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读《小团圆》与 《今生今世》
张爱玲的感情生活大约有三段：胡兰成、桑弧和赖雅。
在美国和赖雅的婚姻生活，张爱玲在她的文字里没有过细的描写。研究张爱玲的学者都从熟悉张爱玲的人的只言片语里去解读去描述。在这篇文章里，就略去赖雅不谈，只想谈谈张爱玲在国内时和胡兰成和桑弧的两段感情生活。
胡兰成的《今生今世》和张爱玲的《小团圆》都用了大量的笔墨描写个人的恋爱、结婚、分手的过程和感觉。在《小团圆》中，张爱玲以桑弧做了背景写了与胡兰成分手后的一段过往。
从小就做天才梦的张爱玲，23岁时已名声雀雀，是当时最受人瞩目的年轻作家之一。
胡兰成当时38岁，也是个舞文弄墨的人，可是他却无需以卖文为生。他在汪精卫伪政府做宣传部副部长，是个不小的官。虽然后来抗战胜利后因为他因跟随汪精卫，被归为汉奸之列，到处躲藏如丧家之犬，可是毕竟也曾风光一时过。
有一天，胡兰成偶尔翻看《天地》杂志，读到张爱玲的小说《封锁》，他大为震撼，惊乎“天人”！并迫不及待地联系到当时《天地》杂志的主编苏青，恳请苏青介绍与张爱玲认识。
《封锁》写了一男一女在电车停电的时候在闷热昏暗拥挤的电车里的一场邂逅。男人有家室，是个文化人。相貌平平的女子是个待价而沽的大学助教。一场对话，一些小小的举动，把二人的心理描写和在特定环境下所展现的人性的弱点表露得淋漓尽致。
难怪胡兰成大为震惊。他就是个外表冠冕堂堂，内心有时猥琐、虚伪矛盾的人。读罢小说，他惊愕着，想知道是何方神人，能把人看得如此通透，能写得木入三分。
一番周折，胡兰成终于见到了张爱玲。比其作品更让胡兰成惊艳的是张爱玲本人。
胡兰成在《今生今世》中一再写道，他初见张爱玲时的感觉是想“闻鸡起舞”，想“啸歌”。
张爱玲的顶天立地，世界都要起六种震动 （今生今世 P139）
我只觉得。世上但凡有一句话，一件事，是关于张爱玲的，便皆为美好。（P138）。
张爱玲这一方呢？风华正茂的张爱玲当时已经闻名于文坛，在她的笔下，男男女女的恋爱和心思被她写得惟妙惟肖、入骨入隋。可是现实中的张爱玲的生活是封闭式的，她甚至没有过恋过，有的只是对周围世界的观察和对未来的梦想。
可以想象，胡兰成的出现，符合了年轻而高冷的张爱玲对爱的所有幻想。他才华横溢却谦虚可人，对张爱玲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官场得意，却在张爱玲面前俯首听臣；他深邃高傲，却又热情纯真。他第一次见到张爱玲便上下打量着说：
“你这么高，怎么可以！”
这句话初听起来是句否定的话，实则隐含多层意思。其一，原来你是个瘦高的女孩啊 （赞赏）；其二，你甚至比我还高，我怎么配的上呢（抬举）；其三：我在认真考虑我们之间的关系（撩情）。
看透人性又经验单纯的张爱玲一直都说，“我对世人一般是瞧不起的。” 她把自己筑起城墙，手掐在腰上，昂起头，俯视着城墙外的芸芸众生，观察着，欣赏着，不屑着。
胡兰成不管这些，他毫无顾及地敲门喊叫：来看看我这个风流才子如何？
胡兰成步步为营，望着张爱玲说，”我看你是难的“。意思是说，像你这样的人找到懂你又配得上你的人 ----- 难啊！
一点点小伎俩，张爱玲这座城便被攻破了。
虽然最后，因为胡兰成到处飘撒爱的种子，让张爱玲无奈放弃。但毕竟是曾经”懂得的“，再恨，也不至于极致。张爱玲说，”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那么我们跳到胡兰成以后的桑弧。桑弧当时是一位年轻的名不见经传的编剧和导演，因为改写张爱玲的小说在舞台上演，有了一点儿小名气，也因此与张爱玲结识。
