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怎么就抄了鸟儿的家
我始终难以忘记那个夏天,那个温暖的上午,阳光普照。门前那棵买房子时就存在的柏树和树枝上栖息的鸟儿,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
--------------------------------------题记
隔着玻璃窗,我看见轰轰作响的垃圾车开过来停在我家的车道旁边,身穿黄色反光马甲的工作人员单手托起那棵死去的柏树,然后将它扔到车厢里,不知道他随后按了哪里的按钮,就听得一阵嗡嗡响,那棵被我从院子里拖出去的死树就断为好几截。再也寻它不见。是的,它香消玉殒了,它真地远离了这尘世间的光明与黑暗。
我始终觉得我对不起这棵树,对不起这棵虽然在我家的门前存在了十多年但是却没有名字的树。
我搬来这个家还不到四年,它就被迫从前院搬迁到了后院。因为在我看来,它离我的房子太近了,它的根须一定快要扎到地基跟前了。
我不该挖它出来,不经过它的同意就将它挪到我的后院。其实它挺给我面子的,它在后院那个角落生机勃勃地活了一年的时间,它给了我一整年的绿意浓浓。可是过了一个冬季,它却莫名地死去。我猜想或许它可能觉得寂寞吧,因为它再也没有听到自己肩膀上的鸟鸣。
是我这个主人结束了它尚年轻的一生。也是我这个主人在决定搬迁它的时候,不小心结束了那只鸟对下一代的传承。
那是去年的夏天。
我站在门口,看门前那棵硕大的苦楝树。刚刚下过一场暴雨,没有一丝风,树枝像是被酒一样的雨水迷醉了一般,都在睡着懒觉。万籁俱寂中,我却听不见一声鸟鸣。它,哪里去了?
其实雨来临之前,那只小鸟就在树枝间徜徉,一会儿上,一会儿下,一会儿又飞到一个干枯的树枝上荡一会儿秋千。我抬头看着它,追寻着它的踪迹,但是它就是不飞走。它说什么也不离开这棵高大的树。在这棵高大的苦楝树的对面,紧靠着我家的东墙旁,有一棵至少十岁左右的柏树。先生将树挖出来的瞬间,那只小鸟从这棵柏树里飞出来,鸣叫着绕着树飞行了几圈,然后一个展翅飞到苦楝树上去了。
我们不知道这棵柏树是什么时候栽植下的。它在门前陪伴着这房子应该有些年了,始终像一个卫兵一样,安分守己地守着家门。那只鸟在苦楝树上紧张地啁啾着。先生不知道为什么这只鸟竟然不肯离开。我们正在胡乱猜疑的时候,先生一转身,他看到了土地上那颗蓝色的蛋。他小心翼翼地拣起它,发现蛋上已经有了一道裂缝,不知道这个蛋是有小鸟将要出生,还是树在倾斜的瞬间蛋被甩了出去而磕破。那枚小小的蛋,还没有一棵樱桃大,在我的掌心里,像一个熟睡的蓝色精灵。我紧盯着它,想看看那枚蛋是不是有什么动静。我甚至不敢眨眼,我怕眨眼的一瞬间错过了任何一个细小的变化。良久,却什么也没有,那颗小小的蓝色的蛋就在我的掌心里,一动不动。先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罪过罪过。谁知道这树里还有一个小鸟的家啊?是的,我们每日里出来进去,从未见到有鸟儿从树间飞出,也不曾听到鸟的叫声。我不知道是那只小鸟一直隐藏得很好,还是我们从来就是粗心大意的主人。
我握着蛋,抬头望苦楝树,树上那只鸟儿还是偶尔叫几声,还是在树间闪转腾挪,从一个树枝跳到另一个树枝,但是头一直是正对着这棵柏树的位置,就是不肯离开。
我们在草地上,和车道旁的灌木丛中巡视,试图寻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来放置这颗漂亮的鸟蛋。我不甘心就这样让鸟妈妈失去它的孩子。先生在柏树里面掏出一些干枯的柏树细枝,再拔掉一些绿草,简单编织了一个鸟巢一样的新家,将它安置在灌木丛下。我抬头看树上的鸟妈妈,它仍然在树枝上跳来跳去,不停地鸣叫,一声比一声紧,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凄凉。至少我听起来是这样的感觉。
