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是我的幸运数字。从小到大,我都特别喜欢这个数字。
首先,我是7月7日早上7点零7分出生的,7斤;家住7号院7楼7号;7岁上了小学,7班;中学上的是7中。我跳了一级,在三个7(21岁)那年大学毕业,7月开始工作。
我喜欢7,也知道7在古神话和数学里的特别存在。我不去理会什么“七七事变”、“七年之痒”之类的负面信息。一看到例如“七仙女”这样的说法,就特别开心。
之所以写这个故事,是因为2017年7月对我来讲是个特别大的转折:一个在友谊、爱情和事业上的转折点。
对了,我叫肖琦,不过大家都叫我小七。
最开始叫我“小七”的是我七岁那年认识的好闺蜜“九九”。她总是很得意,说她的名字最大,起码比我一个七要大很多。
九九是一个特别阳光自信的女孩子,和我就是硬币的两面。我从小白净文弱,九九则壮实艳丽。我胆小怕事,九九却是女中豪杰。我天生抑郁悲观,九九却从来不会有任何一丝负面的想法,360度正能量。
也许正因为我们有这样的反差,才会相互吸引吧?才得以十几年如一日地当闺蜜。我们知道彼此的秘密、弱点、梦想和祈求,很多时候面对家长和外界的评判、指责、嘲讽,都能够攻守同盟。我曾经一度认为自己可以和她这样一辈子。
但是这个七月,我们俩的友谊触礁了。那条没经过大风浪,但是很坚固的友谊号小船差点沉没。原因很简单:一向认为自己比我在各方面要强百倍的她,不能够接受我先谈恋爱的事实。她先是说:“这种人一看就是很容易和女生套近乎的,不可靠。”
后来看到我们感情发展顺利,九九又问:“你觉得他条件那么好,看上你什么啦?不就是想骗你上床吗?”
接着她发现我自从谈恋爱之后,整个人都自信许多,不再事事都问她的意见,于是生气地讲:“一个男人如果离间自己女友和闺蜜的关系,他就不是真的爱你。”
然后,在男友的鼓励下,我开始了自己的事业(或者应该说是副业),做得风生水起。九九真的怒了:“小七!忠言逆耳,你要后悔的。你知道自己有问题,你从小就自卑,才会被别人利用。”
渐渐的,我们不太说话了。后来,她在朋友圈屏蔽了我,从我的生活里彻底消失了。
好吧,还是从头说起。
但是,什么是头?从我打娘胎里出来的那天?
的确,我的问题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其实,准确地说,我有两个问题。第一,我额头有个大大的胎记,平时青色,着急脸红就成紫色。所以我从来就梳着有厚厚刘海的发型。这个问题其实还好,反正大部分人都不知道。倒是九九会时不时帮我拨弄一下刘海,以便更好地掩盖。
第二个问题,医生说是天生的,那就是Tourette syndrome,简称tics,中文叫做妥瑞症,是一种神经症候群,表现在动作或者声音上不由自主的、带有重复性的动作。这种遗传性疾病至今没有很好的治疗方法,严重的可以吃一些辅助镇定药物。
我的tics表现在用手敲打物体。只要是我醒着,无论是走路、吃饭、上课、写作业,甚至发呆的时候,我的手指都闲不住。我会拍自己的身体,会以手指敲击桌面,会以指甲敲打钢笔...... 听起来也许没什么,但是我身边的人屡屡为此而抓狂。记得一次吃饭的时候,我不停地用指甲尖在饭碗外壁敲打一种令我愉悦的节奏,我妈终于憋不住了,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把上面的几盘菜都惊得跳了起来。那天本来就心烦意乱的她怒吼道:“够啦!” 而一向疼惜我的爸爸,那天居然没有说一句:“别吓到孩子。”他的沉默,是对我更大的伤害。
我记得自己立刻把手背到身后,却不由自主地开始敲打椅子腿。我妈听到之后,投射过来的目光直接把我从椅子上掀翻。我忍住泪水,冲上楼,在身后关上自己的房门,钻进被子里,狠狠地咬自己的手指,失声痛哭。
那次之后,我们去看了很多专科医生,做了很多检查,却也没有根治的可能。九九安慰我说:“没事,你这个问题比其他的残疾还是好很多。”
我想也是,我不缺胳膊不缺腿,能看见能听见,还算不错了。但是我越来越自我封闭,不喜欢交往,怕被人嘲笑。九九性格开朗,朋友很多,她大方地把我护在她的羽翼之下,我就老实地待在那里,连头都不怎么敢露出来。
第一次和九九有“冲突”是因为高中的时候我认识了一个菲律宾裔的男生Tom。我们之所以一拍即合,是因为他也有tics,而且比较严重。他的tics属于语言类的,很不幸,是说脏字。他无法控制自己在几句话里要插一个F word。你也许说那种说快板的小男生不都这样吗?可是他不分场合,不分谈话对象,都不可遏制地说F word,是个很要命的问题。
但是Tom神奇的地方是,他无所畏惧。当然,也是他经历了很多的痛苦和挑战之后,才能修炼到这个境界的。他参加了全国对于妥瑞症科普教育的组织,旨在教育民众对于有妥瑞症的人有一定的理解和关怀。他甚至上了我们地区的Ted Talk。Tom个子小小的,但是浑身充满了力量,也喜欢开玩笑。记得他刚刚认识我的时候就逗我说:“我听说亚裔父母认为fun是个F Word。F**K!”
我们俩很快成了好朋友,就是普通朋友,但是混在一起的时间很多。九九发现我对她的依赖少了,心里不爽,提醒我说:“还是离Tom远一点好。他不求上进的,连大学都考不上。而且你们俩都有毛病,岂不是互相影响?”
