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罪”辩

历史是经过后人改造的,所以它也只是属于后人。
历史真实的意义存在于过去,经过改造的历史影响着后世。
我们在历史真相和伪史的作用这两个事实之间徘徊,并不知道真理在于何方。



圣大王老尧晚年觉得有些累了,就想退居二线。他把舜叫过来,说,“小伙子,我考察了你三年,你不错不错,这样吧,你来代理皇帝。”舜当时实在已经不算年轻,但他还是一下子感到血都涌到头顶,忙说“不行不行,我德才都不够……”,不过最后他假装地勉强答应了。

一当上代理皇帝,他就干了一件具有深远历史影响的事。《尚书 • 舜典》写道:“流共工于幽州,放驩兜于崇山,窜三苗于三危,殛鲧于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这便是说,舜一举粉碎了一个反动集团,把这四伙人定了罪,从而确立了自己的领导地位。和炎黄大战一类部族间的“野狗争食”性的外部斗争不同,这是华夏民族历史上有记载的第一次权力内部的政治斗争。但是这场斗争,从动机到结果,其正义性却都十分的可疑。

舜的这一生干了些什么?作为官方文献的《舜典》描写道:“五典克从”、“百揆时叙”,舜的贡献主要在于光大人伦五常,善于使用干部。所以,严肃处理共工、驩兜、三苗和鲧(四凶)这些犯了严重错误的干部职工就成了舜的正确路线的光辉典范。可是,有趣的是,“四凶”究竟犯了什么罪?罪恶又有多么深重?

历史是胜利者的赞美诗。舜干的这件事,受到了后人赞颂,而赞颂胜利者和丑化失败者总是分不开的。有一本写成于汉以后隋以前的书,叫《神异经》,说共工“蛇身人首”,“顽愚”,而鲧则是个“人形而身多毛”的怪物,“为人自用,欲为欲息”,都是非人的东西。这样神话了的描写,虽然也折射着历史的影子,但是从不同的立场可以作不同的解析,譬如我们现在就有一个词,叫做“妖魔化”。“妖魔化”实在是中华史学千年不变的伎俩。那么,这本书对共工和鲧的指控看来难以作数。

在成书于汉初的《史记》中,太史公则是另一种说法。“驩兜进言共工,尧曰不可而试之工师,共工果淫辟。四岳举鲧治鸿水,尧以为不可,岳强请试之,试之而无功,故百姓不便。三苗在江淮、荆州数为乱。”驩兜的过失是推荐共工继承帝位,而共工“淫僻”,鲧则治水失败,三苗几次暴动,这些都是舜决定给“四凶”以处分的理由。司马迁的看法主要来自于《尚书》,继承了正统的解释,不过浸透了孔圣人的“春秋大义”的《左传》里头就有了比他更进一步的发挥。

《左传 • 文公十八年》里头有一段议论:“昔帝鸿氏有不才子,掩义隐贼,好行凶德,丑类恶物,顽嚚不友,是与比周,天下之民谓之浑敦。少嗥氏有不才子,毁信废忠,崇饰恶言,靖谮庸回,服谗搜慝,以诬盛德,天下之民谓之穷奇。颛顼有不才子,不可教训,不知话言,告之则顽,舍之则嚚,傲很明德,以乱天常,天下之民谓之梼杌。此三族也,世济其凶,增其恶名,以至于尧,尧不能去。缙云氏有不才子,贪于饮食,冒于货贿,侵欲崇侈,不可盈厌,聚敛积实,不知纪极,不分孤寡,不恤穷匮,天下之民以比三凶,谓之饕餮。”杜预为这段话做的注,称浑敦即驩兜,穷奇是共工,梼杌无非是鲧,饕餮自然是三苗。驩兜掩义隐贼,与恶比周,和共工这个坏人穿一条裤子;共工不忠不信,狂妄不尊,恶言诽谤圣德;鲧自大傲慢,愚蠢顽劣,不服领导;三苗贪得无厌,挥霍无度,罪大恶极。且不论杜预说法的然否,后儒对舜制造的这个天下第一大案的定性多宗此说。这里只有结论,没有支持这个结论的基本事实叙述。

左丘明的这本书成于战国时期,因为是孔儒一门的真传,所以也被后世列为官方正史,影响之广泛,以致掩盖了其它的声音。这里说其它声音,就包括对于舜所锻炼而成的这个天下第一大案,历史上曾经就有过不同的意见。在另一部与《左传》成书时间相去不远的历史文献《竹书纪年》中,有一个非常简洁而且明确的陈述:“尧欲禅舜,共工、鲧谏以为不可。舜即位,殛鲧于羽山,流共工于幽州。”



秦皇焚书将关于华夏上古历史的记录消灭殆尽,汉武尊儒又将焚余的一点残渣以儒家史观做了改造。后世关于“四罪”案的描述和批判都在孔儒“礼”的政治伦理基础上建立起来,但并不意味着战国以前对于此案就没有别的声音。晋太康年间在河南汲县出土的战国时期魏国史官所著的《竹书纪年》,在记录史实方面与《史记》之类正统史传多有差别,而且不少都从后来发掘的甲骨文金文残片中获得印证。《竹书纪年》对“四罪”案的解说,也更符合自然人性在权利社会的演绎逻辑,并且可以与《尚书》所提供的环境一起参详和推断。虽然《尚书》本身还有古文今文之争,虽然钱宾四干脆认为其中《周书》以前各篇章原本就是伪书,但是伪作之书记叙的事情未必就是空穴来风,除断语以外的事件描述就会有参考的价值。现在,我们回过头,来看事情的源头。

