 
老聂的信虽然是淡淡地写来,但却隐隐见血痕!他写道,“……今年是鲁翁三十年忌年,初便闻将有盛大纪念,近来此说反寂。或此或彼均不与我辈事,自可不问……日前忽有人到家取去拙作全部近百万言及存款数千,此真细事,若祥子作者则成佛矣……”?
 
看到这里,比李达的死讯更使我们吃惊。祥子作者不是老舍吗?他不远万里从美国奔回祖国,为的是参加社会主义建设。这多年来他的工作是有成绩的,人事关系也好,又得到总理的器重。难道就因为有影响,就要革他的命,非要让他从地球上离去吗?……再看老聂的信中又提到,我们认识的一些文化名人“均名列金榜,饱尝夏楚风味,祥子盖因是自裁云……”,因此我们想到李达的死也恐非善终。我不由得记起了,1954年春天,李达曾同熊子民到我家来过,在我家吃了一餐便饭。后来熊子民告诉我,他幸好写了两本学习毛主席《实践论》和《矛盾论》的小册子,得到了主席的好评,在湖北的地位才稳定了下来,做了刮刮叫的大学校长。现在这样的结局,难道就因为那一句“顶峰”吗??
 
胡风一直沉默着,最后才用深沉的语气说,“老舍的自裁我能理解,‘士可杀而不可辱嘛’。他是一个自尊、自爱、正直的人,是受不了这种侮辱的。老聂信中所说的饱受夏楚也就是粗暴的拷打了,谁能受得了!就是我,也不愿活的……”我吃惊地望着他,他笑笑继续说,“你不必担心害怕,谁知我们将来要怎么样呢?但要自重,不做懦夫!”?
 
我们的忧郁情绪和胡风满脸于腮的长胡子都使得老冷很不安,他就把场部的理发员叫来给胡风理发刮脸。胡风理了发,但拒绝了剃胡子,他坚持要将胡子留下。这时,他的胡子已长得很长了。他将唇胡像鲁迅先生一样剪成一字形。他说:“这一字唇胡很好,既不向上也不向下,不向左也不向右,就是一字儿地横躺在我唇上,不会受到什么非难的。长长了用小剪刀修修短就行了。”?
 
我说,“你那连鬂胡子恐怕就没那么听话了吧!它本来就打着旋,将来长长了象李逵式的乱糟糟地向上翘可就惹麻烦了。会被人看成是存心不良想造反呢!”?
 
他用手一摸胡子,“我这一大把年纪了,还能造反?造反是革命小将的事。我只希望别把我当老古董革掉我的命就好了。”?
 
这样,他终于把胡子蓄了起来。那长胡倒是直溜溜的,直长到五六寸长,衬着他的大脸盘,显出一派正气,是一副和善可亲的老人样儿。可惜没有想到为他留个影。?
 
那所长对我们的另一件德政是,要我们搬回原來的住处去。老冷对我们说,“X所长认为上面的房子又大又敞亮,比下面的好。”还特别强调,“离厕所也近,更方便些。”我们就只好又居高临下住在上面了。?
 
现在是胡风最清闲的时候了,没有要他写任何东西。最使他感到难受的是没有书看,但所幸的是身体渐渐复元了,小便不那么困难,每次不致站上十多分钟了,这算是解除了他生理上的一大痛苦。头痛病也就好了起来,眼睛慢慢能看得清报纸上的字了。不过,我仍是不放心,怕这种病有反复,会再犯。?
 
因为我记得卢梭的《忏悔录》后部说到他晚年的病痛,完全同胡风所患的差不多,后来他就是死于头痛的。很久之后,经医生证实他是死于尿毒症。这尿毒症三个字很使我担心害怕!所以,一次我和老冷随便谈话时就向他提到这种病,并且直接点明,胡风可能是由于在囚车里憋尿时间太久,后来解不干净,潴积在膀胱里,前列腺急性发炎,结果造成了严重的头痛和血压上升。我说,他得的可能是尿毒症。我是想引起老冷的注意,希望下次再转移时不要又让胡风憋尿而造成危险的病变。?
 
