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续忆》
第九章
老李
徐家祯
(六)
自从老李第一次找到我们住的陋室去之后,在“文革”十年之中他又去过很 多次,大多是在逢年过节的时候。看来,他那时候与我们的关系已从主仆转为 了朋友,因为我们已不再有经济能力可以帮助他,倒反而是他常常来帮助我们 了。
记得有一年中秋,我们最困难的时候,老李又来看望我们,手里拿了一个 饭盒。打开一看,里面两个小月饼,他说是特地拿来送给我父母的。我们落魄 到吃以前佣人送来的月饼的地步,现在回想起来,真可以掉泪。
六九年前后,我小弟被分到上海郊区奉贤农场去种田,老李知道了又来帮 助打扎行李。正巧他也有熟人在那个农场里,与我小弟同一队,于是老李介绍 他们认识,使小弟不致人地生疏。
在“文革”之前老李正式作我们仆人之前,我的妹妹和二弟都在外地,还 没等他们有机会回沪探亲、认识老李,我们已扫地出门,老李也被解雇。所以, 他们是“文革”之中在斗室里与老李认识的。但老李有本领能与生人一见如故。 一见我弟弟、妹妹,老李就称他们为“二弟弟”和“妹妹”。“二”是照上海话读作 “泥”的。以后,我弟弟、妹妹在上海要买什么东西,也常常托他帮忙。那时, 因为大批青年学生“上山下乡”、“插队落户”,火车站挤得像小菜场,上下车如 打仗一样。再加外地基本生活用品都缺乏,样样全要从上海买了带去,人人大 包小包地上车,更增加了车厢的拥挤度。有时,弟弟、妹妹来上海探亲后回西 安、兰州,送行人手不够,也请老李帮忙。当然次数是不会多的,因为我们不 能给他报酬,最多给他来回车钱而已,不好意思经常麻烦别人。但是老李倒并 不计较酬劳,仍乐意为我家效力。
每次老李来看我们,常为我父亲带来一些落实政策的消息,说:某某人已 经退得钱财若干,并安慰我父亲说他也会再有复兴之日。我父亲却常唉声叹气, 表示悲观。
老李还告诉我们,他有个挚友,姓丁,是位医生,年轻时与老李一同花天 酒地过。改朝换代之后,因为政治原因或生活问题,财产没收,扫地出门。老李与丁医生还常保持联系,说丁医生如果能财产发还,作为“难兄难弟”的老李, 必定也能有些好处。而且,似乎丁医生已经在口头上许诺过老李,如果发还财 产,将分一、二万元给老李。这大约是老李一生中最后一个大望头。
七六年“四人帮”打倒之后,老李来得更勤了,虽然我们一开始并没有丝毫 改变。我们的变化一直要到七九年春天才来。等到我们的经济一恢复,差老李 做这做那的事情就多了起来,每次办完事,我们总重加酬报。但是,那时我父 亲的手足已恢复到能够自己料理自己的地步,当然不会再请老李来做长工。再 说,我们那时仍寄人篱下,住在只有十六平方公尺的一间斗室之中。在这样的 环境里,用上一个男仆,实在不伦不类,会招人笑话。于是,老李始终只是我 们的一名随叫随到的“跑腿”而已。
“文革”结束“落实政策”后第一张全家在上海外滩合影
(摄于 1978 年 10 月)
左起:前排:侄子徐一帆、外甥女陈立爽;
中排:小弟媳吴有容、母亲、 父亲、妹妹、外甥陈立泉、弟媳沈菲;
后排:作者、小弟、妹夫陈昆璋和弟弟)
我们的经济恢复以后不久,老李曾也来兴致勃勃地报告过我们,说丁医生 也将“落实政策”了。不久,又说,丁医生分配了新房子,住进静安寺百乐商场 后边新建的高层公寓。我们很为老李高兴,看来,他的一、二万元“横财”即将 到手。再过了不久,老李却来报告说:丁医生昨晚心脏病突发去世了。以后, 老李不再说起那笔财产事。大概丁医生的财产让妻子、孩子承继了去,当然不会再有老李的份。看来,老李是命定的穷光蛋了。命运已多次捉弄过他:每当 他抱着的一个大希望快要实现时,一个噩运就会袭来,把他的美梦击碎。
于是老李甘心替我们打打短工,连出国的想法都不再提起。其实,我都说 不清老李是什么时候开始停止学习法文的,大概总是“文革”之中。因为那时正 值排外高潮,再学外语不是会被人批判为轻则崇洋媚外,重则妄想叛国投敌? 然而,我倒不知怎么阴差阳错起来,不久就有了个去美国的机会。(注 1)
老李知道后十分高兴,我记得他对我说过:
“我知道自己这辈子不会再去国外了。欧洲、美国没有去过总归是遗憾的事。 你有机会去美国就代我看看吧!”我听了心里一阵酸痛。这不是战败者的“投降 宣言”么?
