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把Frances送到医院,自己坐在车里,不愿离开。我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干什么,才可以减轻一点点对Dan的挂念。
过了一会儿,Frances给我发了一张Dan在ICU的照片。这是到了医院以后我第一次“看”到他。气管插管、输液导管、伤口的引流管......他赤裸的上身被监测电极电线、胶布绷带覆盖了大半。他看起来像是一个返厂维修的机器人一样。那种不真实感让我喘不上气来。我也看到了照片背后一个母亲带着锥心之痛的眼泪。
我在车里失声痛哭,久久不能自已。忽然,我听到有人敲车窗玻璃。抬眼一看,居然是我爸。
擦了一把脸,我走下车来。我妈冲上来一把将我拥入怀中。
“姗姗,你没事吧?吓死我啦。吓死我啦。”
我愣了一秒钟,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我爸走上前来拍了拍我的后背,说:“打电话你也不接,要急死我们?找到蕾蕾才知道你们出事了。唉,你这孩子,就不知道当父母的心吗?”
“对不起。”我从我妈的怀抱里挣出来,抹着眼泪说:“昨天发生了太多事了。爸,都怪你......你说什么Dan会挡在我前面......你说准了啊,你......这下你们......满意了吧?”我像个小孩子一样抽泣。跟爸妈“恶狠狠”地撒气,让我舒服了许多。
“是这样?”我爸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我妈半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嗯。本来......本来我要推开他的。可是最后一秒钟,他替我挡了子弹。不然的话......”我说不下去了。单单是这半句话就把我妈吓得哭了起来。
我爸也抹了抹眼睛,说:“现在人没事就好。”
“可是他还没醒过来呢。”我想想就着急。
“唉,恢复有个过程。应该没事的。现在医疗条件都很好了。不过,是不是以后转到旧金山医院会比较方便啊?”我爸爸说。
“也许吧,我不知道。”我现在什么也想不清楚,就希望Dan能赶快醒过来。
“要不这样,我们去附近给你开个酒店房间,你们俩就不要跑来跑去了。Dan的妈妈,还好吗?”我妈问。
“还好。今天她在医院陪着。明天我换班。”
“那这样的话,咱们一起去酒店,你先好好休息。我们去买些东西给你们准备着。”我爸说。
我眼含热泪,点了点头。最困难的时候,能有父母作为后盾,我感到坚强了许多。
爸妈给我们找到了可以简单煮饭的酒店。晚上我接身心俱疲的Frances回来,她吃了一点点东西就躺下了。第二天,换我去医院守候。虽然做足了心理准备,可是在玻璃窗外看到人事不省的Dan,还是让我心如刀割,悲从中来。他躺卧着的似乎不是一张病榻,更像是一副刑具。看着他在伤痛中煎熬,我却束手无策。那种无力感一下子把我碎掉了的心掏空了,慌乱中我不知道该抓住哪一片。
我没有Dan的医疗信息授权,所以医生也无法给我做具体的病情解释。但是医护人员都很善良,尽量安慰着我。我坐在外面,除了在网上工作之外,就在手机里翻看照片。昔日里他温暖的笑容,搞笑的神态,甚至是被我抓拍到的“丑陋”瞬间,历历在目。还有那么多他发给我的阿P的日常,尤其是他和阿P之间的亲热合影,更是让我不忍再看。
阿P,你的灵魂现在何处?要是在天堂的话,请你多多保佑你的哥哥吧。他那么爱你,对你那么温柔体贴,请保佑他快快醒来,好好恢复。
也许是阿P的灵魂听到了我的呼唤,保佑哥哥历劫重生。Dan在昏迷了三天之后,短暂地清醒了一下子,给我和Frances好大的鼓舞。之后的日子他醒来的次数越来越多,终于在一个礼拜之后可以自主呼吸了。拔掉气管插管,让他看起来好很多,我们的希望越燃越旺,也许他很快可以完全清醒,很快可以转到普通病房,很快可以下地走动吧?
