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分配到伐木班。去班长那儿报到的时候,我见他的眉头皱了一下,不情愿地递给我一把斧头。他让我回家打个招呼,拿点在外宿营的衣物,准备进山。
赶回班里的时候,伐木的工具已分摊完毕,由其他十几个男人背着扛着,我只需要负责自己的那把斧头和牵着班长的一条大花狗“雪豹”。班里是一色的不修边幅的男人,有退伍军人,有知青,还有一个零时工,个个身强力壮,生就伐木的汉子。大多数人我都认识。最熟的是班长,四十来岁的退伍兵,有个儿子小我几岁,喜欢喝点小酒,醉酒时叫几声河南梆子。还有大曹,北京知青,高个子,跟他在篮球场上玩过,他一个人对付我们四个大男孩。
我们沿着一条小河往上游走,直到小路在丛林里消失了,就下到河边,高一脚低一脚的在鹅卵石、泥沙和水草里前行。
班长走在队伍的前面,身上的负荷最重,不管是旱地还是湿地,他每跨一步,腿总是往地上一沉,像压不跨的木墩子。我明白了他为什么对我皱眉头,我像个女人,薄薄的肩,嫩胳膊嫩腿,需要他照顾。在爬一段危险的山道时,我脚下打滑,要不是抓着雪豹的链子被树桩绊住,就见不到明日的太阳了。大曹捡起我扔在地上的斧头,一路帮我拿着。
太阳快下山的时候,我们到达了在半山腰上的伐木场。其实那里只有一个简易工棚,周围全是绿油油的苍天树木。工棚附近有一个湖,确切的说,是一个百米大的天然蓄水池,湖边堆放着上百颗砍好待运的木头。
大家在工棚里卸下身上的重负,把自己的小背包扔在干草堆里,占据一个睡觉的位置,然后纷纷脱掉身上的衣服,直到一丝不挂,个个拿着毛巾往外走,小玩意在晚霞里自由晃荡。班长见我没动静,就回头叫我:“脱掉,到湖里泡泡!” 我加入了他们,在清凉的湖水里游了几个来回,一天的疲惫一扫而空。
从水里出来,四眼看见我仍穿着短裤,过来拍着我的肩膀:“小峰,看得出,你是读书人,不要跟他们学。” 他是上海知青,自称是资本家的儿子,戴着深度眼镜。整个班里,他的气质和我最接近。
大家随便吃了点东西,在身上抹些清凉油,裹上长袖衣服,往头上套个防虫纱网,话都没力气说,倒在草堆里睡了。班长往灶台里加了些木炭,用木棍顶住门,又像鸡吃米一样点着脑袋,暗暗清点人数,他见我没倒下,正在拍蚊子,就从他的包里掏出一小盒清凉油和一个纱网头套,递给我,打趣地说:“我的战备物资!明天的活很重,赶快睡吧。”
我裹着床单,头枕着背包,缩在草堆里。蚊子的嗡嗡声一会有远而近,在耳边打转,一会又渐渐消失,不知去向。我的心就这么悬着,就像等着空中的直升机随时对阵地发起攻击。
灶台里的火忽明忽暗,显得这森林小屋格外寂寞,不时听到火中一声噼啪,飞虫化作了一颗小小的火星。
渐渐的,小屋里的鼾声盖过了嗡嗡声,有蛙鸣,有过山车的回音,有手风琴的高低音,合在一起,成了难以抵御的催眠曲。我喜欢上了这小屋,这安静的一汪湖水。趁着假期,我大胆地约了朵娜回到这里。我们同睡在草堆里,用床单搁在我们中间,雪豹守着门口。我们在湖里嬉耍,手牵着手,像海豚一样毫不费劲地在水里潜行。朵娜飘过之处留下一串串水泡,这些水泡聚在一起越变越大,将朵娜装了进去。我见她悬浮在大气泡里,像被看不见的莲花托举着,阳光折射着她的美妙的曲线。我感觉朵娜离我而去,她只是从五百年前来与我相会。
第二天一大早,大曹开门的时候弄倒了木棍,它砸在我腿上,打断了我的美梦。我看看表,才五点,天刚刚有点曙光。我回想着那奇特的梦,觉得好可笑,不敢去见她,编一个梦骗自己,不过真想把梦续下去。
我没了睡意,起身来到外面,看见远远的大曹抱着画板,在湖边画画,便走过去看他画些什么,他不会看到我的梦境吧?
他在临摹晨曦里的一角湖光山色。我在一旁看得出神,一支几分钱的铅笔,握在大曹的手里,一会儿功夫就把周围的世界描画得像童话里的世界。我问他:“你从哪儿学来的?”
他一边给画加点细节,一边回答:“我父亲教的,他是画家。” 画好后,跟我说:“你要喜欢这张画,我送你。”
我说:“我很喜欢。我不要你的画,你能教我画吗?”