我在心里祈祷,我希望它能够发现我们帮它新安置的那个家。我希望它们母子团圆。
我们将挖出来的柏树靠在墙边,拨开密密的柏树枝叶,再仔细地寻找看看哪里还有鸟蛋。我睁大眼睛从树根一直看到树尖,又从树尖看到树根,却什么也没有发现。我放下心来。我们将这棵柏树用手推车推到院子里刚刚挖好的树坑边上,先生从车上卸下来这棵树,我扶好它,准备栽入树坑。他刚刚向前走了半步,突然脚下传来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他低头一看,是另外一颗蓝色的鸟蛋!那鸟蛋已经成了碎屑,蓝色的碎壳儿在地上特别显眼,阳光照射到碎片上,竟然反射出细细的光。先生吓了一跳,他差点跳起来。我在旁边也惊呆了。我们明明看得很仔细,树枝间什么都没有,怎么就又掉出来一颗蛋呢?而且那一脚早已经将蛋踩碎,我们没有看见蛋完好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是也裂了一个缝的蛋? 还是鸟妈妈刚刚产下的蛋?我们无从得知。先生弯下腰身,用双手捧起那碎裂的蓝色蛋壳和它旁边的一抔泥土,一起放进了树坑。那一瞬间,我看见他的手在抖。他说,我们这不是成了凶手了吗?继而长叹一声,说,就让这颗蛋好好的安眠吧。
那只鸟妈妈一直没有发现我们在灌木树丛下为它安置的新家。于是我们将那颗裂了一条小小缝隙的鸟蛋安置在刚移栽完的柏树根下,蛋的下面铺了一层干枯的柏树叶子,叶子发出一股淡淡的木香。我们在尽力恢复柏树原来的样子。
栽好这棵柏树后我走出后园,去看看门前的那棵苦楝树,我主要是想看看那只小鸟它是否还在树枝上留恋往返。当我推开院门的时候,我望向树间,就见那个小小的身影竟然还在。它的头仍然面对着红砖墙,嘴里时而低鸣几声。我仰着头,跟它说话,小家伙,去后院吧,你的新家就在那里。鸟儿鸣叫两声,仿佛听明白一样,一个展翅飞了起来,但是却向街对面的公园飞去。我忽然有一点点心安,想着它这是明白了眼前的现状,去寻找新生活去了。我稍微有一点释然。这只可怜的鸟妈妈,总算离去了。
这一个午后,原本我们是打算挪掉这棵柏树,接着准备新的花坛。经历过这样一个对这只鸟妈妈来说最悲伤的场景后,我们再也没有了装饰新花坛的心情。而此刻天却阴起来,很快就下起了雨。雨点稀稀疏疏地打在苦楝树枝之上。这雨仿佛是来自天宫中的泪水,是不是老天也在为鸟妈妈的哀伤而落泪?啪嗒啪嗒的雨声听起来像一条鞭子一样也抽打着我们两个的心。我们感到一阵莫名的疼痛,却无法辨别疼痛到底来自于哪里。我们是坏人吗?我们怎么就抄了鸟儿的家?
趁着雨不大,我们决定出去购物。就算是去做一个小小的短途旅行吧。因为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舒缓我内心的忧伤。因为我知道我也是两个孩儿的母亲,我知道疼痛是什么样的滋味。这两颗蛋,难道不也是鸟妈妈的心头肉吗?
当我们从好市多超市满载而回的时候,我竟然再次听见了那熟悉的鸟鸣!那只鸟妈妈它竟然又回来了!听见我们的动静,它飞到了房顶,在暗绿色的瓦片上,看着下面的我们。嘴里仍然是喃喃细语,我知道它是在问我,我的宝宝哪里去了?我的宝宝哪里去了?然后一个展翅又飞到了门前的苦楝树上。我和先生刚刚有些平复的心又紧张了起来。这只执着的鸟妈妈,我该如何做才能让你心安呢?我向后院走去,一边走,一边回头望。我对着树上的它说,来,你跟我来。我向着树上的鸟儿招手。我希望它能听懂我的话;我希望我能够懂得鸟语;我希望它能看懂我的手势;我希望小小的它能够跟在我的身后,飞到后院,飞到我们刚刚移栽下的那棵柏树边。 可惜的是,无论我怎样努力和示意,鸟妈妈终于还是没有跟在我的身后。或许它已经开始更加怕我们了吧。但是我知道它仍旧在树枝间,紧张地飞来飞去,喃喃地、一声声地呼唤。好像在说,宝贝们,你们在哪里?归来吧,我的孩子们!
