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是“二舅”不是“二叔”?

为什么是“二舅”不是“二叔”?

2022.8.1 温哥华

近日,有人用“二舅”灌鸡汤,具体情节我倒是不感兴趣,唯一存疑的,是为什么不是“二叔”来灌鸡汤呢?难道还是“外甥不离舅家门”的老话吗?

最早听大人说“外甥不离舅家门”,是因为我和舅舅长得像,不是长相,而是他们(大舅舅、小舅舅、以及表舅舅)都精于文笔,我从小作文也好,大人们就归因为“外甥不离舅家门”,我也从此观察同学朋友家的情况,发现外甥像舅舅的真不少。可惜我没有姐姐妹妹,否则我就可以预期像我的外甥了。

同时听说的,就是“舅舅大如父”,那时理解为舅父自然如同父亲啦。不过没有听说过“伯父大如父”或者“叔父大如父”的。当时自己寻思,估计是我们通常称呼叔叔伯伯“叔父”、“伯父”,而“舅舅”很少称呼“舅父”,所以需要给舅父一个说法,“舅舅大如父”,平衡一下。

我的成长中,舅舅们对我的影响,远大于叔叔和嬢嬢(姑母)。当时的理解是因为舅舅与我同城,而叔叔嬢嬢在异地,来往频率上不可同日而语。后来,我离开故乡,与他们都是异地了,舅舅们的影响依然不减,甚至我谈女朋友也是先咨询舅舅的意见。而我所有决策,从来不咨询叔叔的意见,嬢嬢哭哭啼啼反对我出国,更是让我怀疑她是不是我的亲戚。而大舅舅慷慨地拿出上万块钱资助我出国,并且以我的学业成绩优异为傲,让我每次回乡探亲,都不会错过去给他买香烟,以至于他得了癌症过世。叔叔嬢嬢身体上,我从来没有如此“贡献”,也从来不会主动去看他们,父亲一走,就更不会去了。而舅舅尽管走了,还是会想念的。

如此三项,是我的经历让我理解到的“外甥不离舅家们”的道理:我们神似、他们可代父职、他们对我影响深刻。

直到阅读张光直先生的论文《商王庙号新考》,让我更深地理解了“外甥不离舅家门”的道理。商王庙号,说简单也简单,就是一个字加一个天干,比如“祖辛”、“祖丁”、“阳甲”、“盘庚”、“小辛”、“小乙”、“武丁”等等。说复杂就是“一笔糊涂账”(张先生原话),一方面,“帝喾”到“振”,不按天干为庙号,另一方面,这个甲、那个乙,这个武、那个祖,仿佛殷人缺乏想象力,幸亏商纣王中了妲己的美人计,终止了商祚,否则这有限的组合,非得重名不可。即便没有重名,从“上甲微”到“帝辛(纣王)”共37王,给他们排好队,已经耗费了殷史专家大量的精力。有人开玩笑说“商人”后来成为“商人”,四海做生意,变成了西欧人,所以西欧的皇帝也是玛丽、路易、古斯塔夫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地排列,非搞晕历史学家为止。就是说还是汉高、唐宗、宋祖比较好,从来不会混淆。

玩笑一笑了之,张先生却认认真真给商王排队,他们王位的次序前人已经排好了,张先生超越前人的,是让他们分“甲乙组”和“丁组”排列,并且对比他们妈妈(妣)的庙号,竟然得出“外甥不离舅家门”的古话来了!

  • 凡是王的庙号甲乙戊己的(简称甲乙组),他们的妈妈(妣)的庙号都是丙丁壬癸(简称丁组)。
  • 反之,凡是王的庙号是丁组的,他们的妈妈(妣)的庙号都是甲乙组的。
  • 甲乙组传位都是给丁组,反之亦然。

这三句话总结为一句话,就是“外甥不离舅家门“。张先生是哈佛博士,在耶鲁教了一辈子书,所以他用西人容易明白的人类学术语说,这是the principle of the combination of alternate generations。就是隔代指定继承人的做法,在大部分王权社会通行。

实际操作中,第一代王是甲乙组的,他的姐姐妹妹就许配给了丁组,他有个外甥在丁组,他也会有个外甥女从丁组嫁回甲乙组给他的子嗣。第一代王死后,王位给丁组的外甥,自己的子嗣因为娶了丁组的女儿,生的孩子(第三代)就是丁组第二代(现任商王)的外甥了,也就是默认的第三代商王。如此循环往复,商王永远在甲乙组和丁组两大王族中从舅舅传给外甥,现任的王永远把姐姐或者妹妹嫁去另一组,姐姐妹妹嫁过去,会“生“个儿子(现任商王的外甥)、”生“个女儿并嫁回自己娘家给现任商王的儿子,让他们”生“个儿子,准备当第三任商王。

换句话说,姑表、姨表不如舅表来得亲,舅舅同时成为自己的公公是非常常见的。所以林黛玉回的是舅舅贾政家,是可以与宝玉结婚的。林黛玉的外婆就是她舅舅贾政的妈,他们共享一个“妣“。史湘云叫贾母”姑奶奶“,她的爷爷是贾母的兄弟,共享的是”考“,而不是”妣“。薛宝钗和贾母就没有血缘关系了,她叫贾政”姨父“而不是”舅父“。所以王熙凤说”亲上加亲“,史湘云说“楼子上结楼子”,都是指舅表婚。

