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刚到,山里的情况起了变化。离大篷车不远的地方,一个大村子(且叫它A村吧)里的人突然跑到隔壁的一个小村子(那就叫它B村吧)去杀人放火。据A村的人说B村藏了很多杀人犯,为了保证A村村民的安全, 他们要把那些杀人犯清除干净,并且,为了让B村人民过上长久的有保障的幸福生活,他们还打算把B村收归旗下。对于A村这样的关心方式,B村的村民显然不同意(或者是还不理解),于是,在村长的带领下, 他们跟A村的人打了起来。A村财大气粗,人多势众,打起架来很有优势,把B村逼得节节败退。这时,相邻的几个其它村子,包括隔着大湖的并不相邻的一个更大的c村,都看不下去了,纷纷高声喊话,谴责A村。对于这些喊话,A村听而不闻,据说他们拥有一种致命武器,一旦发威,连远在大湖对面的C村都难免生灵涂炭。所以,为了自己的安全起见,除了为B村运些砖块石头,刀枪弩箭,这些村子唯一能做的,似乎也只有喊话了。
这种变化,让本来无所事事的鸡突然忙碌起来。就像人打了鸡血一样,它每天一大早就会跑去湖边,远远观望,跟各种飞禽走兽打探AB两村战况,并把这些消息加油添醋地传递给鹅,当然没有忘记适当地表达一些感慨(其实也是它听来的),以表现自己高深的境界。比如它会歪着脑袋,对着天,长嘘短叹道:最好的时代过去了。它还会低着头,对着湖水里自己的倒影,用虚弱的声调说:也许一切只是一场噩梦,而我躺在水底,静静地看着这场梦的发生,无能为力。
鹅照例默默地听着,毫无表情,一言不发。对于鹅来说,人类作为整体,是一个鹅类无法理解的物种,它唯一能够理解,也唯一关心的是开大篷车的人:这个人,如今已被遗忘症击中,完全失去了对现实的感知。他一天又一天地在山里走着,眼神空洞,身体憔悴,行走是他和他的旧日过往唯一的通道,他就这样生活在自己的记忆之中。
这种情形,让鹅非常担心。他暗自期望:如果能让开大篷车的人回到那个他记忆里的地方,也许他的病就会好起来吧。怀着这种期望,鹅每天都到山下的路口去查看。但是,山下的路口现在已经被完全封死,守在路口的全副武装的白衣人越来越多。那条路通往的地方本来名叫太阳村(也是开大篷车的人记忆发生的地方),据说村里不久前出现了一种怪病,名叫恐阳症。村民们谈阳色变,所以现在太阳村已经改名叫太阴村。村里规定,所有男性公民必须穿上紧身裤,一旦有谁裤裆拱起,便会立刻被穿白色防护服的人拉到一个集中营里接受治疗,直到拱起消失为止。每个男性公民还必须佩戴阳性探测手环,手环与白衣人强大的警报系统相连接,即便有谁在深夜或者无人处裤裆拱起,白衣人也会立刻知晓并应拱而来。非但如此,由于这种病源起动物,按村规白衣人见到阳性动物可以一律射杀。阳性动物们为了保命,纷纷挥刀自宫,一时之间,太阴村的大街小巷堆满各种动物的阳性器官,让研究动物物种传递的学者们喜不自胜。而太阴村,民间最流行的一句话,据说是:谢谢,我们是最后一代。
下山的路肯定是走不通了。鹅在心里打算,实在不行,如果路程不算太远,如果途中可以在哪棵大树上稍事歇息,如果开大篷车的人再瘦几斤(按照现在这种情况,不需多久就可以实现了),它应该可以带着开大篷车的人飞到他想要去的地方。为此,鹅很费了些周折,终于飞到了太阴村上空。但是眼前所见,让它大失所望:为了防止阳性飞禽进入,太阴村的上空已经布下一张紧密的防护网,网眼之细,连苍蝇蚊子都无法穿越。防护网外,一只又一只外出觅食,未能在布网前及时赶回自己窝巢的鸟儿来来回回地盘旋着,对着网那边留在窝里等待喂辅的幼鸟声声哀嚎。
鹅只好再次费尽周折,飞回到大篷车停靠的山里的湖边。
自从AB两村打起架来,山里可吃的东西越来越少。好在开大篷车的人对于食物并不讲究,最近更是几乎失去了饥饿感。鸡倒是很开心,因为它在树林里找到大片野韭菜(是的,它是一只特立独行,喜欢吃韭菜的鸡)。吃饱韭菜,鸡靠在一棵大树前,若有所思地说:所有的韭菜,在被割之前,都以为自己是一颗葱(这句话当然也是它听来的,另外,鸡从不吃葱)。鸡在说这话的时候,照例用眼角的余光瞟向鹅(聪明的话没有听众,实在是一大憾事,这一点,人鸡相同)。
鹅呢,照例毫无表情。其实它根本没有听见鸡的唠叨,它一直在观察着开大篷车的人。开大篷车的人刚刚吃了一个鸡蛋(还好他知道鸡蛋要煮熟了才能吃而且也没忘记怎么煮鸡蛋)。鸡蛋的味道让他再次想起那个最亲爱的人,晚饭桌上,那个孩子亮闪闪的眼睛,花一样的笑靥,清脆的音乐一样的欢呼:爸爸,今天有韭菜炒鸡蛋啊!
开大篷车的人一遍又一遍地咀嚼着混合了韭菜味道的鸡蛋,舍不得下咽,第一次,鹅看到他空洞的眼睛里流下两滴浑浊的液体。他喃喃地重复着两个字:女儿…
也是第一次,在鹅长长的鹅生里,它叹了一口气:这座山里,所有人都在为AB两村的战争以及这场战争已经带来和将会带来的结果焦虑,只有开大篷车的人对这一切无知无觉。从这个角度看,他应该是这座山里最幸福的那个人。但是,这个单纯的人,他唯一的期望——下山去见女儿——起码目前看起来,却只能是天方夜谭。从这个角度看,他又应该是这座山里最不幸的那个人。
鹅不知道,开大篷车的人,他到底是幸还是不幸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