大曹高兴地回应:“好哇,还没人跟我这样提过。下山后,我们再好好聊聊。”
我们天天盼着下大雨,等湖水外溢时,把木头推进湖里,让它们跟着水流漂下山。
没雨的日子,我们就在附近的林子里砍树。班长挑选哪些树适合做电线杆、盖房子和做家具,在树根上开一斧头,做好标记。其他人分成两人一组,围住大树,抡着板斧,一人一下,嘴里哼着长长的“嘿哟,嘿哟”。哼着的节拍很重要,协调两人下斧头的时间点。树要倒的时候,大家闪到一旁,乐滋滋地看着一个庞然大物轰然倒地,然后坐在树上抽支烟,小歇一下,以示庆祝。
零时工主动要求和我搭档,给我示范一些技巧,我一直担心我的斧头伤到他,不敢抡起大臂挥舞斧头。他姐夫生病,无法上班,他来顶替。已经五年了,没人考虑为他转正。
他跟我说,“没事,只要抓紧了斧柄,尽管使劲,像我这样,” 他往手心吐一口吐沫,抡起大斧头,朝树干挥去。斧头片在树上蹭了一下,没有扎进树干,而是向我飞来。我看见明晃晃的斧口,有小而大,扯着零时工的身子一起扎向我的胸口,那个画面发生在一瞬间,又好像一个慢动作,让我看得真真切切。
班长正好看见这一幕,他的撕心裂肺的叫喊和斧头一起向我袭来。我站在那里,完全惊呆了,斧片有点刺眼,冷冷的。也许是零时工的努力,也许我微微地偏了一下身子,他的斧口砍在我握在胸前的斧头柄上,有惊无险。
班长冲到零时工面前,一只大手推在他的胸前,差点把他推倒,嘴里喊着,“笨蛋,离这个孩子远点,不要靠近他!” 我没被吓到,接着跟班长搭档。
晚上,我们聚在工棚里讲故事和聊天。
我喜欢四眼讲的故事,有深度,多是来自我没读过的国外名著。什么表妹爱上了表哥,表妹不幸沦为妓女;什么红军女战士爱上绅士般的白匪军官,最终又把他打死。这些奇妙的故事让我忘了白天的辛苦和危险,对森林里漫长的黑夜有了亟盼。我问四眼哪儿读到这么多书,他悄悄地告诉我,他有一箱子的收藏,都是中外名著,叫我不要告诉别人,尤其是我的父母。
除了班长,大家都是单身,晚上的话题常常是女人,就是某连某班的女知青多么迷人,那圆圆的屁股,那白净的脖子,那冲冲的重庆口音,然而又感叹这么好的女人不会永远守在山沟里,迟早要走的,哪怕跟她生了个娃,她也会带走,回到自己的城市。
有时他们拿我开心,问我,“你的美人在哪,是不是朵娜,不然她干嘛玩命地救你?” 我说我的志向天南海北,没想过这事,我心里真是这么想的,我的人生轨迹还没有女人。“那小女孩是个美人胚子,就是太野,不适合你,” 班长以过来人的口吻提醒我。
他们又会问四眼, “你常去方医生家,你是看上了朵娜还是她妈?” 老赖也会打趣地补充道,“朵娜小你十岁,方医生大你十岁,都不合适啊。” 四眼就辩解:“我是诗人,喜欢民族风情,我在收集民俗。” 听说过四眼与方医生家走得很近,他父母常给他寄钱,他比较宽裕,常买些东西给方医生,接济她家的经济窘境,有时还买些罐头带去她家一起吃饭。
差不多一个星期了,还没下雨,我们快断炊了。夕阳的余晖里,大家还是光溜溜地下水搓一把,脸上的毛对照下面的毛,一天比一天像野人。只有四眼带着剃须刀,脸上干净得黑里放青。
班长抬木头的时候,跟别人的节拍错了位,把腰闪了,当时说不出话,老赖抱起他抖了好几下,他才缓过气。一早起床,班长问大家:“我早上的一泡尿白花花的,你们说我怎么了?”
谁也没听说过。他带着我们到树林里去看,地上一大片白,像倒过石灰浆。大家建议他赶快下山,去看方医生。他说任务没完成,对不起领导,先喝点酒压压,再等一天看看。
半夜里,我们被雷电惊醒,外面下起了等待已久的暴雨,工棚里也滴滴答答,下起了小雨。我们用木棍撑着被单,躲在下面,兴奋地听到洪水冲进湖里的声音,像野兽在咆哮。雪豹躲在角落里嗷嗷叫,听到不一样的声音。我把它拉过来,跟我一起蹲着听雨。
天一亮,大家光着屁股下湖,像水獭锚在水里忙了一天,身上被太阳烤成了红薯。雪豹在附近的林子里追野兔子,和我们一样忙。
收工的时候,四眼问我:“你的短裤呢?” 我看看自己,看看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它脱了。
雪豹丢了,晚上没有回来,第二天也不见踪影。班长把没喝完的酒撒在地上,算是跟它告别。他说:“它要么跟熊瞎子打架光荣牺牲,要么遇见了同类相好,跟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