当然,商王不止一个老婆,所谓“生”也不一定是舅表婚“亲生”,所谓“妣”也不一定是“亲妈”或“亲祖母、亲外祖母”,所谓姐姐妹妹也不一定同母所生。舅表婚的关键是外甥会通过把自己的姐姐妹妹嫁回来,不“离开”舅家门。在商代,甲乙组和丁组通过如此连续的舅表婚,保证了每个王的舅舅都是前任商王,每个现任商王的外甥都是下任商王。这就规避了外戚专权或者夺权的问题,因为“国舅”就是王,或者说今天的外戚就是明天的王室,而今天的王室就是明天的外戚,轮流做庄,不用着急。而且这也杜绝了不认识的外戚加入,比如汉的吕氏、霍氏、卫氏、王氏,唐的杨氏、武氏,都搞出了大乱子。而曹操把女儿嫁给汉室,当了国舅,曹丕就演出了舅表婚轮流当皇帝的大戏,同样,李渊和杨家也是舅表婚,因此曹魏代刘汉、李唐代杨隋,只是按道理曹、李需要在下一代“还政“给刘、杨,他们不干了,所以不像商人那么按合同办事,属于套了戏路登台演戏就不下台了。

纣王之乱,妖精做怪是演义而已,他娶苏护(啥组都不是)之女妲己,其实破坏了甲乙组(他的谱系)与丁组的契约,这样的“自由恋爱“会危及他的外甥,所以比干(丁组)同志就着急了,说好的”皇帝轮流做,明天到俺(丁组)家“,怎么说变就变了呢?

张先生特别引述了大臣“伊尹”(丁组)放逐商王“大甲”(甲乙组)的史实说明,舅家的“旧臣”“旧势力”之大,现任商王都必须低头,而且,下任商王不就是舅舅家的吗?犯得着折腾吗?

但是,纣王不理会比干,准备破例了,如同曹家、李家不准备归还王位、轮流执政了,于是丁组就找了早就觊觎大位的姬家(与殷商之子家没有血缘关系)破了纣王,周室从此从渭河流域进驻洛河流域,开心得捂不拢嘴。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姬家没有灭了所有子家的,而分封了子家,因为这些是丁组帮忙带路的,包括鲁宋之类的,也包括孔子他祖宗。

孔子这么讲究礼法的,为什么不回避他的出生呢?说他爸爸老牛吃嫩草,找了年轻的孔子妈妈去尼山野合,有了孔子。按道理,这段黑历史,最好抹了。其实,孔子不以商人后裔而骄傲,甚至口口声声说自己梦见了周公,呼天抢地说要是挑个礼仪来遵守的话,“吾从周”。

从周,就是没有舅表婚,没有“外甥不离舅家门”,一姓一朝,换姓就换朝代。不搞嫁来嫁去,不搞轮流做庄。所有孔子从来不主张子姓商人与姬姓周人轮流执政,甚至鄙夷协同姬家一起灭子家的姜姓后裔,春秋时最多花边新闻的就是这个姜家闺女乱了郑国、那个姜家闺女乱了齐国之类的事迹了,孔子一律认为,姜乱姬家,实在是乱了礼法,比他爸爸妈妈野合还要不好。

可是《郑风》等民间歌谣唱的就是姜家女乱来的大瓜呀!孔子于是花心思好好编撰了《诗经》,去芜存菁,并且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意思就是别吃瓜乱想,好好在姬姓王朝呆着。姬姜不会像商那样轮流执政的,姜家女再乱,姜家国舅、姜家外甥也当不到皇帝。至于我是野合之子,只要没有”篡权“之心,坦坦荡荡从周即可。要知道,姬家最防的就是子姓的诸侯国,每个子姓诸侯国周围都是强力的姬姓诸侯国。而子姓的诸侯国也不如姜姓的,还一天到晚嫁女儿、当国舅。孔子担心的,不是商人复辟,而是姜姓夺姬。他所了解的,是轮流执政很费力气,他所主张的是稳定压倒一切。

盘庚不是唯一爱搬家的商王,商都之多,就是甲乙组和丁组轮流执政给折腾的。所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搬来搬去,多是外甥嫌舅舅干政太多,想”离舅家门“的折腾。孔子看见姬周也搬了一次家(西周到东周),就开始着急,希望别”三十年渭河、三十年洛河“这么折腾。他更看见旧臣对孱弱的周王压力山大,想起伊尹这些舅舅组的旧势力,就大力主张尊王且一尊到底。这些都是打破舅表婚之后建立单姓王朝之”周礼“所必须的。刘汉认真阅读之后,觉得”独尊儒术“比较符合自己的利益,从此开始尊孔,要知道孔子生前,混成“如丧家之犬”,不知日后不断被封圣。而孔家也没有实施舅表婚,他们家的媳妇各种姓都有,他们鉴定继承的唯一标准是姓不姓孔。在曲阜,还有鉴别是不是“伪孔”一说。

很多俗语,诸如“外甥不离舅家门”、“皇帝轮流做”、“三十年河东”等等没想到竟然埋着天大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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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甥像舅舅,侄女像家姑。这是一种事实。封建脑袋认为“二舅”不是自家人,这样讲起二舅的苦难好像讲他人的故事,与自己无关;“二叔”是自家人,“二叔”的苦难就是家丑,可怜的封建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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