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走不出的美丽 》
作者/乐宁
时隔二十年后,他首先想起的是那夜的月,但直到后来才真正弄明白那月对于他的意义。
同往常一样,那夜他在上海北站上了火车,火车向北开,他又要去北方那个城市,他有工程在那里,每月都要坐火车去上几次。照例他先从卧铺上躺一会,然后穿过车厢到餐车去。餐车主任让他这个时间去。他一直坐这个车次,和每一班列车长餐车主任都弄熟了,可随时的走和回,有卧铺也有可口的饭菜。餐车主任见他到了,笑着迎了上来,用抹布重新拭了桌子,很快端上几个菜还有几瓶啤酒。
他独自一人慢慢的吃着,餐车的人都下班了,很安静,车隆隆的驶,餐车内的灯也调暗了,窗外闪过的灯光随着景物的变化,映着车箱内一闪一灭的,当车外空旷时,车内就铺满那月的影子。不像现在的高铁,那时的车速很慢,他却喜欢。
突然他发现闪烁的光线让车窗变成了镜子,映出了一个人的影像,影影绰绰的,随着光线变化又倏忽变的清晰,的确是一个人,而且是个女的,一个女子的身影像一层薄薄的水印,轻轻地浮在窗外流动着的田野上。他恍如幻觉,窗外真有人吗,不可能呀,哦,可能是反光,不由回过头向车厢里望去,这时他才发现空无一人的餐车里,隔着过道的座位上,真的坐着一位姑娘,变化的光线把她映在了窗户上,又让她随着光忽隐忽现,他来回转头确认着,当车外闪过的光与她侧影重叠的一霎那,尽显扑朔迷离,宛如一个美丽的梦。
直到现在仍然记不清当初她给他的印象,只记的她桌子上一瓶水一袋饼干和那片光影,在光影中,那姑娘对他微笑了一下,露出细白的牙齿。他当时想,这是谁?我认识她吗?高速回忆了一遍,应该不认识呀,但她为什么对我笑,他还听见了她说:“你好”。直到以后他走遍很多国家,才知道这是遇见陌生人时应有的礼貌。
当时却问她:“我们认识吗?”“不”,那女孩摇了摇头,“我觉得也是,嗳,你怎么在餐车上吃饼干呢?”,那女孩不解的望着她,满脸迷惑。“这饼干多难吃,这里有很多菜,刚动筷子,你过来一起吃吧”,他解释道。“我~过~来?”那女孩用手指着自己问道,眼睛在光中忽闪着。“对呀,过来一起吃”他只是客气,以为她不会过来。没想到那女孩真的站了起来,走过来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他有点吃惊,心想怎么真的过来了,不会是个“神女”吧。
他给她摆着碗筷,打量着她,二十岁不到的模样,童化头,光洁的额头,圆圆的脸,细溜溜的眼睛,皮肤白皙,腮处透着红润,手上挽着一个大布袋,长的并不漂亮,却有一种学生韵味,眼睛黑黑的,像一汪清澈的水,“是学生不是神女”他心里说。
他给她倒上了一杯啤酒,并示意她举杯,那姑娘摇了摇说:“不”,他反问“为什么不呢?”她仍然摇手,又请她吃菜,姑娘举起了饼干说:“我~吃~好~了”,音调有点怪怪的,他不再劝下去,于是又问:“你在哪里下车?”,女孩歪着头问:“你说什么?”,以为车轮声太响又重复了一遍:“你去哪里?”“我~去南京” 他随口答道:去南京要吃板鸭,最好的板鸭是在……”
那姑娘眨眼想了想,从大布袋里掏出一个夹着白纸的板子:“听不懂,请写下吗?”“这个还用写吗?”突然恍然大悟“你不是中国人?”“对,我~是日本人”。怪不得说话怪怪的,原来是个外国人,他在纸上写“原来如此,说话怪怪的”,那女孩凑过头来看明白了,咯咯的笑了起来,发出了好听的声音,又下意识的赶紧用一只细白的手捂住了嘴。
