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城医学院第二附属医院,神经内科。
二院的活招牌,超高薪聘请回来的留美神经科主任余绍棠手拿多张核磁共振的片子,神情专注而严肃。
余绍棠身边围着几个家属模样,打扮低调贵气的男女,全都凝神屏气,好像生怕呼吸声重了会打扰了他的思路。
“余主任,您看,什么时候能给爸爸安排微创手术?”家属里一个三十出头,精干俊朗的男人低声问道。他臂弯里一位眼泡浮肿的老妇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余绍棠,一只手好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紧紧地攥住年轻男人的手臂。
过了良久,余绍棠惜字如金地指着片子里的脑干区域:“现在情况是这样的,吴总颅内压过高我们基本上已经通过药物控制下来了。但是脑干受损严重,这个基本上是不可逆的了,我建议采取保守治疗,先观察一段时间。”
在座的除了精神接近崩溃的老妇人,其他人都心知肚明了:余绍棠这番话听起来温和,其实等于是给吴天明判了死缓了。脑干就好像是人体反射功能的协调机,最基本的生命机能好比呼吸,心跳,血压,等等都靠脑干来维持。一个人的脑干遭受了不可逆的重创,那就是说,这人的生存,如果还谈得上生存的话,从此离不开机器了。
夜幕降临,段正森安排岳母,妻子,和小舅子先回去休息,他自己和几个保镖,护工,保姆留在二院陪夜。
值班护士进来给吴天明吸了痰,换了药之后,VIP病房里暂时只剩下段正森一人。
病房里除了呼吸机有条不紊的“扑哧扑哧”声,一时安静的有些让人不适。段正森将床头柜上的一大捧香水百合修剪一番,重新摆放整齐之后,终于心满意足地坐在了病床斜对面的小沙发里。
“吴总,爸,这鲜花你还满意吗?”段正森放松地翘着二郎腿,神情里有种不常示人的轻狂和偏执,“我知道,你不喜欢香水百合的味道,嫌她们太冲太招摇,办公楼里从来不许秘书们摆放。现在你终于可以休息了,就让我来替你安排一切。你看,学着变通一下,你和这香花不也相处得挺好么?”
病床上的吴天明并没有回答。他面部的皮肤肌肉无力地耷拉在脸颊的两侧,显得苍老脆弱,不像是一个上市集团的总裁,倒像是一个需要人呵护照顾的小婴儿。
段正森替吴天明把床稍稍摇高,捉住他打着静脉点滴的左手,只见那手背上的血管又青又红有如被人踩破肚肠的蚯蚓,轻轻地叹了口气道:“其实,你又何苦死死硬撑呢。余科长说了,你的脑干发生了不可逆的病变,也就是说,今后您再也不可能像一个正常人那样生活了。你的呼吸,心跳,甚至排泄,都将由这些机器代替你来完成,而你,就成了一个空有一副皮囊的‘机器人’。这种受人摆布,没有尊严的人生,对于你这样大半辈子事事要强的人来说,还有什么意思?”
说到这里,他有些轻佻地用指尖拂过接满管子的衰老躯体,“假如,我帮你做这个决定,拔掉这些冷冰冰的管子,让你早点解脱,你说,你会不会感谢我呢?”
他的手指在静脉输液管上流连了片刻,若有所思地说:“不行,我还不能放你走。我要让你看到,你的帝国,在我段正森的手里如何一步步焕发青春,登峰造极。
你固步自封,集团在你手里早已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我要让你看看,那些你看不上眼不愿投资的副线,那些你认为太过冒险而错失的合作机会,如何在我手里变成集团老树开花的契机。
还有,你那些尸位素餐,光拿钱不做事还指手画脚的董事们,如何被我一个一个象垃圾一样清扫出门。当然咯,这里面包括你那个吃喝玩乐样样精通的小儿子。”
“到那一天,”段正森从果篮里摸出一只苹果大口咬下去,汁水顺着他轮廓分明的下巴流了下来,“你是会为我这个血统低贱的兽族女婿而骄傲呢,还是希望当年我和蕾蕾还没成亲时长痛不如短痛,偷偷找人做掉我呢?”
他大剌剌地用手背抹去粘嗒嗒的果汁,施舍般地抹了少许在吴天明干涸皲裂的嘴唇上,凑在他耳边低语:“你放心,到那天如果你真的受够了,我一定会帮你解脱。只是,那时集团到底是该姓吴还是姓段呢?我和蕾蕾的儿子吴天骏,又该姓吴还是姓段呢?”
这时一个吴家的保姆推门进来,看到这一幕吃惊地递上一块毛巾:“姑爷,你要节哀阿,老爷的身体已经这样了,太太难过得犯了病,说凡事由你做主,这个节骨眼上你可不能垮呀。”
“有心了,我一定不负众望,”段正森接过毛巾,礼貌而冷淡地回应。原本深刻冷艳的五官,和眉心的一点红痣在病房清冷的灯光下显得说不出来的妖异和冷酷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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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逸杭跟“乐逍遥”的房东朱玉翠借了几条毯子,把小丰田的后座愣是布置成了一张临时软卧,让浑身是伤的陈寰坐着在山路上不用饱受颠簸之苦。
王逸杭原本想带陈寰去医院挂个号,遭到对方坚决反对之后,只好把车开回了自己的小区。把自己的睡衣睡裤给陈寰换上,拿出顾林芝新买的羽绒被给他捂得严严实实的,见他睡得尚且安稳这才放心调头去了维和小队的湖畔小楼。
甫一进楼,只见维和小队队员全须全尾的都在,气氛却是说不出来的诡异。
王逸杭见胡敏假模假式地端坐在桌前阅读文件,便大声问道:“小敏,你十万火急地把我叫回来,说吴家出事了。到底出了什么天大的事情不能等个一时半会儿的?”
