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人在不同的年龄,要面对不同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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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你被孤独感驱使着去寻找远离孤独的方法时,会处于一种非常可怕的状态;因为无法和自己相处的人,也很难和别人相处,无法和别人相处会让你感觉到巨大的虚无感,会让你告诉自己:「我是孤独的,我是孤独的,我必须去打破这种孤独。」你忘记了,想要快速打破孤独的动作,正是造成巨大孤独感的原因。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每天早上起来翻开报纸,在所有事件的背后,隐约感觉到有一个孤独的声音。不明白為何会在这些热闹滚滚的新闻背后,感觉到孤独的心事,我无法解释,只是隐隐约约觉得,这个匆忙的城市里有一种长期被忽略、被遗忘,潜藏在心灵深处的孤独。
 
我开始尝试以另一种角度解读新闻,不论谁对谁错,谁是谁非,而是去找寻那一个隐约的声音。
 
于是我听到了各种年龄、各种角色、各个阶层处於孤独的状态下发出的声音。当岛屿上流传着一片暴露个人隐私的光碟时,我感觉到被观看者内心的孤独感,在那样的时刻,她会跟谁对话?她有可能跟谁对话?她现在在哪里?她心里的孤独是什么?这些问题在我心里旋绕了许久。
 
我相信,这里面有属于法律的判断、有属于道德的判断,而属于法律的归法律,属于道德的归道德;有一个部分,却是身在文学、美学领域的人所关注的,即重新检视、聆听这些角色的心事。当我们随着新闻媒体喧哗、对事件中的角色指指点点时,我们不是在聆听他人的心事,只是习惯不断地发言。
 
现在资讯愈来愈发达了,而且流通得非常快。除了电话以外,还有答录机、简讯、传真机、e-mail等联络方式——每次旅行回来打开电子信箱,往往得先杀掉大多数的垃圾信件后,才能开始「读信」。
 
然而,整个社会却愈来愈孤独了。
 
感觉到社会的孤独感约莫是在这几年。不论是打开电视或收听广播,到处都是call in节目。那个沉默的年代已不存在,每个人都在表达意见,但在一片call in声中,我却感觉到现代人加倍的孤独感。尤其在call in的过程中,因为时间限制,往往只有几十秒,话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每个人都急着讲话,每个人都没把话讲完。
 
快速而进步的通讯科技,仍然无法照顾到我们内心里那个巨大而荒凉的孤独感。
 
我忽然很想问问那个被打断的听众的电话,我想打给他,听他把话说完。其实,在那样的情况下,主持人也会很慌。於是到最后,连call in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了,直接以选择的方式:赞成或不赞成,然后在荧幕上,看到两边的数字一直跳动一直跳动……
 
我想谈的就是这样子的孤独感。因为人们已经没有机会面对自己,只是一再地被刺激,要把心里的话丢出去,却无法和自己对谈。
 

我要说的是,孤独没有什么不好。使孤独变得不好,是因为你害怕孤独。

 

人害怕孤独
当你被孤独感驱使着去寻找远离孤独的方法时,会处于一种非常可怕的状态;因为无法和自己相处的人,也很难和别人相处,无法和别人相处会让你感觉到巨大的虚无感,会让你告诉自己:「我是孤独的,我是孤独的,我必须去打破这种孤独。」你忘记了,想要快速打破孤独的动作,正是造成巨大孤独感的原因。
 
不同年龄层所面对的孤独也不一样。
 
我这个年纪的朋友,都有在中学时代,暗恋一个人好多好多年,对方完全不知情的经验,只是用写诗、写日记表达心情,难以想像那时日记裡的文字会纤细到那么美丽,因为时间很长,我们可以一笔一笔地刻划暗恋的心事。这是一个不快乐、不能被满足的情欲吗?我现在回想起来,恐怕不一定是,事实上,我们在学习 着跟自己恋爱。
 
对许多人而言,第一个恋爱的对象就是自己。在暗恋的过程,开始把自己美好的一面发展出来了。有时候会无缘无故站在绿荫繁花下,呆呆地看着,开始想要知道生命是什麼,开始会把衣服穿得更讲究一点,走过暗恋的人面前,希望被注意到。我的意思是说,当你在暗恋一个人时,你的生命正在转换,从中发展出完美的自我。
 
