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十年的生活沉淀了我,也冷静了我。我自己从一个相当虔诚的共产主义信徒,从敬仰那些“身无分文,心忧天下”的老一辈革命者,逐步对他们的革命走到文革这种局面开始发生了很多疑问,CCP 在心中的神龛从模糊到开始碎裂。。。;从对人定胜天的坚信,到对藏传佛教的敬畏天地的崇敬。。。;而且这片及其广阔,荒漠的大地,也使我很自然地感到个人的渺小和应有的谦卑。。这么多年后再来回忆这一段生活,我想起叔本华所言“生活就像一辐油画,要欣赏它的美,就必须站远一点”,的确,经历了后来的三,四十年,80年代的又一次兴奋,希望和最终的失望,太平洋彼岸后以及转世纪之后的二十几年的风风雨雨中隔岸观火,再来看我们文革中经历和在西藏的生活,特别是经历了疫情和战争的关注,才更对自己的价值观变化和世界有更多的理解。
(2)短暂的“军旅”生活和罗布林卡的“历险”
无系之舟,2022。7。31
1968年金秋,我们这17个自愿到边疆要求在这里安家落户的中学生到了拉萨,兴奋地沉浸在拉萨的异域风情中。而对于当时的西藏领导来说我们完全是不速之客,现在自己也是做外婆的人了,反过来体会到作为当时的领导,看到我们这群可能比他们的孩子还小的年轻人,可能是又爱又恨又担心,因而有点棘手,他们喜欢我们的勇敢,有理想,但又嫌我们不听话,居然异想天开地没有服从当时学校的分配,而自己跑来给他们找了那么多麻烦。。于是作为长者,现在回想,他们首先考虑到我们安全(那时拉萨的文革还在进行中,最重要的是不能让我们卷入地方的两派斗争),于是就很快地决定把我们放在了驻扎在拉萨的一个总参的测绘队里,告诉我们说是军训,我们被编为男女两个班,由两个军人来做班长,负责安排我们的学习,劳动和生活。
我们虽然一时不能实现到藏族地区安家落户的理想,但在当时,在部队锻炼也是一件年轻人很向往的事。于是,我们每天做着据木头,劈柴,为部队的冬天做咸菜。。。做一个军事技术部队里几乎所有后勤保证的杂事,我们作的很认真,不怕任何苦累,唯一让我们之中一些“夜猫子”痛苦的是早上起床号,要起来跑步和读“毛主席语录”。。。,
每天劳动后,晚上就围在一起读各种各样能得到的书,从马列主义到资本主义,只要能得到,有的是从拉萨图书馆想办法拿出来的“禁书”,我记得德国“第三帝国的兴亡”就是大家一个接一个排队都读的“坏书”,英国伏尼契的“牛邙”,法国雨果的“悲惨世界”,俄国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罗曼.罗兰的巨著,由付雷先生翻译的“约翰克雷斯多夫”长篇小说四大本等等很多书也是在那时又仔细读过一遍的。同时,几个同学有时会在深夜偷听“敌台”(美国之音),过后把重要部分告诉大家;我们还和当时在内蒙,山西和东北插队的另外的同学们保持联系,办了一个简单的通讯小杂志。。大家谈天论地,无拘无素(别字),似乎真是按我们这代人从小被教导的那样走在“胸怀祖国,放眼世界”的道路上,其实我们那时还是根本并不知道也不那么真关心外面世界!当然我们并不知道我们不知道,正因为我们不知道,我们才认为自己很知道。。。当时只是感到生活过的丰富,积极生动,很有意义,每天都在思考和讨论问题,当然,这些都是局限于我们自己内部。在班长组织我们学习的时候,我们当然就只认真地唯一读毛的著作。。。这近一年的有趣的,有领导的“军旅”生活,也只会发生在那个特定的年代,我们后来被转移到军区的农场之后,没有了班长,就是更自由和更活跃的完全自学的时代,虽然物质生活要艰苦一些,劳动要辛苦的多,但思想就更加天马行空,更没有人能为我们读书和讨论画线了。。