与桑弧的相处是谈不上“懂得”的。桑弧每一次改写张爱玲的作品，把它搬上舞台，又请张爱玲一起观演时，都会如孩子般地望着张爱玲说，”这次还是不行，不够好吗？“ 然后，这个委屈的小男孩，就几乎要哭了起来，虽然他比张爱玲还大了三岁。
张爱玲对自己的长相是不够自信的。她的美丽高雅的母亲黄逸梵，从小就决意要把她培养成一个淑女。黄逸梵在经济拮据的情况下，让张爱玲学钢琴、学美术，让她受高等教育，让她挺胸娇娆，高雅贤淑。可惜张爱玲走路偏偏跌跌撞撞，腿上常常撞得青一块，紫一块。除了写作，她对钢琴并不感兴趣。在母亲审视与批评的眼光下，张爱玲觉得自己高瘦扁平，举止尴尬，缺乏魅力。
从张爱玲留下的照片来看，她是个清秀气质不凡的女孩。可是，即便是张爱玲的外貌如她自己所描述的那样相貌平平，她也会像所有的女孩子一样，愿意听并且也相信别人说自己是美丽的。
胡兰成很懂得这一点。
我总是忍不住要对别人讲起你（张爱玲）。那天问徐衡：”你觉得张小姐美不美？“ 他说，”风度很好“ 我很生气。（今生今世 P148）
明明是美嚜，怎么说不美？” （今生今世 P150）
和胡兰成比较起来，桑弧只是用世俗的眼光去看张爱玲。
她 （张爱玲）二十八岁开始搽粉，因为桑弧问：”你从来不化妆？“ （小团圆 P272）
他们（张与桑）看了电影出来，注意到他脸色恨难看。稍后她从皮包里取出小镜子来一照，知道是因为她的面貌变了，在粉与霜膏下沁出油来。（P277）
张爱玲笔下的桑弧，总是有小男人的细致与挑剔。一会儿说张爱玲的旗袍长了短了，一会又是脂粉擦薄擦厚了，让读者看着心堵。一个戏子能体会到张爱玲的不凡之处多少？
但桑弧其实是个正派的守规矩的人。像钱钟书所说过的那样，挑剔，是因为对货感兴趣，是个认真的买家。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挑剔总是和爱和激情相差甚远。
桑弧演戏又编剧又当导演，据说外貌是玉树临风。张爱玲的姑姑说桑弧，”看他坐在那里倒真是漂亮。“ （P275）可是，张爱玲终是对这等浅薄的漂亮有所不屑：
她一向怀疑漂亮的男人。漂亮的女人还比较经得起惯，因为美丽似乎是女孩子的本分，不美才有问题。漂亮的男人更经不起惯，往往有许多弯弯扭扭拐拐角角心理不正常的地方。再演了戏，更是天下的女人都成了想吃唐生肉的妖怪。（小团圆 P273）
胡兰成在张爱玲的笔下才是有轮廓又有思维的，是立体的，用心去体验的：
他瘦削的面颊，眼窝里略有些憔悴的阴影，弓形的嘴唇。沉默了下来的时候，用手去捻沙发椅扶手上的一根毛呢线头，带着一丝微笑，目光下视，像捧着一满杯的水，小心不泼出来。（P143）
胡兰成一见到张爱玲，便是无底线地敞开心扉，用他自己的话说，叫“直见性命”。他显得通透磊落，无所顾忌。他“闻鸡起舞”，恨不能向全世界宣告：我和张爱玲好上了！
而桑弧呢，因为张爱玲曾经和汉奸胡兰成恋爱过，他对张爱玲的相处是遮遮掩掩，躲躲闪闪的。
其实他们也从来没有提过要守秘密的话，但是九莉 （张爱玲）当然知道他也因为她的骂名出去了，连骂了几年了，正愁没有新资料，一传出去势必又沸沸扬扬起来，带累了他。他有两个朋友知道的，大概也都不赞成，代为隐瞒。而且他向来是这样的，他过去的事也很少人知道。（P275）
这种掖掖藏藏的态度，自然是让张爱玲不舒服的。无论与胡兰成的婚姻是多么短暂，那一时那一刻是真诚的，是无所顾忌的，是沦陷的，是以为能地久天长的。
“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胡兰成问）
