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中笔记 · 西来子

地域歧视自古就有。华夏一统,天地方圆,我们曾歧视所有周边地方的人。说东夷南蛮西戎北狄,总透着以之为茹毛饮血如虫似犬的不屑。国是如此,甚至一府一县也是如此。


无论什么原因的优越感都会产生歧视。我的老家在高平路的边上,已是胶东地面,向来富庶,乡民们的优越感经千年积淀根深蒂固。我们称一切从胶河西边过来的人做西来子。
过胶河往西可达鲁南和苏北,也可去鲁西以至豫冀。每逢年景不好或黄河泛滥,便有不少流民从这些地方远下胶东寻求生存机会。他们以乞讨为主,兼做短工,西来子便首先有了外来叫花子的意思。至于乞讨不足而顺手牵羊进而杀人越货的事间或发生,西来子就逐步地妖魔化,但有孩子哭闹不止,娘便说,再哭,看教西来子拖了去!孩子便大声不出,直如“麻胡来”一般。外人进村不见了,兴许就有人问,刚才看见的那个西来子上了谁家去了?从此,凡有看来听去不象胶东人的一概先被警惕,蔑视为西来子,是否重新评价则要看有没有时间和心情了。


不要笑话我的乡亲,他们也面临着同样的歧视。胶东半岛的头上,有一个小小的地方叫黄县。据说这里的百姓惯称除烟,威,蓬,黄以外所有的人叫鬼子,有时烟台,威海,蓬莱,石岛的也不豁免。缘起为何不知,确实让人诧异。


歧视不光产生于优越感,还产生于对优越感的恐惧或自卑。我的乡亲们以能“上青岛”或青岛有亲戚为无上的荣耀。亲戚进了门,有人问从哪来的,你总能听见那拽着腔的回答:“青岛的!”但事情还会有另一面。落后文明对先进明,乡下人对城里人自卑的歧视,会寻找各种机会执着地表现出来。“一拧三转四不动”曾是人们物质生活的最高理想。当公社干部才有自行车的时候,城里姑娘骑着崭新的小飞鸽响着车铃直过村街,孩子们便尾随着齐声喊道:大曼儿大曼儿骑车子,腚沟磨了个大窝子。大人们倚着院墙,笑着。姑娘涨红了脸,啐一口,落荒而去。城里老汉骑着不太新的大国防,晃悠晃悠进了村,孩子们便尾随着齐声喊道:脚揸(踏)车子弯弯铁儿,上头踞着个干干鳖儿。老头跳下车跺着脚破口大骂,大人们倚着院墙,笑着。我知道,我和我的乡亲们有着血缘上的联系和某些文化上的传承,但我已经无可挽回地也是一个西来子了。而且许多年里,每当遇见黄县人的时候,我就想,我是个鬼子。


当然这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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