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2009年5月在母亲相册上翻拍的外婆80年代中期的照片
外婆姓刘,贵州省织金县人。刘姓家族在织金是大户人家,外婆年青时算得上织金县城的漂亮女性,外婆挑三拣四把年纪拖大了,后经人介绍给外公续弦。
外公与外婆婚后共生了10个孩子,但只有按顺序排行的第五、九、十这三个孩子活了下来,其余的都在未成年时因病夭折了。这三个孩子就是我的母亲、舅舅和姨母。
解放前,王、刘两家在织金县城,是很有名气且人丁兴旺的大家族,直到如今,大半个织金城都是沾亲带故的姑叔侄姨各代亲属。外婆有半辈子是由别人伺候,直到共产党执政后,老人家不仅得自己伺候自己,还要帮着照顾自己的子女的子女了。
外婆除了后期不时抱怨子女们做的饭菜是“调和”外,对一直帮着照看孙辈到从未有过怨言。
外婆本人在共产党执政前,带着她只有几岁的儿子和小女儿抛弃家业搬到安顺,与在安顺逃亡的外公相聚并定居安顺了。共产党夺取政权后,外婆外公在织金的家产被充公,共产党连地主恶霸帽子都不用找人戴了。外婆家在织金的房地产,在共产党执政后被全部没收,有的被用做织金县邮电局,有的被用做织金县第三小学,有的被分给穷人了。
其实,外婆家一位堂兄曾经是共产党的地下工作者,可是他直到80年代末期才被共产党承认。记得外婆家的堂兄被共产党承认后,舅舅曾经想以地下党家属身份,向政府要回外婆家的部分房产,后因申办程序实在太复杂冗长而放弃了......
外公去世后外婆继续跟她的小女儿一家住在安顺,直到舅舅结婚成家后,外婆才搬到昆明去与她的儿子一家住在一起。
外婆在姨妈家,不时会把他们一家弄得有些鸡犬不宁的。在姨妈家,外婆很自由,因为她太熟悉安顺了,可以自己随心所欲地外出随便买东西吃。而且认识她的人不少。有一次外婆在安顺吃“过街调”(她老人家的用词都很有个性色彩 ),感染了大肠杆菌,腹泻到脱水。好在她“从来就吃你外公配的药,所以身体很好”(这是她自己的话),住了几天院后安然无恙地回家了。那时已经70多岁的外婆,能如此快地康复真的很令人吃惊哦!不过,外婆住这几天院,把姨妈一家吓得够呛......
外婆在姨妈家或舅舅家不高兴时,就自己从这家跑到那家。她会自己到车站乘火车或长途客车往返于安顺和昆明之间,常常把姨妈和舅舅弄得哭笑不得。
1968年5月,在母亲反复恳请和舅舅的劝说下,外婆终于同意到贵州省兴义地区普安县,跟我们住了两个月。
普安是贵州省远离省会靠近云南的边远小县城,是外婆这辈子住过的最小的城市。妈妈把外婆接到我们家时,我们住在普安中学楼上、楼下相距几十米的简陋的教工宿舍里。外出到县城唯一的一条大街,要走3、4百米。外婆在我家那段时间,天气不好,常常下雨。那时的普安县城,只要一下雨,出门的路就泥泞不堪且很滑,所以妈妈常常不能带外婆外出,她不熟悉路也就不敢自己外出。出不去,不能买东西吃,当然只能吃家里做的饭。这对常常会自己到街上找人聊天儿、买东西吃(舅舅每个月会定时给他汇钱,她攒下来的钱不少,足够老人家随心所欲地外出消费)的外婆,产生“刻骨铭心”的“坐牢”感,似乎是理所当然的。14岁的我清楚地记得外婆在家呆不住,她总是不听母亲劝阻,喜欢自己外出闲逛。
记得母亲告诉刚到普安的外婆:
“你刚在这儿,不要自己出去走,如果你走不回来,叫我们到哪儿找你。”
外婆的回答是:
“你家普安巴掌大个地方,我怎么会走不回来!安顺,昆明比你家普安大那么多我都走得回,这里走不回才鬼了!”
