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在这里拐了个弯》第2章<外国人>D

我们爬到半山坡,在山梁的路肩上坐下来休息。山下的景色宏伟壮观。天地万物变得是如此渺小——村舍、盐池、芒硝堆成的堤岸,仿佛冰冻湖面上滚滚波浪,涌向运城的各大烟囱。一名男生脸面东方,来了一段武术表演——中国的一种拳脚功夫。

“练武时你一定要脸面东,”他说。“脸面东,向太阳升起的地方致敬。”

我们后来又去了南山很多次——穿过荆棘密布的酸枣丛往山上爬,远离城市和令人感到窒息的人群,再一次饱览着自然风光,并倾听着鸟儿歌唱。经过现在的村子再往山坡更高处,是村子的旧址。解放后匪患被消灭,村民们这才从与世隔绝的山脊上搬迁到了山下靠近自家农田的地方。现在,他们正在盖两层砖瓦房,取代他们从前的土坯房,原来的村子现在只剩下鬼魂在那里时而出没。尽管院墙已经倒塌,院子中院墙四周是一个个单间茅草平房,厚重的木门上是一把挂锁,山坡一侧戳有许多眼窑洞,这是最贫困的人家居住的房屋——长方形拱顶窑洞直接打进黄土崖里,窑洞里冬暖夏凉。当年就是在这样一眼窑洞中,毛泽东运筹帷幄,一举拿下国民党,如今这个窑洞当成羊圈使用了。我们可以通过参观博物馆,重现中国的古老村落,但没有这种切身体验随之而来的那种哀婉伤感之情。不知道有多少代家庭曾经住过这些已经倒塌的土坯房和窑洞,现在却被人们遗忘,逐渐埋没在堆得越来越厚的羊屎蛋中。土炕靠烧火取暖,正走向破败,砌在墙壁中的灶台烟突也正在分崩离析。

我们走过老村的最后一座院子时,看到几畦至今仍保存完好的农家旧菜园。在这个料峭轻寒的晴朗春日,三位老农停下手中斩草翻土的活计,正在栽种整齐的一行行蒜苗葱苗之间歇息——破败房屋之间的菜园里就这三位老人。一位坐在路边石头上,另一位坐在不远处的树下,第三位站在另一片菜地中,下巴支在锄头把上,他们所在的位置形成一个三角形。他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共话桑麻,闲谝着农事和土地,每个人都站在属于自己的那块地里,而不是凑在一起,可以更随意地聊天。中国人的这种交谈方式,就如西方国家街坊邻里隔着自家花园篱笆交谈一样。

他们对我们的反应——或者说根本就没有反应——称得上非常独特,这种独特性令人身心为之一振。两个外国人在他们仨中间走过,他们甚至都没有停止说话,好像我们压根儿就没有出现。在他们那个小小的世界里,我们根本就不存在。

在老村左侧往上一点,一条小溪从山顶流下来,在两座山峰之间切出了一个深深的山谷。溪水从山谷流出,被改道引入到了一座依山而建的大水库,水库面积有一个游泳池那么大。我们在运城的朋友经常谈起逆着溪流上山,抓淡水蟹,螃蟹用少许蒜末油炸一下,味道鲜美无比。我们决定专门抽一天时间,沿着溪流走入南山深处,看看这溪流究竟可以把我们带到什么地方。

那天我们动身比较晚,发现有几对年轻情侣也早已选定南山作为他们的约会地点。从村子往山上走的路上,男子大声叫喊,然后听他们叫喊声在山间回荡,他们要么向山谷中扔一块石头,以便给女孩们留下好印象。我们走在他们前边,逆流而上,溪水绕着大石头千回百转,两边的山坡变得越来越高。山路的上边传来了叮当铃声,一排骡子列队而过。几个皮肤黝黑的汉子挥动鞭子驱赶骡群,骡蹄在山石路上一个劲地直打滑。每头骡子都驮着白色大袋子,看起来份量不轻。我们纳闷他们打哪里来,是不是山顶上还有一个村子?袋子里装的都是些啥?

峡谷中我们碰到过两次岔路口,每到岔路口我们选择骡子走过的路。转过一道弯,我们找到了答案——那里有一个非法开采金矿的组织。男人们被刚炸开的岩石遮掩着,蹲坐在溪水旁,一只疲惫的骡子等待着即将下山的征程。穿着深蓝色衣服的男人,满身尘灰,在溪流岸边的泥土里挖掘着。像美国加州淘金热时期的老照片中一样,这些浑身肮肮脏脏的人们咧嘴笑着,要么坐在那儿抽着烟,要么在溪流中淘着金子。他们看见我们楞了一下,我们看见他们同样也愣了一下,这反而让我们很容易打开了话匣。

“你们从哪儿来?”他们先问道。

“你们在这儿做什么?”我们问道。

“金子!”其中一个人说,手里端着一个盆,让我们看漂浮在水面上发亮的矿渣。

“村里那些标语怎么说的?不是不让在这里开采金子吗?”