医生对Frances说,有的人肺部中枪,三天就可以去普通病房了,也有的当场毙命。所以他让我们要耐心一点,现在能做的事情,就是为他祈祷。
Dan在清醒的时候,根本注意不到玻璃窗外的我们。他似乎是完全迷失在自己的世界里,半皱着眉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几次护士想扶他坐一下,都很快昏了过去,让玻璃窗外的我们心痛万分。几经折腾,第七天的时候,我一早到医院,赫然看到他从病床上看着我。护士说昨天夜里情况突飞猛进,他今天应该可以去普通病房了。
Dan转到普通病房,情况进步很快,于是第二天我们把他转到了旧金山的医院。不过令人不安的是,他看着我们的样子,及其陌生。他的眼睛里有一种我不熟悉的东西。
待我坐在他床边,握着他的手的时候,他的样子让我开始害怕。他似乎是不认识我一样。医生说他现在不能多说话,不然引发的咳嗽会牵动伤处。但是他安静地看着我的眼睛,好像是在问:“你是谁?”有时候又好像是在说:“终于找到你了。”每次给他喂水或者扶着他站起来活动一下,他都报以温柔却客气的笑容。却每每看了让我吞泪。
Frances说Dan也不太认识她,可是却明显表现出来他知道是熟人。医生说这种情景也不少见,也许是失血过多,脑部缺氧造成的,也许是极度惊吓刺激造成的,脑部检查没问题,恢复是早晚的事情。Frances暗自抹眼泪,可是也温暖地安慰我。我们经常陪他说话,给他看照片视频,听音乐,希望他能想起来些东西。Dan很快明白谁是Frances,谁是Sam,但是仅仅是近期的学习成果,他并不能很好地联系到以往的记忆。
有一次我坐在熟睡的Dan身边,忽然看到他辗转呻吟,似乎是在做噩梦,把我吓了一跳。我握着他的手,呼唤他的名字,只听他痛苦地呼唤了一声“忆帆”,猛然惊醒。他呼吸急促,满头大汗,折腾之后,伤口痛了起来,紧紧地皱起了眉头,牙关凸起,却丢下我的手,转而抓紧了毯子。我心疼伤心又疑惑,他怎么不喊“姑姑”,而是喊“忆帆”呢?
“你做噩梦了。要不要坐起来喝一点水?”我轻声问道。
Dan点点头。我把病床摇起来,喂水给他喝。他则失神地看着我,一种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我的心,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很早之前说过,我们是两张纸融化再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可是如今,他猛地把自己抽离出去,我的身体似乎有了千疮百孔的空虚。
十天之后的一个早上,朝阳把病房里的阴暗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美丽的温暖色调。我开了一点点窗户,外面大树上的小鸟叽叽喳喳地唱着,欢快地讨论着即将到来的一天。
Dan已经自己吃了早餐,我看他还没刮胡子,就说:“我给你刮刮胡子吧?”
他一怔,也没反对。以前给他刮胡子,他的眼光总是望向一旁,今天,他大着胆子看向我的脸。电动剃须刀随着他脸部的轮廓起起伏伏,看着那些我早已刻入心中的每一寸肌肤,每一条纹理,我在心里一遍遍呼唤他的名字。我妈说,人受了惊吓,会“丢了魂儿”。Dan,你快点回来吧。
我眨眨快要流泪的眼睛,附身去给他修另一侧的鬓角。我的发梢扫过他的脸颊。
他身体一抖。轻轻地说:“Sam。”
我被惊得僵住了。“Dan,你认出我了?”
他看着我的眼睛,里面慢慢升腾起火焰。我期待他点点头说:“我想起来了,Sam,你是我的爱人。”
无奈他摇了摇头说:“很少一点点。”但是眼泪滑落了他的脸颊。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于是拉起他的手问:“你记得了什么?”
他第一次有力地回握了我,哑声说:“我记得爱你的感觉...... 你的长发扫过我的脸......”
还没说完,一阵咳嗽止住了他的话,随之而来的是伤口的疼痛。他紧紧地闭着眼睛,慢慢地呼吸,等着这一阵折磨缓解。而我,握着他的手,握着他刚才的那句话,心里既酸楚又甜蜜。他爱的表白猝不及防,结结实实地压在了我的胸口上。那种感觉让我不敢呼吸,生怕胸膛一起伏,它就消散了。那是不是他说的“爱的感觉”呢?
虽然他还不能完全记起我,但不管怎么说,这都是极大的进步啊。我的长发像一个窗帘一样把我俩的脸笼住了。我的眼睛和他的眼睛如此之近。都说眼睛是灵魂的窗口,那么两扇窗离得这么近,是否可以让灵魂悄悄地对话呢?
Dan的一只手抚上了我的脸颊,以近乎耳语的音量轻声说:“很多具体的事情我还记不起来......但是我知道我爱你。我现在记起来酒吧后门的长吻。那是第一次......”
我的眼泪止不住了,滴落在他的眼眉上。
Dan眨着眼睛躲避我的眼泪,嘴角漾起久违的微笑,把我的头拉向他的肩窝,在我耳边说:“好大的雨啊。”
我贴着他的脸,哭笑不得。但是这一刻我知道,他能这样开玩笑,说明那个曾经和我融为一体的Dan,终于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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