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史随想及随想之随想

孔子当上鲁国司寇才一个星期,就把少正卯杀了。手下的问他:老大,少正卯好歹也是个著名ID,您老怎么就把他给咔嚓了?这多不民主啊?老孔说:“居,吾语汝其故。人有恶者五,而盗窃不与焉:一曰,心达而险;二曰,行辟而坚;三曰,言伪而辩;四曰,记丑而博;五曰,顺非而泽。此五者有一于人,则不得免于君子之诛,而少正卯则兼有之。”孔子的意思是,人的大恶有五种,偷鸡摸狗杀人越货都还算不上,沾一条就该死。哪五种?第一是心里什么都明白却还要往坏里使劲儿的;第二是行为怪异又固执妄行的;第三是满嘴的歪理邪说可别人谁都辩不过他的;第五是对坏人坏事不但不做斗争还要加以保护的;而这第四条,就是满脑子男盗女娼还对这类事知道得特别多的。

这样看来,坏事知道得太多了也不是好事。所以孔子著《春秋》,“笔则笔,削则削”,许多丑恶的东西就不让我们看见,免得我们学坏了。司马迁继承了孔子的传统,《史记》里头就要“隐恶扬善”,也是怕我们学坏。特别是英雄人物做坏事,就更要隐去,免得我们做了坏事还要找借口,说,你看谁谁谁不是也这样的吗?

当然,古人治史也是有好传统的,譬如不修当朝史,以求公正,求信。《史记》修到汉武帝,许多话就不好说,还惹了麻烦。好在后世总把《史记》当文学,认真读汉史的,还是读《汉书》。后汉的班固写前汉,虽然后汉皇帝还要打着前汉皇帝的旗帜继续闹革命,但毕竟亲戚是亲戚爹妈是爹妈,隔着一层就容易写得客观些。后来还有一个例子是清人修明史,到万历皇帝以后就不能不写他们的老祖宗犯上作乱的事,虽然免不了遮遮掩掩,但也写得心平气和,不让人翻开书就觉得不顺眼。北洋政府纠集了一百多个遗老编清史,虽然对前朝还有些感情,还有些敬畏,还有些事不好明白说,但这部《清史稿》还是继承了历来的传统,“笔则笔,削则削”,不方便说的不说,没有的事也不敢随意编故事。听说国朝盛世又要修史了,要修一部正式的清史,虽是好事情,但是现在也很难猜测以马列主义作指导,究竟会修成什么样。古人修史重事不重心,重事情的过程和结局不重人的动机,重事情的叙述不重评价,尽可能地保持叙述的客观性。只是在帝本纪之后或有作者的一点评论,譬如《赞》,譬如“史官曰”。可是我们现在的人已经不愿意、不习惯或者不屑于这样做。我们现在更喜欢讲动机,更喜欢作评论,更喜欢下结论。可惜这些结论又经常性地靠不住。

国朝五十年,治史的事还是让人哭笑不得。共和国史现在虽然不方便弄,民国史就不应该总是付诸阙如,总不能一部党史代替一切。我们的这部党史,从某个角度说,不过是一部翻案史,后人翻了前人的案,再后来的人又把它翻回去。概因为我们党的历史是一部斗争的历史,而且主要是一部党内斗争的历史。有斗争就有胜利者和失败者,有一次斗争就有下一次斗争,每一次斗争完结就会有人来定案。胜利者翻了失败者的案,新的胜利者又翻了旧的胜利者的案,代代延续莫衷一是。换个角度说,由于我们党的哲学的内里是一种复仇的哲学,党史既是一部翻案史,那么也就成了一部申冤史,永远在为胜利者申冤,不同的只是胜利者的名字时常变换着。

说到这里我忽然想开去。在我们百姓的生活里,是非自有公论,有冤的申冤有仇的报仇,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可是在党里头,有些冤也实在不容易申得清。比方说谁遭受了无情迫害残酷打击,其实这些不过是党内斗争的惯常手段,用得多了已经说不上谁冤谁不冤了。刘少奇死得冤屈,党已经反复地为他申了冤了,可是刘少奇的“四清运动”中死了那么多人,那么多的家庭破碎,这些人的冤又如何去申?彭德怀惨遭迫害,可他与刘伯承在第四次反围剿和百团大战中的两次误会,驱使他在五八年对刘伯承的尊严肆意凌辱与蹂躏,如果刘帅当时死了,这个冤又如何去申?陶铸死于非命,陶斯亮在文革后写了一篇长文声泪俱下陈诉冤情,可是她是否知道,在广东有三万多个家庭至少十几万人正冷眼看着她,这些人的幸福早在二十多年以前就被她的父亲以“地方主义”的罪名给粉碎了?又有人在叙述罗瑞卿的悲惨遭遇了,但是建国初广东公安系统“二陈案”相关人员的亲人或遗属,又有多少人愿意提起这个名字?当然当然,人民的冤情都是因为时代的错误造成的,可是大人物的冤情总是能够找到活生生的政敌来负责任。那么,为什么就没有活生生的政治人物来为一个个活生生的百姓的冤情负责任呢?

我并不希望我们大家永远都在复仇中挣扎,我只是觉得,既然大人物们能找到活生生的冤家来为自己的不幸负责任,那么他们就应该为他们的人民也找到活生生的冤家;如果他们自己并做不到为他们曾经的对手,以及他们的人民负起应付的责任,那么,他们自己的那一点点冤屈,就让它过去了吧。关羽败走麦城,被吕蒙捉来杀了,一起死的还有关平和周仓。关公一点阴魂不散,在玉泉山上空大呼:“还我头来”。 普净老和尚听见,出来对他说:“昔非今是,一切休论;后果前因,彼此不爽。今将军为吕蒙所害,大呼‘还我头来’,然则颜良、文丑,五关六将等众人之头,又将向谁索耶?”于是关公恍然大悟,稽首皈依而去。此后往往于玉泉山显圣护民。所以我想,与其我们也和那些党国重臣一起纠缠于他们的那些是非恩怨之中,为他们曾经的得失争得口干舌燥,何如为他们上一柱清香,乞使他们到那些需要他们去的地方,显圣护民去吧。

我想得有些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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