老冷和我们一样,也没什么事,就动员我们进城去看电影。在一个赶场天,我们先在饭馆里吃了午饭,后又到了电影院。这城里的电影院,看上去还不错。院外有一大块空地,如果整理一下,能比城市的影院更漂亮,可惜没人管,只是一片杂草,十分零乱肮脏,这大约是这县城的特色吧。影院不小,有一千来个座位,建筑是新式的穹圆顶,座位设计也很合理。观众不少,多半是赶场的老乡和当地的学生,因为今天的票价只一角,前面的座位还只要五分。我想,平时两三角一张,恐怕就没有这么多观众了。
 
我们看的是今年国庆节游行庆祝的纪录片和毛主席几次接见红卫兵的纪录片。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报上几次报道说主席接见几十万红卫兵,我们简直无法想像出这种场面,这次才从电影上亲眼看见了。果然是人山人海,几十人一排排地走着,将整个广场都塞满了。人们都蜂拥着向天安门台下行进,那场面可真够壮观的,恐怕是世界上都少见的吧!他们是那么地激动兴奋,口里高呼着“万岁!万岁!万万岁!……”,别的口号我们就无法听清了。尤其使我们感动的是几个特写镜头,一些没有能挤到行列中只能站在远处的红卫兵,尽管他们站得很高,甚至借到一架望远镜,但我敢肯定他们是看不清甚至看不到毛主席的,他们却那么恋恋地舍不得放下望远镜,满脸流着眼泪。这一片虔诚的忠心,使我感动得也流下了眼泪。胡风在昏暗中侧过头来望了我一眼。?
 
回来后我同他谈到看电影的感想。他对林彪很是推崇,说此人真谦虚,了不起,一直不见他露面,原来是很有心计的。你看他象影子一样追随在主席后面,显得一个高大一个矮小,这样就不会犯喧宾夺主之嫌了,他很懂得中国人尊重上级的礼仪。过去听到过一些关于他的传说,现在果然一出面就与众不同。?
 
我看了天安门接见红卫兵的纪录片后,忽发遐想:过去外国人批评我们用人海战术,现在聚集在主席身边的几十万热血沸腾的青少年,只要主席用手一指,就一定会像群狼似地将对方撕咬得粉碎的。义和团的场面很可能再现,但不是对外,而是对内!?
 
立冬早已过,这里是山区,已感觉是冬天了。我们带的衣被就不够了,尤其是胡风,他不肯穿那新的呢制服,只能靠毛衣毛背心御寒,有点抵挡不住。我正想向他们提出是不是让我回成都去取冬衣,忽然,X所长带着复员军人小李来了。?
 
所长一见就说,“觉得冷了吧!小李已经替你们把行李运来了,随便哪天都可以去取你们需要的东西。”我们的心情是又高兴又失望,因为这进一步说明了成都是再不能回去,我们将长住在这深山沟壑里了!?
 
从山上吹来的一股冷风,使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心想还是先解决穿衣服的问题吧,就向所长提出请他们明天上午就带我去取衣服。?
 
我们所有的东西都搬来了,存放在场部上面新盖的一间大屋子里。它虽然是砖瓦房,但是地下还是生土,没有住过人,非常之潮湿。书被用绳子一捆捆地捆着,也放在地上,胡风看了真是心疼得很,并且也无法找出他想要的书。我们打开了衣箱取出了胡风的棉裤。他初到东北解放区时,当时的招待所特意给他定做了一套棉衣裤,棉衣我在上海时作为救灾物资捐赠了,而这棉裤是马裤式的,在南方少见,我就留了下来作为纪念。现在正好拿出来穿。可是他的棉衣现在请人做恐怕一时不可能了,我就又找出了些丝棉和几件旧绸大褂,还有一段阴丹士林布,准备亲自做。说实在的,我在家里时只会结毛衣,从来没有做过针线活,那些都是我的老母亲代劳的。现在无奈,只好赶鸭子上架从头学吧。幸好我看得多,有些感性知识,比比划划地依样画葫芦,居然给胡风做成了一件丝棉袄。一穿,还挺合身,他说从来没穿过这样阔气的绸棉袄。我一想也是,这不大合乎他的身份,就又赶紧将那一段士林布用藏蓝染了一下。染得有点花,但也只好将就着设法做成罩衫。一天内做好了,胡风穿着这蓝布罩衣就合身份了。?
 
