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从那天起,艾可在家里就不再跟父母讲话,和父母进入了冷战状态。
艾可本来也是早出晚归,早饭和午饭都在学校解决。晚饭,她有时自己叫外卖,有时也会夜深时跑到厨房找些剩饭剩菜,反正不要和父母碰面就好。
去年暑假,她帮助邻居照顾两个年幼的孩子,赚了点小钱。那以后爸爸带她去银行开了个帐户,加上爷爷奶奶给的压岁钱,大概有八百块钱左右的积蓄,叫个外卖不是什么问题。
艾可在学校里朋友很多,需要出门的时候,经常一个电话,朋友就来了,接送的事情也不是问题。
爸爸陈涛曾试图想从中间周旋一下,但母女俩心高气傲,都认为自己做得没有错,谁都不肯低头。
他在中间左右为难,但也无计可施,只好默默做些后勤工作。
他不声不响给女儿买好手机,趁她上学时放到她房间里。也不声不响把她房门上的锁换回来。还经常打一两百美元到女儿账户上。
艾可对他的态度稍微好一点,爸爸问她问题,她能简短地回应几个字,但也就仅此而已。在心里,她仍然觉得爸爸妈妈是一伙的,共同和她作对。
有一两周时间,胡娟心里也稍微有些松动,毕竟自己得罪女儿在先。
有一次她在车库前碰到刚下了校车的艾可,迟疑着想上去搭个话,谁知艾可一转身,哧溜一下从前门进了屋,就像没看见她一样。
胡娟火一下子又上来了:臭丫头你有什么了不起啊,不说就不说,谁稀罕!
她打电话跟闺蜜叶兰吐苦水。叶兰埋怨她这次做得也太狠了一点。
“好消息是,等他们读了大学,远远离开家,他们就会开始知道父母的好的。”
她闺女米雪儿自从上了大学后,和父母感情上一下子亲近起来。以前在家和父母也是经常怒目相对,上个月叶兰过生日,竟然意外收到女儿网上订购的鲜花和精心选择的贺卡,让叶兰受宠若惊。
“但愿如此吧,可你们那时没有像我们现在这样闹得这么凶。”胡娟叹了一口气。事到如此,她不是没有后悔,但后悔已没有任何用处。
“不说话也好。我们娘俩儿这么针锋相对的,如果每天说话,还不是每天吵吵,也够累的。” 她也只能这样宽慰自己了。
十一年级本来就是高中最忙的一年。考SAT, 做义工,申请学校。艾可的日子都是每天既忙碌又紧张,她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认真,勤奋,又有责任感。
她仍然很少和父母打照面,如果学校里有事情需要通知家长,就给父母发短信,公事公办,一句话都不肯多说。
胡娟和陈涛从学校辅导员那儿知道女儿SAT考得不错,这个学年的GPA是自己历年来最高的,心里有了点底,放松了很多。也知道她在申请学校,但以目前的冷战状态,他们知道即使去问女儿,也只能碰一鼻子灰,也就只能让她自己去折腾了。
转眼就是新一年的感恩节、圣诞、元旦,家里静悄悄的,也没有多少节日气氛。很快就到了大学放榜的时节。
一个周三晚上,胡娟和陈涛正在楼下厨房里吃饭,楼梯上响起艾可的脚步声。夫妻俩面面相觑,都有些意外。这个点儿,艾可一般从不会下楼。
艾可手里拿着一个白色的大信封,施施然走到桌前,把信封放在桌子上。
胡娟抬头看了一眼女儿,好久没有正面相遇,女儿更成熟,也更漂亮了。头发往后扎成一束乌黑的马尾辫,以往脸上的铅华都已不见,脸上只化了很淡的妆。光洁细腻的脸庞全露出来,青春少女的秀丽妩媚呼之欲出,看着让人赏心悦目。
只见艾可清了清嗓子,用平静的语调低低说道:“我说过,上大学我不会用你们一分钱的。”
胡娟一惊,她低下头,定睛去看那信封。信封上方几行大大的英文字,“西点军校招生办公室”。女儿竟然收到了西点军校提前录取的通知书!
一时间她眼眶有点湿润,不知是惊是喜。相当有名气的西点,能被录取也是相当不易,可见女儿也是足够优秀。她只是不清楚女儿是不是和她赌气才报了这个学校。但事到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处呢?