他们开始笔谈起来,她叫山口晴子,日本神户人,在上海外国语学院短期留学,快结束了,去南京旅游。他发现日文与汉字高度相似,而且这位睛子汉字写的漂亮古朴,有点像隶书,一问果然她喜欢隶书,一直在临隶书贴,他在纸上写:你喜欢隶书,太奇怪了。“为什么?这好多奇怪?”她好像一下明白过来,又咯咯笑了起来,这次笑声很轻,却让他皮肤起了发应,感到一种很轻松的愉悦。
记得那夜车外那个月特别皎洁,一会让车顶布满萌影,一会又豁然开朗充满光线,就像月光从树荫中穿了出来,他正踏着婆娑的月影,穿行在一条林荫道上,而且是和一个如此可爱的小姑娘,心想这感觉倒不错。就这样他们认识了。
此刻,他正坐在大阪繁华街道的一家饭店里,望着眼前的窗,也像镜子般反烁出户外夜空中斑斓的光,室内的灯光很暗,桌上还点上了蜡烛,就像那夜的车箱,嘈杂的人声像火车的车轮声。冰凉的日本清酒让他的胃舒服,血液却在加速流动,对了,还有桌上的神户牛肉。这一切都让他的心猛的荡漾起来。
第一次在上海马路上走,他很高的个子,有一米八七,她却矮矮的,刚到他的肩膀,他太高要低下头来和她说话,她却要仰着脸,他感到像是在和一个小孩说话,甚至还能看见她头顶分开的发路下干净青涩的头皮,离的近时还闻到了她淡淡的好闻的发香。
他请她去吃北京烤鸭,以便展示中国文化,也就是那次吃烤鸭他才知道晴子父亲是位农民,在神户养牛,她说神户的牛非常有名“就像北京烤鸭一样”
当一只烤鸭放在小车被推到眼前,晴子的眼睛变圆了,他得意看着她吃惊的模样,告诉片鸭师这是个外国小姑娘,要好好表演一番,片鸭师立即严肃起来,杂耍般的片着鸭子,她发出一声声温柔的赞叹。
他太惊讶这女孩的温柔了,在仅有的几次见面中,她坐着时总是双手放在膝盖上,从不放在桌上或撑住脸之类,双脚不管看见或看不见都是并拢的,身体微微倾斜,说话时还会微微弯腰,头也跟着稍稍的那么优美的一倾。
说话很柔和,语音温婉,嗓音带着些许的磁性,不是那种头部和胸腔的共鸣,这种共鸣太过庄严。而是直接从源头流淌出来的那种湍湍小溪的流水声,不叮叮咚咚,却有一种难以描述的曼妙的音。身上的味道也很好闻,透着淡淡的香气,像还没有绽放开的花蕾的气息。
长的不十分漂亮,眼睛细溜溜的,眼神害羞却又妩媚多情,像一汪清水一样亮亮的,却不是那种明晃晃,就像她笑时眼晴弯成的月牙,有月的娴静安宁,让他被触动,也开始变的温和起来,怕不小心吓着了她,甚至还升上来一种要保护她的念头。
分手时,晴子仰脸望着他,说可惜中国没有神户牛肉,否则她也要请他,他夸张的耸耸肩说下一次去你家,你请我吃。她的脸由衷的笑了开来 “什么时候?他假装扳着手指数着,然后说:十年,她极失望的闭了一下眼睛,像瞬间关上了那汪清水,一会清水的波又开始闪动,她说她会做寿司,过几天她要做寿司给他吃,他答应了。
过了一些天,他们又见面了,她真的带来了寿司,两只细细的手从书包里捧出一个饭盒,小心翼翼的打开,里面躺着四个饭团之类的东西,以后他吃到真正的寿司时,才知道躺着的只是四个饭团。她不无抱歉的说跑遍了上海很多地方,买不到适合生吃的鱼,也买不到那种包寿司的苔菜叶。他安慰她,故意大声说他不喜欢吃鱼,并且尽量表现出夸张的狼吞虎咽。
那天光线很亮,照的景物都亮闪闪的,晴子的笑脸和捧着饭盒的手,被照射出了润泽的光,像一块温玉。他逗着她,吃的满嘴饭粒,甚至让鼻尖也沾上米粒,她被逗笑了,咯咯的笑声竟如此清亮,路上的行人也被感染到了,随着笑声望了过来,都绽放出了笑脸。她察觉到了,又下意识的“哇”的轻呼一声,用手赶紧捂住了嘴,他反而忍不住大笑起来,这个女孩太爱笑了,一点小事就让她咯咯的笑个不停,又总下意识的赶紧去捂嘴,他最喜欢看她这个动作了,这是天真烂漫的原始生命,想掩饰却怎么也掩饰不住。第一次见面时那种皮肤反应又出现了。