从此,我们就死心塌地地在此“安”居了。去一队打饭,上坡下坡地走几里路我也习惯了。尽可能地中午多买些饭菜留到晚上吃。天黑得早,晚上我就不必出门了。?
 
一队的大广场上犯人吃饭的地方,周围墙上贴着一些红绿标语,“争取年终总结得到宽大”、“加强思想改造重新做人”等。原来是快到元旦了,犯人们要开奖惩大会的。我怕X所长会像处长那样对胡风不客气,就向胡风暗示了一下情况。他这次倒很冷静,只说,“你放心。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我不发火了。我怕血压上升呢!
 
X所长没来,倒是老冷来和我们说了,“快到元旦了,你们是不是要采购点什么?”?
 
胡风一口回绝了,但是我说,“想给孩子们寄一斤茶叶,行吗?这里的茶叶不错。我女儿来信说北京茶叶不好买。”?
 
老冷犹豫了一下,说,“寄茶叶,可以的。你要,我去场部给你们称一斤来。”我说,“不必了,我留得有。”后来他说,“张光人不愿去,我在家陪他。你同小李一道去吧!”?
 
我和小李就在赶场天进了一次城。我寄出了一个小包裹。我们实在不需要买什么东西,可是小李一再说这里的鸡便宜,成都已经卖到一元多一斤了,这里还不到一元,买一只炖汤吧。我就买了一只四斤重的母鸡,还买了一些桔子和糖果点心。又请小李在饭馆吃了餐午饭。他问我喝不喝点酒。我一听,就叫么师打了几两曲酒请他喝。这样,我们在回家的路上就显得近乎多了。他和我谈到这个劳改茶场,这个县城,使我得到了不少知识。
 
我说,“芦山这个地方,地图上都几乎找不到。什么鬼地方呀!”?
 
他说,“这是过去刘文辉的地盘。前几天听他们摆过,刘文辉在这里种鸦片,他的兵是一杆烟枪一杆洋枪,不吃烟打不了仗。你看,这里的老百姓都长得矮小就是因为过去都吃大烟使得娃娃们都长不大了。这里的地也不好,没有多少水田,完全靠种玉米,吃的就是‘三吹三打’。”我感到很奇怪,“哪来这种食品”?
 
就是玉米粑粑。在热灰里烤要拿出来吹三次打三次才能全熟,老乡们就叫它‘三吹三打’。”?他告诉我,这是一个苦地方,过去老百姓老打架,常常打死人。“千万不要同本地人争吵,他们野蛮得很呢。”?
 
我心里想,“啊,是这么一个地方。一开始,朋友们还以为我们住在风景优美的江西庐山呢,谁知是这么一个四周都是黄泥巴胶土的贫瘠的山地,真是蛮荒之地,过去充军都不会到的!
 
他又告诉我,过去张国焘从这里三进雪山草地——芦、天、宝就是芦山、天全、宝兴。在灵鹫山那里,好天气能看到雪山呢。还说,“这里有十几个队,连煤窑都有,那在宝兴。一队二队最富,伙食也好,元旦可能要杀两头肥猪。”
 
我问,“那为什么叫苗溪茶场呢?是曾有苗族住过吗”?
 
“那才不是呢。苗溪其实应该是庙溪。过去从城里一直到灵鹫山有许多庙,医院是庙,场部也是庙,还有很多庙。解放后劳改局在这里办茶场就征用了,才改名苗溪。”?
 
当然,这里复杂的兴亡变化他也搞不清楚,也最好不要让我知道,因为我是多么想早日离开这里啊!?
 
新年前,分给我们几十斤南炭(焦炭),还给了一个小煤炉,说是给我们取暖的。这种炭,我抗战时在重庆用过,所以还知道怎么点燃它。
 
胡风对这个工作很感兴趣,他把拿来引火的柴一段段劈小,又要去找枯树枝来发火,但被老冷制止了,说是为了他的安全。老冷另拿了一筐刨花来。这样,每天早晨就由胡风升起了炉火,熬稀饭烤馒头,还可以坐在它旁边烤火。这时,他回忆起了在日本留学盘腿坐在榻榻米上烤着那火缸里的炭火时的情景。他说得是那样地一往情深,也没有对今日的处境表示悲凉叹息,只当作是生活中必然的应该有的一段。这大概就是达观到忘了自己,忘了现实的地步吧!?
 