院子里的草被这场雨水洗过之后,挂着晶莹的水珠。它也是泪痕不成?我趟过没有修剪的草丛,轻轻地走到柏树跟前,我侧着耳朵倾听。我想听到那熟悉的鸟鸣,我想看到那熟悉的小小身影。我正盯着柏树上的动静,忽然一只漆黑的大鸟从柏树枝叶间飞出来,飞到栅栏外邻居家的紫丁香树上,口中喃喃有词,声音洪亮,好像在对我示威一样,它好像在警告我说这是我的家,你凭什么向里边张望?你凭什么偷看我的隐私?我翻看密密的树枝,看到那枚先生安置好的鸟蛋还在那里。只是旁边始终没有鸟妈妈的身影。这还不到半天的功夫,这棵柏树又成了另外一只大鸟的家。那只有着蓝色鸟蛋的小鸟,你如今在哪里?你是否能够度过一个没有宝贝的夜晚?你是否会思念那两个未出生的孩子?
我站在院子里,仰望天空,雨后的天空湛蓝澄净。几只鸟儿从高空中飞过,我不知道里面是否有那只小鸟的踪影……
我祈祷,那只鸟妈妈能找到新的安身之处。我希望它在心底里原谅我们,我们是真的无心之举,却让它丧失了家园。我希望那只鸟妈妈像一条鱼一样只有七秒钟的记忆。我祈祷,每一只鸟都能有一个温馨的家,就像我们人类从来也不喜欢流浪一样。
夜深了,街上除了有偶尔疾驰而过的汽车马达声音,听不到一丝其他的动静。我的耳畔忽然传来赵传的歌声:“我是一只小小鸟,我寻寻觅觅,寻寻觅觅,一个温暖的怀抱……”
我在自责中希望今夜成眠,我希望明早天亮十分,门前的那棵苦楝树上,不会有碎了一地的鸟鸣;我希望后院的那棵柏树下,再传来啁啾声。
如我所愿,苦楝树上再也没有了那只小鸟。可是我的心却没有平静下来,它到底去了哪里?它是否在剩下的岁月里还会有忧伤?我到院子里那棵柏树下去看去听,那里什么声音都没有。甚至也不见了那只曾经对着我示威的大黑鸟。我取出那枚放置在那里的蛋,刚刚拿过来,就闻到一股略带腐烂味道的腥气,我知道一个原本可以有机会诞生的生命就这样在我们无意地干扰下,失去了和这个世界见面的机会。我很后悔,好端端的为什么我们要挪那棵树呢?多年以后,那棵不断长高的树真能对房子构成验房师说的那种伤害吗?我又想起卖给我们房子的上一任房主,你为什么在离墙那么近的地方栽下一棵树?
我将这颗蛋埋在了柏树下,那里是它最接近自己诞生的地方。那里曾经有它温暖的家。那颗破碎的蛋从此长眠在柏树的脚下。此刻,我祈祷这大千世界上每一个曾经存在过的灵魂,都真地,真地有来生。而来生,我愿成长为一棵柏树,让所有喜欢我每一个枝叶的鸟儿都有一个温暖的家。我也想对那只喜欢我门前那棵柏树的鸟妈妈说,希望你很快忘记这个夏天你所遭遇的创伤。希望你仍然能够找到你所热爱的家园。我其实和你一样,那颗忏悔的心,要靠以后很长时间里不间断的岁月的河流去洗涤。我不会再轻易挪移后园的每一株树,不管树丛间是否能够听到那美丽或者忧伤的鸟鸣。因为我终于知道每一个生灵其实都有来处,每一个灵魂都应该有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家。
还有,飞走的鸟妈妈,我去查了一下资料。现在我知道了,你的名字,其实叫棕头鸦雀。这个名字将铭刻在我心底,直到永远。
离这棵柏树不远的地方,我栽植了一株三岁龄的樱桃树,如今这樱桃树上,洁白的花朵开得正浓,时而有鸟儿光顾。隔着窗户我不忍心打扰它们,我耳朵里徐徐涌进的音乐,是那一地啁啾的鸟鸣。这里面是否有那同一只棕头鸦雀,我只能靠意念说它就是我撵走的那只鸟妈妈。不过从她们欢快的歌声中,我知道她们已经忘却了往日的忧伤,因为春天来了,又给了她们孕育生命的希望。
看着隆隆远去的垃圾车,想起那棵逝去的柏树,我又稍微有一些宽心起来,因为此刻它应该已经以另一种方式重生。明年的春天,它将以堆肥的形式重回它热爱的这片土地。而这片土地之上会长出嫩绿的秧苗,也会开出美丽的花朵,更会引来一树的鸟鸣。
本文为作者亲身经历,文章发表在2022年《大益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