情欲的孤独,在本质上并无好与坏的分别,情欲是一种永远不会变的东西,你渴望在身一体发育之后,可以和另外一个身一体有更多的了解、拥抱,或一爱一,你用任何名称都可以。因为人本来就是孤独的,犹如柏拉图在两千多年前写下的寓言:每一个人都是被劈开成两半的一个不完整个体,终其一生在寻找另一半,却不一定能找到,因为被劈开的人太多了。
 
有时候你以为找到了,有时候你以为永远找不到。柏拉图在《饗宴》裡用了这个了不起的寓言,正说明了孤独是人类的本质。
 
在传统社会里,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们都以为找到了另外一半,那是因为一生只有一次的机会,找对,找不对,都只能认了。但现在不一样了,如我的学生,她用四种身分在寻找,她认为自己有很大的权力去寻找最适合的那一半,可是我在想的是:是不是因此她的机会比我的多?
 
我是说,如果我只有一种身分,一生只能找一次,和现在她有四个身分,找错了随时可以丢掉再找,是不是表示她有更多的机会?我数学不好,无法做比较。可是我相信,如柏拉图的寓言,每个人都是被劈开的一半,仅管不同的文化,不同的哲学,对这个问题有不同的解释,但孤独绝对是我们一生中无可避免的命题。
 
 
孤独是生命圆满的开始
很有趣的是,在我自己出版的作品里,销路比较好的都是一些较为一温一 柔敦厚者。我有一温一 柔敦厚的一面,例如会帮助晚上跳墙的学生回去,写在小说裡就是有一个皆大欢喜的圆满结局。我也有叛逆的一面,如《因為孤独的缘故》、《岛屿独白》两本作品,却只获得少数人的青睞——我很希望能与这些读者一交一 流,让我更有自信维持自己的孤独,因为我一直觉得,孤独是生命圆满的开始,没有与自己独处的经验,不会懂得和别人相处。

所以,生命里第一个一爱一恋的对象应该是自己,写诗给自己,与自己对话,在一个空间裡安静下来,聆听自己的心跳与呼吸,我相信,这个生命走出去时不会慌张。相反地,一个在外面如无头苍蝇乱闯的生命,最怕孤独。七○年代,我在法国时读到一篇报导,社会心理学家发现巴黎的上班族一回到家就打开电视、打开收音机,他们也不看也不听,只是要有个声音、影像在旁边;这篇报导在探讨都市化后的孤独感,指出在工商社会裡的人们不敢面对自己。

我们也可以自我检视一下,在没有声音的状态下,你可以安静多久?没有电话、传真,没有电视、收音机,没有电脑、没有网路的环境中,你可以怡然自得吗?

后来我再回到法国去,发现法国人使用电脑的情况不如台湾的普遍,我想那篇报导及早提醒了人与自己、与他人相处的重要一性一。所以现在你到巴黎去,会觉得很惊讶,他们家里没有电视,很少人会一天二十四小时带着手机。
 
有时候你会发现,速度与深远似乎是冲突的,当你可以和自己对话,慢慢地储蓄一种情感、酝酿一种情感时,你便不再孤独;而当你不能这么做时,永远都在孤独的状态,你跑得愈快,孤独追得愈紧,你将不断找寻柏拉图寓言中的另外一半,却总是觉得不对;即使最后终于找到「对的」另外一半,也失去耐心,匆匆就走了。
 
「对的」另外一半需要时间相处,匆匆来去无法辨认出另外一半的真正面目。我们往往会列出一堆条件来寻找符合的人,身高、体重、工作、薪水……,网路一交一 友尤其明显,只要输入一交一 友条件,便会跑出一长串的名单,可是感觉都不对。
 

凡所有你认为可以简化的东西,其实都很难简化,反而需要更多时间与空间。与自己对话,使这些外在的东西慢慢沉淀,你将会发现,每一个人都可以是你的另外一半。因为你会从他们身上找到一部分与生命另外一半相符合的东西,那时候你将更不孤独,觉得生命更富有、更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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