外婆其实没能理解母亲坚决不允许她雨天外出的原因,那时从中学到街上和场坝的路是泥路,一下雨就成了很滑的泥沼,母亲担心的是外婆那双三寸金莲,会让她在烂泥地上摔倒而回不来。
其实外婆对母亲的禁令根本就不以为然,但下雨天她还是没外出。下雨天外婆会踱着小脚在家里一边来回走动一边抱怨“鬼了!到你家普安来坐牢了!”
外婆在普安的日子里,曾教我怎样做鞋垫,告诉我她住在安顺时是多么地自由自在 多么地好过,我真想让外婆在我家也有快乐的感觉。
有一天,天气不错,我陪外婆上街,看着她跟每一个认识或不认识的人打招呼说话,显得很开心,于是我决定提请外婆注意在我家也有快乐:
“婆婆,你看,有这么多人跟你说话,来我家多好。”
没想到外婆竟一脸严肃地对我说:
“住在你家就就像坐牢,吃的像猪食。”
外婆的话让我想到的是:母亲真不该接外婆来我们家。因为姨妈家在安顺市,比普安县肯定好很多,我们不该接她来;外婆在姨妈家时说他们吃的是“调和”,现在说我们家吃的是“猪食”,让外婆留在安顺吃调和肯定比到普安吃猪食好很多。
此后,我没敢再与外婆说到普安有什么好了。
印象中的外婆很难伺候,在我们家时,看她踱着小脚一拐一拐地在没有自来水的厨房淘米做饭,让我觉得于她太艰难,常常会不假思索地从她手里抢过活来,告诉她让我来,不让她干。为此被她骂了好多年:
“你这个鬼啊,在你家,就你不要我做饭。”
不过,外婆后来的骂终于带着笑容了。
印象中的外婆,笑起来很甜很可爱......
1973年5月的一天,妈妈接到昆明发来的电报:
“母亲病危,速来昆。”
于是我们全家总动员,爸爸妈妈迅速决定:我和妈妈先到昆明,如果外婆不行了就电报告诉他,他带小弟弟后到,我和妈妈于次日晚匆匆赶到了昆明。
到舅舅家时,发现姨妈一家已经到了!舅舅舅妈见到我们,已经不再吃惊,因为姨妈他们已经告诉了原委。可外婆为此开心不已!她问妈妈:
“老朱怎么没来?“
“他要上课,我先来看情况,你是好的,他就不来了”妈妈回答。
舅舅哭笑不得地问外婆:
“你知不知道‘放羊的孩子’的故事?”
“我晓得的嘛。我想看他们了,所以请人帮我发了电报”
外婆嘴都合不拢地笑着说。
舅舅他们决定大家既来之则安之,带着他的姐妹和孩子们在昆明游玩了几天,外婆和她的子女孙辈们有了非常愉快的、人到得最齐的一次相聚,遗憾没人想到应该与外婆合影......
1973年5月外婆请人发电报说自己病危,把她的两个女儿吓得带着孩子直奔昆明,姨妈、姨父,舅舅、舅妈与母亲和我及表弟妹们留下这几张合影还得感谢外婆呢
1975年8月,我到昆明舅舅家住了几天。舅舅告诉我云南省政府机关单位在搞备战备荒大遣送运动。云南省政府有规定:无论老少,都得接受政府按户籍所在地遣送闲散人员。户口簿在安顺的可怜的外婆,成了当然的遣送对象。
我到舅舅家后,舅舅开始每天紧锣密鼓地催促外婆尽快准备,好跟我一起尽早离开昆明。可过去喜欢安顺、昆明换着住的外婆,那时突然变得特别固执起来,表示就是不愿去安顺。舅舅耐心给外婆解释,现在政府催得紧,要她老人家先去安顺回避一段,等风声弱下来就接她回来。可倔傲不驯的外婆就是不听,甚至表示就是要她死也要留在昆明。
为了不被遣送去安顺,已经80高龄的老人,居然在我告诉她自己得离开昆明的前夜,居然勇敢地选择了过量服用安眠药作为反抗。
外婆这一招,把舅舅一家弄得手脚忙乱了好几天。舅舅只好找上级反映实情,从此没再提谈要遣送外婆的事了。