他们坐在虹口公园一条曲径通幽小道旁的椅子上,两旁各有一排高大的梧桐树,那时正是秋天,风吹过时,树上金黄的树叶就渺渺的飘落下来,远处传来了琴声,他侧耳听着。晴子告诉他她会弹三味线,一种类似中国三弦的乐器,五岁就开始学了,以后他到神户去,她一定弹给他听,他心想这个女孩太善解人意了。
晴子指着天空让他看,在他们头上,辽阔的天空中,有一朵云在那里慢慢的飘,晴子说:“很~白~很~高~很~远~”,用异国腔调说出来很是奇妙,特别是白、高、远的发音突然降音下来,然后又奇怪的升高起来,这时秋风正把梧桐树的落叶吹了起来,在脚边盘旋着,再抬头看着那朵飘着的云,他感觉腾空起来,像坐在荡在高处的秋千上。
他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你说日语吧,还没听你说过日语呢”,她惊奇起来”你懂~日语~啊~?”他仿着她的腔:“那当然~啊~”,她又咯咯的笑出来,接着说出一连串的日语,她的声音变化起来,语调也变了,表情也变了,甚至站了起来,说一句还或深或浅地鞠一次躬,膝盖也好看的弯下来。
他忽然觉得这个日语由晴子说出来,竟如此悦耳绵软,像连串流淌的音符,而晴子说啊说的,好像在背着优美的诗,额头又亮出那种晶莹的光泽,童化头发一耸一耸的,当她弯腰鞠躬时,他看见了她脖颈后那光泽白润的皮肤,还隐隐的透出一丝丝红来,身上那种特有的香味又淡淡的飘了过来。
产生了一种幻觉,仿佛看见穿着和服的晴子,正弹着三味线,背后的梧桐树也变成了樱花树,樱花和晴子互相辉映着,正袅袅的从远古走来,他恍惚起来,这是一幅异国情调的妖娆画面。忽然觉得晴子真像古代的仕女啊,领着他也穿越到了古代,有了古人的感觉,进入一种奇妙境界,体验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
他要应付很多事情,应付商战,应付各种阴险奸诈的小人,要去喝很多的酒,说很多的谎言大话。和她在一起,浑身就放松下来,不用再穿甲,不再情绪激烈,他不很想听她说,他说她也听不太懂,也不想跟她笔谈,只想感受她的温柔优雅,看她月牙的眼睛,闻她特有的香味。就像面对一颗樱花树,只想看那美丽的花。
而且他和晴子一见面,就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像是与生就俱有的亲近感,彼此竟如此的熟悉,好像早就认识了几百年,他想晴子还不到二十岁,他比她大不到十岁,加起来才五十年,怎么会有这种像似共同携手跨越了无数时光岁月的感觉呢?他觉得宇宙间真有一种奇妙的“寸劲”,在这个“寸劲”的作用下,他们像二束远隔千山万水的光,穿过茫茫的人海,在毫厘之间,分秒不差的居然溶合在了一起,照亮在一起,让他心里充满光明,浑身暖洋洋的,也让她在这亮光下咯咯的笑个不停。他仿佛还看到某种神秘的东西,正从另外一个时空、从一个僻静的角落里,悄无声息的走了过来……他想弄明白,但可能永远也弄不明白。
等他们离开时,晴子抬起脸望着天空,面颊一边一团红晕,眼神却透着秋天落叶般的忧伤,她慢慢说:“不~见了”,那朵云真的不见了。他看着她乌黑的头发上,被光镀上一层淡金色,再抬头看去,高远的天空中真的什么也没有了,让他有一种空荡荡的感觉。
他一口喝干杯中的酒,问导游神户离大阪有多远,导游说约两小时的车程,他开始说服同游的朋友,说明天去神户吃真正的神户牛肉。他属于德高望重级别,有很大的号召力,大家一致同意去神户。去神户,终于去神户了,而晴子呢?那温柔的小人儿你在神户吗?