《尚书》首篇的《尧典》,竟是一部饶有趣味的独幕剧的剧本。我们现在能够看到的华夏民族的政治活剧,就是从《尧典》开始的。尧的时代,“光被四表”、“协和万邦”,是一个升平盛世。但是接班人问题一直是深谋远虑的帝尧晚年无法释怀的重大问题:

场景一:
尧对身边的大臣说,“愁死我了!谁能做我的接班人呢?”
放齐说,“你儿子丹朱就是个明白人,让他干吧。”
尧说,“唉,他已经搞得怨声载道了,怎么行?来来来,大家都出出主意,谁来干这个苦差事好啊。”
驩兜过来插上一嘴,道,“共工不错啊,他很能干,一定照顾得过来。”
尧摇摇头,“共工这家伙总是言行不一自以为是,靠不住啊。”
尧又回头问四岳,“如今这水灾这么大,老百姓都快成鱼鳖了,谁能去指挥抗洪救灾啊?”
群臣纷纷嚷嚷道:“鲧,鲧一定能行。”
尧:“哼!这王八蛋向来不听话,就知道祸害善类。”
四岳不以为然:“你不让他试试,怎么知道不行呢?”
尧无可奈何地说:“好吧,既然人才不足,死马就当成活马,让他试试吧。”
一试就是九年,鲧果然不行。

场景二:
尧:“四岳啊,老夫这把椅子坐了七十年了,太累,太累,实在撑不住了,你就坐这儿,来替我吧?”
四岳:“吼吼,老人家,您吓死我了。我这副德行怎么敢当?”
尧说:“大家都畅所欲言,推荐推荐吧。”
群臣就七嘴八舌地对尧说:“老百姓里头有个大龄未婚青年,叫虞舜,名声好像不错。”
尧:“哦?我好像也刮过一耳朵,仔细说说?”
四岳道:“我也听说了,这户人家挺有意思。舜的爹是个瞎子,好赖不分的东西,他娘愚蠢而又奸诈,还有个弟弟,叫象,自私狂妄得出奇。不过舜倒能恪守孝道,和他们周旋,弄得他们也做不出大的坏事,很有点胸怀哟。”
尧:“哦!那我倒要好好考察他一下。这样,先把我俩闺女都嫁给他,可以近距离观察。就这么定了。”

《尧典》涉及了“四罪”案中的三个主犯,驩兜、共工和鲧。驩兜是近臣,有资格和尧讨论接班人的人选,共工和鲧不受尧的待见,既有人品问题,也有能力问题。但是,尧在位这么多年没有处分他们,说明他们并没有太多实际的罪过。司马迁说,舜代理皇帝以后“归而言于帝”,尧才对他们做出处分,事情就和舜有了微妙的关系。

舜的发迹是很有一点故事性的。《尚书 • 舜典》开宗明义第一句话就是“虞舜侧微”,舜出身贫贱。出身贫贱的人总需有些过人之处才能出人头地,据四岳说,舜的过人之处就是孝。司马迁《史记》道,他的父亲愚蠢母亲奸诈,一个弟弟又狂悖自私,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一家人都千方百计地想杀了这个大儿子。舜的青年时期就在和父母兄弟的周旋之中度过,以德报怨,“克谐以孝”,谨奉子道,因此而赢得了群众的赞誉,俨然是一个历代官家都喜欢树立的道德典型。

舜的孝是家事,也是私德,不同于后来的大禹治水之功,凭此立身庙堂,困难一定会有的,首先就是有人不服。其实帝尧禅位,也并没有首先考虑到舜。尧起先叫大家推荐,后又自己选定四岳,即便舜被选拔进干部队伍以后,尧对他依然进行了长时间的考察,这些均可以看出,舜在当时也并非众望所归的不二人选。因此,舜上台以后,巩固权力是不可回避的当务之急。共工和鲧反对他的继位以及驩兜推荐共工,理所当然便可以被视为反舜政治同盟,是首先需要给予镇压的。这里还有一些细节值得玩味:同样是推荐别人,放齐推荐了尧的儿子丹朱,而丹朱也是个坏人,放齐却不算与恶“比周”,是可以原谅的;四岳坚持让鲧去治水,给抗洪救灾大业造成巨大损失,但他为舜说过好话,所以也就不需要为所荐非人负什么责任。至于三苗作乱,在当时本是寻常之事,不过是“比之三凶”(《左传 • 文十八》),强行并案处理罢了。

当然,无论如何争辩,舜的“四罪而天下咸服”是最后的结果了。那么天下为什么“咸服”了呢?或者是因为他明辨善恶,或者是因为他赏罚分明,或者因为他公正严明,不过我觉得,主要还是让他的专政手段给吓的。老舜,在中国权力转移的历史上,开了一个不好的头。


九年四月四日
双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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