我心里不痛快,但是我父母都站在九九一边。好在我们很快高中毕业了,Tom去了外地一个九流大学。我们渐渐失去了联系。
听了九九的建议,我大学读了电脑专业,她和我父母都说,这样我不需要和人打交道,我的tics不会太影响我的工作。
毕业之后,我找到了工资挺好的职位,九九说:“你得好好谢谢我。”她去做咨询,很忙,但是很适合她那种喜欢与人打交道,喜欢给别人出主意的个性。我们俩都很忙,很少见面,不过还是常常通电话,尤其是遇到问题的时候,我喜欢第一个告诉她。
我遇到的第一个重大问题,就是居然有男生主动追求。我的心乱掉了,去找九九抓主意。
那是一个周六的午后,我在咖啡店用电脑加班。我没有什么朋友,但是厌恶了总是公司公寓两点一线。喧闹的咖啡店是我喜欢的环境,无论我如何敲打,都没人在意。
那天我买了一杯拿铁,捂在手里,在工作间隙里抬眼看向窗外的街景。这种有些灰灰的欲雨未雨的日子,是我最喜欢的夏日。我身心放松,开始用手指敲打着咖啡杯。我发现拿指脯和指甲配合敲打,可以创造出如同交响乐一样美好的节奏。
我沉浸其中,面带微笑,觉得整个世界都那么温柔。忽然,我一转头,发现旁边桌子上的一个男子,正盯着我的手指看。他满头棕色的卷发,眉眼浓重,面带惊喜。不知道他看了多久,直到我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然后,他抬起眼睛,看向我。然后,他笑了,向我竖起了大拇指。那一刻,让我觉得好像我刚才的敲击不是tics,而是打击乐的表演一样。
之后我们开始聊天。他说自己喜欢打鼓,从西洋架子鼓、非洲鼓,到日本鼓都尝试过。他问我要不要去他们学校的打击乐排练室去玩。我说好。临别的时候,他带着一脸羞涩说:“你的手指也很美。”
我及时向九九汇报了自己的偶遇。九九大惊失色道:“不会是骗子吧?你说他还在念书?” 我告诉九九Peter还在读博士,我们很谈得来,关键是我可以放松地告诉他我的问题,包括我的tics和我的胎记。
九九没有多说,但是明显不是很开心。不过我和Peter开始谈恋爱,热度上来,别人的话都是摆设。我们的感情发展顺利,他对我的全盘接受,让我有一种类似新生的感动。更令我惊喜的是,他说自己特别喜欢看我敲打,鼓励我尝试着把录像放在YouTube上。
“真的?会有人喜欢看?”我不是很确定。
Peter拉起我的手说:“你给我讲的Tom的故事,很励志,很感人。我觉得应该让更多的人了解tics。”
“那不是拿我的残疾来做表演?”我真的有很大的恐惧。
Peter看着我的眼睛说:“谁告诉你tics是残疾?我觉得都不应该说是疾病。tics的形成在医学上还没有定论。那只不过是个体的不同表象,当然会有痛苦。但是不应该被歧视啊。尤其你自己不能这样看。你是和我一样的人。”
那天回到自己的小公寓,我好好地琢磨Peter的话。我走到梳妆台前,撸起来刘海,看自己饱满的额头和漂亮的眉毛。它们因为胎记的关系,几乎从来不能见天日。我想改变一下。当然,我还一时没有直接让胎记示人的勇气,我用遮瑕霜和粉底轻易地让它消失。在镜子里,我看起来是完全不同的一个人。没有以前战战兢兢的躲闪,我看起来自信很多,也漂亮很多。
Peter第一次看到我把头发梳到后面,惊艳极了。但是他也说:“你的胎记其实也很酷。在我眼里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女神才有的印记。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完全不必把它藏起来。你随心就好。”
我们在YouTube开通了频道。我坦诚地解释了自己的tics,没想到点赞者甚众。后来有人说自己失眠,每天晚上看到我的节目,都感到特别放松,希望我开发新的不同声音的节目。于是我和Peter尝试着用不同材料来创造出各种“白色噪音”,比如揉搓包装纸,敲打手机壳,翻书页,划过梳子齿......最受欢迎的还是我的节奏敲打。很快,我们的频道开始赚钱了。但是最大的收获是看到大家的留言,很多人感谢我的“噪音”带给他们极为特殊的安慰和陪伴。
九九在抛下“误入歧途”这句话之后,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我还是时不时地想起她来。毕竟她的友谊曾经给过我很多温暖。但是我知道,自己必须成长起来。也许2017年7月,正是我人生的转折点。我体会到从来没有过的完全放开自己并且被温柔接纳的感觉。
我在Peter的鼓励之下,参加了妥瑞症人群的国际组织,发现很多比我症状严重并且有切身痛苦的人,比如有的人不能放松呼吸,就特别难受。我们互相提供资源,互相帮助,互相鼓励。我也以自己的电脑技能,长期为这个组织做义工。
Peter博士毕业,辗转不同高校,终于在我们认识五年之后稳定了下来。我们结婚了,准备在七年之痒的时候迎接小生命的到来。我其实从来没有认真地感谢过Peter。但是他在求婚的时候很是认真地感谢了我,说我和我的“噪音”治愈了他多年的失眠症。
我永远不会忘记,2017年7月的那个夏天,那个人生转折的夏天,那个最为浪漫的夏天。有时候,我也会暗地里想起九九,我希望我们的友谊小船能再次回港。会不会要再等上七年呢?
九九,等到有一天,你觉得我们俩可以平等地驾驶这条小船的时候,请回来吧。我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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