外婆虽然裹小脚,但由于婆家兴旺,外公又是非常有教养的绅士,解放前她的生活是很富有且自在的。解放后由于她的三个孩子都有工作,物质生活上她几乎没有真正体会过紧缺感。那怕饿死几千万人的三年困难时期,外婆也只因营养不良,曾经有过短时的轻度浮肿,因为外公懂中医,知调理滋补,外婆身体一直算是很健康的。
进入70年代后,外婆突然一改以往安顺昆明往返跑的习惯,表示不愿再到安顺跟小女儿住了。大女儿家在小县城,老人家压根儿就不愿去。外婆的两个女儿都提出接她与自己同住一段,她都以老人要住儿子家,养老人是儿子的事为由拒绝了。
1975年云南省政府以备战为名搞遣散,老人以死抗争,终于使自己如愿留在昆明了。从此,老人家一直住在昆明,直到1985年。
外婆90岁以后,身体越来越不好了,她的右眼皮上长了个瘤子,由于她已经90高龄,医生建议不要手术。贵州织金县城外婆老家的侄子、亲友们想让她在老家养老送终,与舅舅商量好并取得外婆的同意后,1985年舅舅把外婆送回了织金老家,那儿有更多的亲友能陪伴外婆,她没有再想回昆明。舅舅每年会去看外婆至少一次,每个月给他汇几百块钱,直到外婆于1987年7月6日在她的家乡织金去世。
得知外婆去世的消息后,我和舅舅一家到外婆的老家织金参加了她的葬礼。在共产党中国,活到80岁就算长寿了,葬礼都当白喜事来办。外婆享年93,织金老家的乡亲们给她举办了隆重的葬礼,大半个织金县城的人都来参与了。在外婆的葬礼上,看不到人们 有任何悲伤的气息。
在共产党中国,象外婆这样生活在中华民国和共产党中国两个不同中国的妇女,在历经战乱和共产党无休无止的运动折腾后,还能如此长寿,真该感谢上帝了。
奶奶和外婆是同一时代的女性,跟她们同龄的女人都是小脚。我记得奶奶的脚比外婆的大一些,奶奶告诉过我她曾抗拒包小脚,所以没被包太久,她的脚不算最小的。外婆则是更早开始包脚,更晚解放自己的脚的一类。外婆曾告诉过我,她的脚解放前更小,因为外出都坐滑杆。解放后走路多了,脚已被放大了不少。外婆在我家住时,看到外婆洗脚并修理她的的小脚时,那扭曲变形的脚指头总会让我从心里感觉到痛。曾经问过外婆是否感觉痛,她的回答是:刚开始包的时候痛,习惯了就不痛了。
如今,家族里的祖辈们都早已西去,对祖辈们零星残缺的回忆,帮助我看清了国民党中国与共产党中国的诸多不同。现在我才感到遗憾的是:没想到留下外婆穿过的能证实不同世纪真实历史的鞋。奶奶、外婆这样的小脚女人早已绝迹,昔日三寸金莲之“美”已只能在网络图片里搜寻目睹了。
共产党中国的教育一直在告诉人们:古代中国妇女的社会地位很低,清朝结束民国建立后略有好转,因为男人不再留辫子,女人不再裹小脚了。但只有共产党中国成立后,妇女的社会地位才真正得到提高,人民才终于当家做主人了。
可事实是:生活在共产党中国的人,家家都有不堪回首的经历。在共产党中国,不仅妇女没有社会地位,普通人无论男女都没有社会地位,因为什么都是共产党中国政府的,居住在那里的人连生育权,居住地选择权,话语权等最基本的人权都没有,还可能提谈什么地位?!
南宋以来,妇女包小脚已成习俗。人们把妇女的小脚称为“三寸金莲”,女人长一双大脚,在当时被认为是很不美观的。
如今才会清楚地思考此历史现象,才知道如此审美如此摧残妇女的国家只有一个,那就是令人汗颜的所谓的祖国;如此大规模自愿接受配合摧残女人的民族只有一个,那就是令人哀叹的中华民族。这个民族的悲剧,似乎是由其久远的历史文化注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