昏黄的灯下，她 （张爱玲）在沙发靠背上别过头来微笑望着他。“你喝醉了。”
“我醉了也只有觉得好的东西更好，憎恶的更憎恶。”
“你太太呢？”
他有没有略顿一顿？”我可以离婚。“
”我现在不想结婚。过几年我会去找你。“ 她不便说等战后，他逃亡到边缘的小城的时候，她会千山万水的找了去，在昏黄的油灯里重逢。（团圆 P146）
穿过千山万水去寻觅，是张爱玲的想法。胡兰成不想那么多。在那兵慌马乱的年月，张爱玲想的是不惜毁了一座城去成就一桩爱情；而胡兰成想法是：今日得爱就爱，此时得欢就欢。明天生命不知在哪里，明日不知相识在何处。
胡兰成是个有一能说出二的人。他对喜欢的女性毫无保留地赞美，对他自己的激情，也尽心尽力地讴歌。讴歌来，讴歌去，把他自己也说服了，感动了。
和张爱玲在一起的时候，两个人比着说谁更爱对方多些，听起来让人不免哑然失笑。
（胡兰成）”我们这是对半，无所谓追求。” 见她笑着没说什么，又道：”大概我走了六步，你走了四步。“ （小团圆 P150）
对我总是高兴得像狂喜一样，你到像有点悲哀，” 她 （张爱玲）说。
他笑道：“我是像个孩子哭了半天咬苹果，苹果拿到了手还在抽噎。”（ 小团圆 P151）
而和桑弧在一起呢，桑弧总是小心翼翼，犹犹豫豫，让人觉得如鲠在喉，咽也不是，吐也不是。桑弧还像一个守旧的男人一样，在乎 ”处女情节“。当张爱玲谈及和胡兰成有过性关系时：
他（桑弧）怔了怔，轻声道：”这不是 ’献身’？”
她心里一阵憎恶的痉挛，板住了没露出来。
默然片刻，他又道：“...你大概是喜欢老的人。”
听到桑弧对张爱玲和胡兰成的这段关系的评论，不仅让张爱玲感到反感，更让她觉得理解的不可能。张爱玲心中的爱，是超越年龄，超越金钱和地位的。她当时在心中充满着不屑，她对自己说：
他们至少生活过。她喜欢人生。（小团圆 P270）
桑弧其实也没有什么过分的。他像一个传统的男人一样，也是想过和张爱玲走下去，认真考虑过对这段感情有个交代的。
她又停经两个月，这次以为有孕。
燕山 （桑弧）强笑低声道：“那也没什么，就宣布 … … 。“
她往前看看，前途十分暗淡，因又流泪道：”我觉得我们这样开头太凄惨了。“
“这也没什么，” 他又说。
但是他介绍了一个产科医生给她检查，是个女医生，广东人。验出来没有孕，但是子宫颈折断过。
想必总是与之雍 （胡兰成）有关，因为后来也没再疼过。
他听了脸上毫无表情。（小团圆 P278）
这事对张爱玲的打击很大。面对桑弧也有了一种隔离的自卑感。从桑弧的角度去看，她觉得 ”自己不但是败柳残花，还给蹂躏得成了残废。”
后来桑弧就跟一个漂亮的女演员结婚了。
这天他又来了，有点心神不定的绕着圈子踱来踱去。
她（爱玲）笑道：“预备什么时候结婚？”
他（桑弧）笑了起来道：“已经结了婚了。”
立刻像是有条河隔在他们中间汤汤流着。
他脸色也有点变了。他也听见了那河水声。（团圆 P281）
桑弧结婚了并没有告诉张爱玲，他怕张爱玲伤心。他心虚地告诉登出他结婚消息的小报不要太张扬，字号小点，不要放在明显得地方。他像是一个普世男，四平八稳，没啥精彩也没啥大的毛病。
和桑弧的交往并没有修成正果，对这点张爱玲有过感伤，可是她并不后悔。毕竟这段感情帮助她走过了胡兰成。
但是燕山 （桑弧）的事她从来没懊悔过，因为那时幸亏有他。（小团圆 P282）
但毕竟，去结婚了又不预先告知恋人，是不够坦荡的。张爱玲在小团圆的开头和结尾，都用了这句：“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 那是写和桑弧那段迷迷惑惑的等待。不难想象，这种云山雾罩的等待，给张爱玲的心灵带来过一定的伤害。
