坎里沟的繁荣景象虽然只维持了短短十七年,可以说是烈火烹油、昙花一现,但坎里沟的故事却几天几夜也道不尽讲不完。当年城中留言板上的一些便条今天读起来颇有意思:
“启事:老婆和我的好朋友还有我家的狗一起私奔了。如有人看到他们,请把狗送还。——孤独之人”;
“有谁看见我的银马鞍(账还没还清呢),请告诉警长——皮革店的赵志)”;
“出售:公山羊一头,奶羊两头(家里羊养得太多),出奶率高,可用驴子换,如有人出售小推车也请告知”;
“招工:可以熟练使用洋镐和铁锹,每天工作十二小时,日薪最高三美元——小个儿”;
“招聘:招聘警长,有意者请和监狱联系”;
“出售:驴子一头,干活很好,矿山好帮手——大红”;
“出售:私人矿井,无法盈利——请到公墓找我(我一直工作到死)”;
“招聘:好人一名,工作时间从黎明到黄昏(from can see to can’t see),包食宿”;
“出租:矿工木屋,有点漏风,需要稍加修葺,远离市中心,月租十刀——风滚草”;
“招工:Hanks旅馆招厨师一名,包伙食,包住宿(温暖舒适)”;
“出售:矿井出售给郡政府,价格$200,他们可以自己开矿(They could mine their own business)”。
警长办公室门上的通缉令:
TokyoMagic!别名:Lousy Louie, One-eye Pete, Frijole Joe,Pegleg George,Hard Luck Sam,还可能有其他别名,火车劫匪,诏天下有能告者,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赏钱五千美元。
Bad Barlow,别名:Mouseear-Mike, Wild Red, Hooknose Blackie, Tulsa Tom, Bogus Joe,还可能有其他别名,响马贼,死活,诏天下有能告者,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赏钱五千美元。
走在坎里沟的主街上,您可以看到一些有意思的标志,比如一间酒吧正门墙上:“不得吐痰、不得酗酒、不欢迎放荡女人。”这根木桩子上写到:“强盗胆敢来犯,将当场击毙。”那根木桩子上写到:“非法占取他人采矿权的人将被绞死。”
目前坎里沟公墓(Calico Cemetery)中可辨识的坟墓一共有一百一十七座,有些坟墓有木质标志,上有碑文,但已经无法辨识其内容了。另外有些坟墓只是石头堆起的小丘而已,其中只有十二座坟墓上的字迹可以辨识。最近仍有一些刚修起的新坟,现在想要把骸骨埋在坎里沟公墓并非是每个人有这个资格,需要申请,然后确认此人确实对坎里沟做出过杰出贡献方可。我估计如果有此地出生证明的人士应该有这个资格,这正应了中国那句老话:落叶归根。《圣经》上讲:尘归尘、土归土。在坎里沟,石头就只能归石头了。
在异国他乡凭吊这些长眠于地下的陌生人(当然这里面一定有吾国先辈同胞),看着这荒凉的沙漠中用石头堆积的一座座小小的坟茔,不禁令人想起杨显惠在《夹边沟》中记述的中国老一代知识分子的悲惨遭遇,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来自全国各地的三千两百多名高级知识分子被发配到甘肃定西一个叫夹边沟地方,最后幸存者只有五百多人。由于食物困乏,饿死的人们被抛尸荒野,幸存的人们饿得已经没有力气给饿死的人挖坟墓了(到处都是坚硬的河滩地,用普通铁锹根本挖不动)。据说幸存者现在都已经得到了彻底平反,但是那些冤魂屈鬼,如果没有自己的后人,谁来替他们昭雪?暴骨河滩之上,鸟兽无声,群山寂寂,寒夜未央,悲风凄凄,魂魄凝结,天色晦暗,鬼神聚集,阴云幂幂,日光惨淡,短草枯黄,月色凄苦,白露为霜。伤心惨目,有如是耶!君不见、夹边沟,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泗横流!
2018年5月,由王兵执导的纪录片《死灵魂》在戛纳电影节首映,王导花费十三年走访超过一百二十位夹边沟幸存者,最后挑出二十二位,从他们支离破碎的记忆中,梳理出一个不仅是中国、更是人类史上的可怕悲剧。从2005年开始拍摄,在导演渐进的提问下,幸存者的记忆开始慢慢展开,到2017年期间多次进行补拍,素材长达六百多小时,剪辑后的最终影片成品为八小时十六分钟。这些人物不是棋子,他们有血有肉,拍摄过程中大多已经行将暮年,有些甚至卧病在床,即将撒手人寰。他们在即将告别这个美好世界之前,要讲出来那段不堪回首的痛苦往事,将自己最隐私的记忆表露无遗,这得需要多大的勇气啊!历史不会忘记他们,他们终将走入历史的长廊,被后人怀念和铭记,他们为中国近代历史的著写增添了活生生的细节,王兵认为这正是仅有的幸存者留给后人的宝贵之处。
以铜为鉴,可以正衣冠;以人为鉴,可以知得失;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是人是鬼,是妖是怪,都逃脱不了历史这面无时不刻熠熠生辉的明镜。每个人都有权利了解历史,发掘历史的真相,历史之所以要我们重温,就是要从中吸取教训,最大限度地避免悲剧的重演。否认历史是对逝者最大的不敬,同时也是对自己和下一代的极不负责。我们重温历史的同时,更需要铭记历史给我们留下的教训,否则就是对历史最大的背叛,终将沦为历史的罪人。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