他们的回应是一阵的笑声,一点都没有感到有什么不好意思。“人人都知道我们在这儿,给头头们的好处只要到位,他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我们啦。”

我们一起喝了杯茶,然后继续往山上爬。最后我们决定停下来吃午餐,然后继续登上陡峭的山顶,试着在那儿能不能看见运城。酸枣丛荆棘密布,芒刺很尖,继续向前走变得非常困难。酸枣丛的枝条形状呈现出特殊的几何图案,看上去就像打开的六边形。我们来到半山腰,摘下背上的帆布包,我们后背满是汗水,冷风吹来,我们不禁打了一个寒颤。我们席地而坐,共进午餐——午餐是一些葡萄和香蕉。

突然传来“砰”的一声巨响,震得地动山摇,我们也未能逃脱。在距离我们左侧只有三十码的山腰间,一股尘土和山石从水平方向犹如天女散花般地喷洒出来。我们谨小慎微地走过去探个究竟,发现山腰被挖掘并爆破形成的一排排山洞。两名个头矮小的农民像一对牧羊犬,突然从其中的一个洞里探出脑袋,然后拖出一小车碎石倒在洞口——他们还是淘金者。

我们采用了所有能想出来的方法,尝试和他们进行交谈,但都没有奏效。他们无法听懂我们说的话,而且他们口音太重,我们也听不懂他们说的话。于是,我们无法明白各自想要说的话,只有给对方足够多的美好祝愿,我们挥手向他们告别。他们正准备下一轮爆破时,我们匆匆离开了。

过了一段日子,我们又重返南山。此地的旅游潜力并没有逃过狡猾村民们的法眼。两名村民坐在峡谷入口处的水库边,一个收取进山费,另一个则卖香烟和瓶装水。

我们爬到了山顶,俯瞰一道道白色条纹的盐湖,古代帝王为了来年五谷丰登,曾在那里祭祀祈福。这时我想起了在当地博物馆里看到的一幅雕刻画,刻在一块很大的黑色石碑的光滑表面,属于元代出品,当时蒙古人统治着中国。画中的盐湖被一圈墙包围着,以保护当时朝廷对盐业的垄断运作,画中的一个个小人儿把盐硝畦里的水放掉,用铁锨挖起盐硝,装入柳条筐和手推车里。现在看着下面干活的人们,似乎采硝的方法并没有真正改变多少,尽管顺着盐湖的北岸点缀着一排丑陋无比的加工厂。

我们下山走进第一次与学生一起拜访过的那位农妇的家里。她一如既往地,热情招呼我们到屋里坐——我们走过她家院子时,猪在呼呼大睡,鸡们显得神情紧张——我们来到砌着石块的凉爽房间。她在一旁切着蒜苔,而我们坐着的小板凳和她脚脖子一样高,已被好几代人瘦骨嶙峋的臀部磨得油光发亮。我们一边端着瓷碗喝水,水是从她家院中井里打的,瓷碗已经有了裂纹,但这可能是她家最好的碗。我们一边吃着花生豆,这是招待客人的传统食品。我们尽管肮脏不堪,腿酸脚疼,但是她准备了一些简单吃食招待我们,使我们得以有足够的力气骑车一个来钟头回到住处。我们离开她家时,她额外给我们准备了花生,把我们的衣服口袋塞得满满当当,然后我们骑车下山奔向运城。

黄昏时分,我们骑车行驶在堤道上。太阳开始下山了,周边景象煞是好看。芦苇在阳光的照耀下呈暗黑色,盐池之上波光粼粼,泛着阵阵明晃晃的金色涟漪。

太阳沉得更低了,宛如一轮闪闪发光的圆形金盘,光线太强人眼无法直视,又像一枚反射着耀眼光芒的硬币。太阳逐渐褪色,变成了琥珀色,直到最后变成了红色。犹如中国传统画一样,红彤彤、沉甸甸地悬在地平线之上,硕大臃肿。太阳碰到了一层尘埃,并开始消失,瞬间就不见了,好像突然掉进了快要溢出来的一池春水之中,不留一丝痕迹。

运城的日落永远都是这样——一轮模糊单调的红日悬在那里——继续悬在那里——突然扑通一声就坠落了,坠入阴暗朦胧的烟尘之中,烟尘像毯子一样笼罩在运城上空。我们从自行车上下来,驻足观看这一幕瑰丽的奇景展示,眼睛捕获着太阳下山之前的每一刻,然后在四面纷至沓来的暮色中骑车往回赶。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