伤害是伤害，想来也不是真爱。
所以，让张爱玲刻骨铭心的还是与胡兰成那段感情。
首先胡兰成聪明过人，他的聪明与才华，让“旷世才女”张爱玲都感叹不已。
两人坐在房里说话，她会只顾孜孜的看我，不胜之喜，说道：”你怎么这样聪明，上海话是敲敲头顶，脚底板亦会响。” （今生今世）
比聪明更难寻觅的是理解。在评论张爱玲的作品中，胡兰成的评价可以说是难能地贴切和到位。在《今生今世》中，胡兰成有一段评价张爱玲笔下的人物，真是几句便见真谛：
张爱玲自己便是爱描写民国世界小奸小坏的市民，她的《倾城之恋》里的男女，漂亮机警，惯会风里言、风里语，做张做致，再带几分玩世不恭，益发幻美轻巧了，背后可是有着对人生的坚执，也竟如火如荼，惟像白日里的火山，不见焰，只见灰白的烟雾。他们相遇奇特，结局只平淡的成了家室，但是也有对于人生的真实的如泣如诉。（今生今世 P154）
相比之下，当时在文学界很有地位的傅雷，对张爱玲的《倾城之恋》的评价让她不以为然。
傅雷认为《倾城之恋》“尽是些玩世不恭的享乐主义者的精神游戏”，主角白流苏和范柳原这种对生活疲乏苟且，只会玩弄些小聪明、小智慧的人物，委实担当不了悲剧的角色。“既没有真正的欢畅，也没有刻骨的悲哀。”总之，《倾城之恋》中，作者“对人物思索得不够深刻，生活得不够深刻”。虽然也有一些亮色，但由于人物塑造上的失败，终究使这部作品流于平庸。（傅雷曾严厉评价张爱玲的作品 – by 晓读晓看 ）
虽然傅雷对当时横空出的才女张爱玲的作品有着相当的肯定，可是他毕竟没有完全理解张爱玲，没有理解文学作品中的不完美的小人物可能会比真正的英雄人物更能揭示人性的弱点，更贴近真实的生活。卡夫卡笔下的《变形记》未必比莎士比亚的《李尔王》更少带给人心的震撼。对于傅雷的批评，张爱玲写了篇《自己的文章》来辩护。
多年以后在美国，在文学批评史上很有地位的夏志清，对张爱玲的评价极高，在夏志清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的书中，夏志清甚至用了比介绍鲁迅还多的笔墨来介绍张爱玲。可是，夏志清对张爱玲的赞美，让张爱玲感激，却不能让张爱玲心悦诚服。张爱玲觉得自己就是自己，把自己的文章和欧美的一些作家风格做比较，终是雾里看花，有所隔膜。
因为胡兰成的聪明，因为胡兰成的理解，张爱玲始终对胡兰成有着难以抹去的“慈悲”。张爱玲走过胡兰成以后的作品中，我们常常能见到胡兰成的影子，一个官场得意，为人聪明得体，有热情，有爱，残忍又矛盾的人。
胡兰成愿意也很会吹牛。在《今生今世》中，他描述他走过的女人都是爱他如命，甘愿为他无偿奉献的。其实女人哪有那么傻，不过多数女人容易被感动倒是真的。。
胡兰成几次提及在他遇难时，张爱玲一直在经济上帮助他。后来的学者也多数认为张爱玲对胡兰成仁慈过度。其实这只是一面之词。从张爱玲《小团圆》的描述上看，在胡兰成官场得意时，是帮过张爱玲的。张爱玲是个在钱上非常拎得清的人，她不肯为别人多花一分钱，也不肯占别人一点儿的便宜。她和好友炎樱出去，必定在乎这次谁买了冰激凌，走路谁又多送谁多一程。住在姑姑家里，也各花各的，分别把钱算的倍儿清。便是对自己的母亲，也心心念念地想着要还清母亲为她花过的教育费用。
爱玲告诉他 “我想多赚点钱，我欠我母亲的债一定要还的。”
初夏再来上海的时候，拎着个箱子到她这里来。
等他走了，她开箱子看，这是一大笔钱。
她把箱子拎去给姑姑看，笑道：“兰成拿来给我还母亲的钱。”
姑姑笑道，“他倒是会弄钱。” （小团圆 P161）
他又带了许多钱给她。“经济上我保护你好吗？”他说。（P196）
兰成每次回来总带钱给她。有一次说起 “你这里也可以... …” 声音很低，道：“有一笔钱。“（201）