元旦前两天偏偏下起了细雨,有时还夹着小雪花,虽然一落在身上就化了,但风吹过来还是感到很冷。我去打饭不得不围上围巾戴上手套。上次进城时,我买了一个圆竹篮,我做了个棉垫放在里面。打了饭菜放里面包严实,拿回家还冒热气呢。我由于快跑,也浑身冒着热气。胡风总是高兴地接下我的饭篮,高兴地吃着我打来的饭菜。元旦那天的菜特别丰盛,头天中午就挂出了菜牌,由大家预定,我差不多都买了,有四五样呢。?
 
1966年的最后一天,我们忙着拾掇鸡。这工作完全是胡风亲自做的。他兴趣很高,看着自己整理得雪白发亮的鸡,做出一副欣赏艺术品的姿势。他的这份高兴也感染了我,简直忘了身在何方,好像是一对新成家的老人了。我炒了鸡杂和别的菜,陪他干了一杯葡萄酒。整个晚上我们都是乐呵呵地喝酒吃饭,一点也没有想到别的什么人什么事。?
 
果真是这样吗?我是不敢想。而他呢?可能是故意做出不想的样子。我们都怕双方会因此而感到痛苦。所谓“每逢佳节倍思亲”,我们能不想到远在他方的子女吗?但是,想了又能怎样?说说去年今日的情景,说说曾一起度过的多少年节,谈起来可能很有趣,但是最后留给我们的就会是难以弥补的怀念和凄凉,所以,我们不约而同地不谈往事,不谈亲人!?
 
1967年的元旦,在这里显得和平常日子很不一样:早晨起来见不到了成群结队穿着各式各样衣服的掮锄头和背背架的犯人们,从大路到山沟都是那么静悄悄地,倒使我们有点感到冷清和寂寞!
 
我们起来得很晚,没去打早饭。我用鸡汤给胡风下了面条,还在里面打上了两个荷包蛋,这是我们的节日早餐。案内炉火正红,很暖和。直到快十一时了,我才提着篮子去打饭。走到广场,看到那些犯人正排队在打饭,我仔细看了看他们打的菜,有好几样呢,每人都有一碗炖肉。我到上面小厨房时就和司务长说,“他们吃得不坏呀!”“春节吃得还要好呢。有五六个菜,起码得杀四头猪。”
 
我把买的菜设法放在篮子里,但还剩下一碗粉蒸肉和一大碗杂烩汤实在放不下了。我说,再来一次拿吧。老冷说,他会给我带去的。我就匆匆往回走了。等我走过广场时,只见那些犯人一排排地坐在小板凳上,正在听那个矮个头的指导员训话。饭和菜的热气,当然还有香味随着冷风四散飘扬,而作为可以吃它们的主人却只能望着它,无精打彩地听着训话。
 
指导员干哑而显得严厉的声音说道:“你们不老老实实地加强改造,怎么对得起政府?你们前几天还有人逃跑,还有人偷东西,你们以为我们治不了你们。等着吧,不好好改造是没有出路的。今天放假一天,你们要好好地想想……”
 
在这种时候说这种话,真得好好地想想。
 
我拎着这一篮子饭菜,当时就有一种感觉好像是一个乞丐去讨饭似的。本来还算欢快的心情被这场面冲淡了,心想,我们不一样吗?这饭是真难吃呀!
 
不过,我回去当然没有和胡风提到我的所见所闻,我们很高兴地吃着热饭热菜。晚上我就没有冒着那冷风去打饭,吃的是老冷带来的菜,还有一斤面条和许多豌豆苗。我们在炉子上架着铝锅,用油汤煮着豌豆苗和菠菜。那新鲜的刚熟的菜又嫩又香,真是多年没吃到了。胡风一边喝着酒,一边很有滋味地咂着嘴,像是我们在上海时曾享受过的生活。
 
这个新年就这么地过了。
 

本文节选自《往事如烟》,梅志/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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