胡敏抬起大眼睛来瞪了他一眼,左手往下压了一压示意他小声点,又指了指他的队长办公室。
办公室大门紧闭。王逸杭打开之后只见一个身穿橘色刺绣T恤的男人裹着条提花羊毛毯窝在自己的办公椅里面,维和小队能找的着的零食,从牛肉干到苏打饼干再到枣味酸奶,在他周围花团锦簇地堆成了一座小山。
王逸杭自己家里虽邋遢,却见不得别人糟践他的物事。上前一把扯开羊毛毯吼道:“吴龙!你能不能别把吃的弄得到处都是。我们是维和特警,不是你们吴家的老妈子!”
吴龙一个激灵跳出办公椅,惊弓之鸟似的紧紧攥住王逸杭的胳膊:“哥,你总算是回来了。我爸突然发病进了医院了。”
王逸杭好容易让吴龙平静下来,问清楚了情况。叹了口气道:“唉,想不到你爸生龙活虎的一个人,平时根本看不出年纪,说倒下就倒下了。”
吴龙眼睛瞪得大大的,惊魂未定地说:“杭杭,你老说我迷信。可我就是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东西缠上我们吴家了。先是在猎场害你受了伤,现在没几天呢,我们全家在我那儿小聚的时候我爸就出了事,你说这事忖不忖呐?”
说罢又好像乞怜的小狗般眼巴巴地望向王逸杭:“哥,我可不敢自己回家住了,你收留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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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逸杭带着一条橘色尾巴回家的时候,陈寰正穿着睡衣在厨房给他做饭。
“你回来啦,“陈寰从厨房里探出身子来,见到他身后的吴龙,很自然地说,“哦,龙龙也来啦,快进来,晚饭一会儿就得,我再加个菜。”
王逸杭见他没事儿人似的瞎忙活,肺都气炸了。一把夺下铲勺,把他拉进卧室做了个强制的全身检查。
没想到,早先在曲木时陈寰那一身血蚯蚓般触目惊心的伤痕竟全都消失了。“哇,他这是什么神奇的物种,自身修复的功能这么厉害,”王逸杭心里暗暗称奇,嘴上却不饶人,“伤筋动骨一百天呢,你别以为外面看不出来了......”
“好啦,我会当心的,小心菜糊了,” 陈寰飞快地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推着他走了出去。
大老爷似的坐在沙发上的吴龙见两人的亲密态度,连忙识趣地表态:“哥,陈代表,谢谢你们收留。你们给我床枕头被子,今晚我睡沙发就行。”
王逸杭被他的大少爷作风差点儿气乐了,作势抽了他一巴掌:“不睡沙发你还想睡哪儿?炉子上的菜快糊了你闻不出来啊,连个窝都不带挪的。我特么养你还不如养只鹦鹉呢。”
三人最后决定:与其窝窝囊囊地挤在王逸杭的狗窝,还不如一起去享用吴龙的豪宅。
当晚,王逸杭陈寰各自占据了东西翼客房一间,吴龙照旧住在二楼他自己的房间。
王逸杭花了大半个钟头对整座宅子进行了地毯式的搜索,确定没有什么古怪,吴龙才战战兢兢地跟两人道了晚安。
王逸杭起夜的时候对陈寰的伤势还是放心不下,抱着条毯子轻手轻脚地摸去东翼陈寰的那间客房。见他已经安然熟睡,这才把心放进肚子里,在他身边躺下阖上了眼。
这一晚王逸杭睡得极不踏实,辗转做了几个支离破碎的梦之后,他在梦境里滑进了一条雨巷。
不是那种吹面不寒沾衣不湿的杏花春雨,是“噼哩哗啦”打在人脸上生疼的夏天的雷阵雨。
他的视线湿漉漉的,身上却干爽。凭着味道他能猜到他躲雨的地方是一间卖散装料酒酱油的铺子。这种店铺如今已经绝迹了,可是十年前却是街坊邻里不可或缺的的民生小店。
灰蒙蒙的天幕里密密的雨线打在地上溅起一朵朵青色的水花,水花的尽头有一把红伞。不是今天那种高级防水材料,而是旧式的油布伞式样,伞的龙骨粗粗大大的,油布在天地的一片青灰里仿佛血色一般红得惊心动魄。
伞下一个粉衫少年背对着他。少年身形修长挺拔,手里牵着一个约莫五六岁大的小男孩。
不知为什么,这背影透着一股莫名的忧伤,显得异常孤独失落。他冲着背影大叫了一嗓子,可是话一出口便被雨水打碎冲走了。那背影始终没有转过身来。
小男孩却似乎听到了什么似的回过头来张望,黑亮的眼眸里印着一个卷发少年的失魂落魄。
王逸杭忽然有种冲动想要不顾一切地冲进雨里,梦境却稀里哗啦的破碎了。
原来陈寰正轻轻地摇动着他的肩膀。他迷迷糊糊的刚要开口,陈寰却捂住他嘴示意不要出声,举起一根手指往上指了指天花板。
王逸杭见他神色严肃知道事有蹊跷,一下子就清醒了。
两人躺在床上凝神倾听,不一会儿,天花板里传来了一阵不易察觉的“沙沙”声,有点像常年咳嗽的病人喉间常有的嘶啦嘶啦的吸气声。
这声音最初在靠近大门的地方,慢慢的移到了电视机柜上方,随后以极快的速度转移到了席梦思的正上方。
王逸杭和陈寰对望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地一骨碌翻身下了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