胡兰成不是个花钱畏缩的人。他平时给开电梯的工人很慷慨的小费 ，经济上资助朋友及一些文人也在所不惜。因为张爱玲而和他当时的妻子离婚时，也给了对方非常慷慨的分手费。在和护士小周恋爱又分离时，也倾尽囊中所有，把身上剩下的钱都留给了她。
所以说胡兰成到处遇到帮他的女人，自然是有原因的。胡兰成和他的女人在一起时，都是用力夸奖，他对女人的博爱，即富有幻想，又浪漫多情。他对女人的夸奖显得真诚而精准，让那些女人觉得遇到了真正懂得并欣赏自己的人。
他说护士小周：“生得瘦不见骨，丰不余肉。“ “她的做人，心思清坚。”；
他说寡妇范秀美：“女心婉约，但又眉宇间有着英气” “千娇百媚，但她其实是个亮烈人”；
他说日本房东女子一枝：“人是春郊一枝花，折来拿进我房里。” ；
他描述最后与他尘埃落定的老婆余爱珍：“芳如六月里的大朵有香气。大气像红楼梦里的薛宝钗，但是薛宝钗没有她的顽皮与喜气。”
胡兰成像一个不断更换工作的人，来去潇洒，可是却从不说原来的雇主的任何不是。他没什么道德底线，却不失 “高世” 的风度与姿态。可以想象，胡兰成便是嫖妓，也不失富家公子的谦和与洒脱，绝不肯像有些文化流氓嫖娼嫖得猥猥琐锁，蝇营狗苟。
张爱玲“沦陷“于胡兰成的爱，也有胡兰成性格魅力的另一面。张爱玲因为从小缺失爱，对世人对世间有着隔离感的认知与看透。张爱玲冷眼看世界，胡兰成却悲天悯人。
”二次大战要完了，“他抬起头来安静的说。
”哎呦，“她笑着低声呻吟了一下。”希望它永远打下去。“
他沉下脸来道：”死这么许多人，要它永远打下去？“
她依旧轻声笑道：”我不过因为要跟你在一起。“ （小团圆 P209）
正是这钟差距，让张爱玲在胡兰成身上看到了缺失的温暖，看到了理解和对世间的博爱。在这薄凉的世界上，张爱玲冷冷地裹着自己，遇到胡兰成时，她被暖化了。封冻的冰山，一旦溶解，便咆哮奔涌，一泻千里。
她觉得过了童年就没有这样平安过。时间变得悠长，无穷无尽，是个金色的沙滩，浩浩荡荡一无所有。只有嘹亮的音乐，过去未来重门洞开，永生大概只能是这样。（小团圆 P150）
可是阳光照耀了一会儿便掉头了。很快张爱玲就看清了胡兰成”“洒向人间都是爱”的本质。张爱玲理智地决定退出。她说，
“没有她们也会有别人，我不能太与半个人类为敌。” （P270）。
这时候也都不想起他的名字，只认识那感觉，五中如沸，混身火烧火辣烫伤了一样，潮水一样的淹上来，总要淹个两三次才退。
她看到空气污染使威尼斯的石像患石癌，想道：“现在海枯石烂也很快。” （P282）
张爱玲的退出是理智的，也是无奈的。这种打击，便是后来与桑弧，再后来与莱雅的感情都无法让她完全走过去。分手时张爱玲曾对胡兰成说过：离开你我是不会死的，不过我大概也从此枯萎了。
一语成谶。
很多学者认为，张爱玲的晚年凄惨，到处搬家，甚至怀疑她在精神上出现了某些问题。可是读她的遗作《小团圆》，你会发现作家超乎寻常的人间清醒。张爱玲用了十八年的时间 （1975-1993），一再改写《小团圆》，因为这是她一生的写照，一生走过的路。也许她最后不再想编故事，不再想藏在人物后边去描绘世间众生，她只想写她最在乎的：她的母亲，她的家人 ，她的恋人，她的朋友。她在给朋友宋淇夫妇的信中，一时嘱咐留下此书，一时又要将此书销毁掉。
也真是为难为了读者。在《小团圆》中，张爱玲不做铺垫，不做介绍，人物直接跳出，一会儿对话，一会意识流。如果不是深知张爱玲身世的读者，谁能懂得张爱玲在说什么，又有几人看得出，张爱玲是人间清醒赤诚相见的。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