老李在我离国前几天送我一小块白玉和一枝镀金的领带夹。这大概是他黄 金时代的遗物吧。我一直珍藏到现在。
1980 年 2 月 8 日早上离沪去美留学时亲友为作者送行。
这张照片冲洗时出了问题,所以光线和 形象都不理想,
但这是目前所能找到的有老李在内的唯一照片
(摄于上海江苏路安定坊 16 号僦居院中;老李为后排右二,最右者为作者)
临走那天,我早上六、七点钟就要离家了,来送行的有家人、亲戚、朋友、 学生几十人,其中也有老李。大家在屋前玫瑰丛中站着照了张相。可惜因为冲洗有技术故障,照片上的人物面容都模糊不清,就好像现在我想起十一年前那 时的情景也只在脑海中留下一个淡薄不清的形象一样。
离国外出之后,我奔波于东西或南北两半球之间,好象曾给老李写过一封 信;他似乎也有一、两封信寄来,但都未保存。在家信中,父母倒常提起老李, 说又请老李帮助做了什么事,还告诉我老李的生活及身体情况。说他年纪大了, 身体已不如前,近来发过心脏病,又有肺气肿,送过急诊,住过院,大概是抽 烟太多的原因。还说他们给了老李一些钱让他买些营养品,补补身体。
我在家信中说:“老李在我们最困难的时候没有抛弃我们,这是很难能可贵 的。患难之中最能见人心。我一生中最珍贵患难中保持的友谊。现在我们的条 件改善了,不能亏待老李。即使老李那时不忘记我们,是有物质企求的,现在 我们也不能让人失望,这就是所谓厚道待人。”
然而我远在万里之外,终究不能真正对老李有具体照顾。记得出国之后我 还见过老李两次,可能分别在我头两次回国时,也可能都在我头一次回国时。
只记得第一次是在医院观察室中,老李因心脏病复发送去医院抢救,我正 好回国,就带了水果和钱去看望他。他穿着中山装式旧棉袄,斜靠在床上,面 色蜡黄,十分难看。我握着他的手,没有与他多谈,怕他累了。
第二次是在他家里,可能就是那年他出院之后。这是我认识他近二十年第 一次去他家看他。老李住在华山路,在上海滩上很普通的一幢弄堂房子的亭子 间中。房间窄小,窄而长的一条,只有七、八平方公尺大小。房内除了一张床、 一张小书桌和一把椅子,别无他物。我带了些东西和钱去看他,还特地送他一 枝从澳洲带去的笔。(注 2)他很高兴,说以前写字的旧笔刚刚坏了。他让我坐 在房里唯一的椅子上,自己坐在床沿上与我谈话,面色还是那样蜡黄而难看。 我起身告辞时,老李坚持下楼送我到后门口,这就是我与他的最后一次见面。
我回澳后,家信中仍时时提起老李,讲他身体时好时坏,后来他让一个弟 弟住在他家照料他。不久,父母信中就报告了老李的死讯,还说老李追悼会上 有我父亲写的“李伯雄先生追悼会”的大横幅及一付挽联。回想起我们刚认识老 李时,父亲正病重垂老,是老李来服侍我父亲的。现在,经过十年“文革”的折 磨,我父亲倒仍然健在,而老李却已先走。这真不能不相信命运的安排了。父 亲在给他的挽对中也正含此意:
“笃疾赖扶持,苟延不死,转瞬廿年前事。岂意 巫阳先下召。
命途偏蹇剥,相倚同哀,可堪百日沉疴。翻教 宋玉为招魂。”
老李去世至今,总有了六、七年了吧。我回忆起我生活中这段经历,仍常会 联想到老李。但是,我不知道他在我心目中的地位,究竟应该是仆人,还是朋 友?
一九九一年五月一日初稿,
一九九四年二月改写于阿德莱德东城书屋
二 0 一六年一月十九日修改注释于新红叶山庄
注 1: 我由在美国的小舅担保,于 1980 年 2 月 8 日去美国自费留学。关于此事,可见《山居杂 忆》第 33 章〈我的弟弟宜官〉一文。
注 2: 我于 1983 年 2 月 6 日应聘来澳大利亚阿德莱德大学亚洲研究中心任教,所以,此时已居 住在澳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