尽量平定了一下情绪,她说道:“祝贺你,艾可。”顿了一下,她继续说:“为那句话,我一直觉得抱歉。”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都过去了。”艾可淡淡地说。
从那以后,家里的气氛好了很多。差半年就要离家了,艾可不再故意躲着父母。但她和他们也保持着一定距离,客客气气的,不会对他们发火和撒娇,更不会谈心。
她在自己的家中,更像是一个客人。
但与以前比,胡娟已经很开心了。陈涛甚至在这个夏天帮女儿练了几次车,顺利拿到了驾照。
女儿临走的前一天晚上,一家三口难得一起去外面吃了个饭。那晚大家话都不多,胡娟点了满桌的菜,都是女儿爱吃的,像是在补偿什么。
那顿饭他们吃得很饱。从餐馆走出来,外面月色如水。一枚弯月亮静静挂在天边,像是在窥探每一个人的心事。
第二天大清早,一家三口收拾行囊从家中出发。西点军校离家只有两个多小时的路程,很快就到了目的地。
坐落在哈德逊河畔的校园里,处处是掩映在绿荫下的淡灰色古朴肃穆的建筑,以及穿制服的英姿勃发的年轻人。
艾可被看到的一切吸引着,欢欣跳跃着。如同笼中的鸟儿见到了森林,她迫不及待地投入到新的环境中。
三人在校园里逛了逛,又吃了简单的午饭,胡娟和陈涛就要往回赶了。分手时胡娟有点泪目,艾可却只是潇洒地挥一挥手转身走了,头都没有回一下。
夫妇二人开车回到家时,已是日暮时分。一天的奔波劳累和情绪起伏,胡娟觉得非常疲倦。
她上到二楼,想回自己房间躺在床上休息一会儿。经过女儿房间时,她忍不住停下了脚。
房间里空荡荡的。墙上仍然到处贴着女儿喜爱的日本漫画,天花板上挂着她精心设计的绿藤,以及一串串的小星星做成的串灯。整个小屋有一种少女特有的梦幻色彩。
房门上的锁,仍然明显可以看出换过的痕迹。
胡娟已经很久没来女儿屋子了。她立在那里,想起过去的几年发生的一切一切,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到现在也不太清楚,女儿去了西点到底是因为喜欢,还是在和她滞气。只能希望是前者,否则,她可能一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
现在想起来,女儿其实是个懂事自强的孩子,自己很多时候是过度担心,行为也太过激了。
毫无疑问她是爱女儿的。但她爱的方式有问题,有太多强加的成分在里面。她自己定义的所谓的爱,让女儿和自己一度变成了陌路人。
一年多的时间啊,她们之间的交流几乎为零。人生有多少个一年,特别是和亲爱的孩子朝夕相处的时间。
即使现在,她们也更像是客客气气的陌生人。
她的心里涌起了强烈的懊悔的情绪。如果能重新再过一次,她会做山涧中跳跃的溪水,随着环境改变自己的形状,去尊重和理解,而不是粗暴强硬地改变孩子。
如果当时她能压制住自己的火气和担心,不停揣摩,也许她能找到一种母女俩都能接受的方式,也许她和女儿能成为交心的朋友。
从对面的镜子里中,她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头顶的白发明显又多了不少,额上的皱纹似乎也更深了。一时之间,心里有说不出的落寞和凄凉。
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她没注意到陈涛也上了楼。陈涛看她站在女儿房里,又是一副恍然若失的样子,知道她可能在想女儿,就伸出胳膊搂了她一下,温和地说:难过什么,三个月后就是感恩节,女儿很快就会回来了。
她应了一声,眼睛从镜子里移到窗外,对面山坡的小树林后面,不知何时已变成了一片彩霞满天—是那种极为耀眼的介于橙色红色之间的颜色,充满勃勃生机和希望,厚重、绚丽又大气,让人惊叹。
晚夏的黄昏,屋里有点闷。她走到窗边去开窗子,想让外面的新鲜空气流到屋内一些。开窗声惊动了地上一只正在觅食的鸟儿,小小的头颅灵活地转动着,呼啦啦拍打着翅膀,蓝黄相间的羽毛在夕阳中闪着金光。它先是绕着窗子转了一个小圈,然后毫不犹豫地飞向远方的天空,一直朝那片无比灿烂的火烧云飞去。
注视着远处美丽的晚霞和远去鸟儿矫健的身影,胡娟的心情不知不觉又开朗了起来。
会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