因此,实际上,是这些书,是这些讨论,是当时对国内的文革局面的各种消息,疑惑,不解,各派的争论,潜意识中的思考正在自然地开始逐步似乎集中到“中国向何处去?”尽管我们没有任何答案,可有意思的是,我们好像真要主宰国家沉浮似的!除了这些大事思考的忧虑,我们还没有想过我们自己的前途,我们向何处去,没有想过我们的前面的路,而且只是一种莫名的乐观。现在反过来想,我们和其他地方的知青不一样的是,我们能这么浪漫和理想,除了我们这些人的性格,更重要的是我们从没有衣食之忧,我们不用挣工分,虽然没有津贴,但和部队的战士一样,天天三餐都很充足。从北京家里带来的两三身衣服,就很满足了,平时使用各自从家里带来的零钱,而且无非就是大家编的各种印刷品以及和家人通讯的邮寄费,而那时邮费是每封信8分钱,最大的奢华不过是买一点点水果糖解解谗。
我们有时会在达赖的夏宫罗布林卡里劳动,还在劳动之余打羽毛球。。。有一天,在我们劳动休息时,我和另外两个同学,一个身高一米八的男生,另一个很健壮的女生,我们不知动了那根神经,想爬进一个很别致的独立的藏式楼去看看,但下面的两个门都上了大锁,到底那里有什么“宝贝”?真想一看,突然发现顶楼的窗户是开的,这个建筑也不高。那是一个人生中说干就干的岁月,根本不会有什么太多犹豫,差不多都是有了主意就直接想办法,现在我已经想不起是从那里找来了三个标准的汽油桶,也不记得是如何将他们摞了起来,三个在一起是估计有四五米高,我们如何爬上去的也不记得,我也懒得翻看当时的日记(我估计也没有这些细节),如何有这么高超的杂技技巧,能沿着这三个油桶上到房顶,然后钻进了搁楼,我现在是不敢想像的,但当时好像爬上去没有费吹灰之力,至少没有留下任何害怕,恐惧的记忆。。。
阁楼里堆满了乱七八糟的各式各样的大大小小的带框的照片,水彩画,很多五十年代的英文报纸和英文画报和书籍,不少照片和画记录的是达赖和上层贵族的生活,在拉萨河畔的宴会的场景,还有佛教的不少以紫色和黄色为主的漂亮经幡。。。更有不少青铜/或金(?)的大小不等的佛像雕刻,大的似真人,最小的也就是几个厘米,尽管满是尘土,但非常精美,表情,姿势个个栩栩如生,要是布置开来,可以是一个像样的艺术博物馆,我们三人都被这些象遗留的垃圾一样堆积的宝贝吸引了,细心地欣赏,差点忘了我们不是正常从门里进来的访客,而是。。。,我们的第六感官还是提醒了我们赶快离开,而到此时,我们才明白,我们像上了灯台的小老鼠,到下去时,才发现,原路上来可以,下去没门儿,脚根本伸不到油桶处!当然,我们总是坚信天不会有绝人之路,于是就找了两条很长的黄色经幡,将其纽在一起,准备在房檐上拴住之后,顺着经幡滑下来。。。正当我们低头小心而认真地找拴经幡的地方,一个似熟非熟的四川普通话说:你们很聪明啊,这样下得来吗?。。。我们被抓主了!是我们并不常见的连长,我们吓得一声不吭,更不敢抬头,后来伙伴们才告诉我们,我们当时很脏,不仅是衣服,而且满脸都是汗水,灰尘,像花猫一样。。。
当然,我们是被梯子解救的,当时连长立刻就召集了我们的两个班长,全体同学,记得还有些其他在那里劳动的战士,我不敢抬头,只是感觉有很多人,当初要爬楼的那点勇气瞬间消逝得无影无踪,我们当众被问为什么爬搂?我们老老实实地说,就是想看看里面有什么东西。。。当然作为军训的学生,是应该得到士兵一样严重违反纪律来处置,我们屏住气的等待宣布处分或什么禁闭等等。。。整个过程给我感觉很长,但我好像没有听见更没有记住连长讲的是什么,但却懂得了这个园林建筑内的东西一律不准动,是属于国家的文物。无疑,这些文物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些文物所描述的东西和我看到的,和知道的东西完全不一样。。。这些精细的艺术品,照片所描述的历史,是后来到海外,看了达赖写的几本书,又看到其他一些关于西藏历史的书,我才对照起来,知道了一些相对客观的西藏历史。
那天,当连长宣布“解散”时,我们没有得到任何一点点惩罚。。。他们依然认为我们是北京来的学生,而不是入了伍的战士,当然,除了传禁书,读禁书,思维“国家大事”,我们也从此没有以这种方式地违反过纪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