他接到了晴子的电话,电话里听见她焦虑的声音,他让她别急慢慢说,终于听明白了,她父亲得了急病,她要立即赶回神户,后天有去日本的船,她已买好了船票,他告诉她后天会去码头送她。挂上电话他才想起后天是他三十岁的生日。
十六铺码头,一艘白色的轮船泊在岸边,二条长长的跳板,像伸出的双臂,有人在上船,更多的人正向船挥手告别。他有事来晚了,四处张望着寻找晴子,很快看见远远的有一双手在向他挥舞着,那是晴子,生怕他找不到,站在了一根电线杆的高高的台阶上,在混凝土衬托下显得更娇小柔弱。他扶她下来,当他的手和她的手触摸到时,他的心突突的快跳了几下,感到晴子的手很软很细,却凉凉的像个冰凌,他想多握住一会,晴子好像也不想抽回,觉得时间一下慢了下来,但他终于还是抽了回来。
晴子神情悲戚,眉头从未有过的紧蹙着,他想给她安慰,忍不住又用手抚摩了一下她的头,头发很柔滑,头顶圆圆的,像个听话的小孩。他安慰她:听话!别急,相信你父亲一定会好的。她感激的弯下腰来深深的鞠躬,接着用双手递给他一张纸,说是她家的地址,她可能不再回上海了,请他一定去。
汽笛声一次一次的呜呜叫着,像催人的号角,晴子突然哭了,脸颊苍白,一颗颗泪珠从月牙里成串的溢出,又下意识地猛然用双手捂住了脸,双手是一片青色,单薄的双肩也抽动起来。同去的朋友把头扭了过去。他鼻子一阵发酸,在这熙攘的人群中,突然产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怜惜,真想把这个小人儿揽进怀里,给她温暖,为她挡风遮雨,但想想还是强忍住了。
他赶紧走了,不敢回头,快走到大门时,还是忍不住回头望去,看见晴子又站在了那根电线杆高高的台阶上,仍在向他挥手,她的花裙子被风吹了起来,像飘扬起一面美丽的旗。
同来的朋友说:“这个小姑娘太纯了,与我们这里碰到的都不一样,就是长的不是太好看。他点着了香烟:我又不是和她谈朋友。朋友也凑着火点烟说:就是,没你女朋友漂亮,但太急了花也没买一束,真不应该啊。
就在这时天空中下起了雨,像起了化学反应一般,广场上突然响起了邓丽君唱的《空港》的旋律,“雨中的机场,我伫立在登机台上,向我挥别的你已经渐渐模糊。强忍着泪水,我到遥远的地方去了……”
他的心猛地被强烈的震撼了,空港的音乐让他心跳加速,他回过头来向码头望去,长长的跳板已被撒去,码头上己空无一人,只有雨在沥沥的下着,溅起遍地的水花。
他站在雨中,打开晴子给的那张纸,除了地址外,晴子还画了一个小女孩,童化头,一条腿在前,一条向后弯曲,跳跃起来,双手高举着“欢迎”。
孤独如同潮水一般涌来,一下冲垮了他。此生还能再见到这温柔似水的女孩吗?
喧嚣的神户元町街头,他放慢脚步或者驻足,注视着每一个走过来的妇女,努力回忆着晴子的面貌,将依稀那点记忆与她们对照,二十年过去了,即使擦肩而过,也不会认识了吧。终于放弃了,找了个咖啡馆坐了下来,让太阳照在身上。
那年是三十岁,然后是四十岁,啊,如今已五十岁了,一个多么不堪,多么不愿想起的年龄啊。这二十年来经历的太多了,记不清经历了什么,只记得浑身像是沾满了沥青,要用尽吃奶的力气,才能迈动步,几乎没有轻快的记忆,没有欢欣鼓舞的一挥而就,总要不停的擦拭、抹去,甚至要用刀铲。
他坐在那里,评判着自己,外表光鲜,其实满身伤痕,内心更像个空洞,还有挥之不去的孤独。孤独常常涌过来,想淹没他,他努力抵抗着,甚至有一种习惯,只要那种感觉袭来,他就赶紧站起来,晃着头,想把它驱赶出去,然后把目光远眺,看天空看屋顶或看树,此刻在神户的街头他又重复这些动作,孤独依旧。
他常会想起那个房子,记得第一眼就看上了,屋顶是斜的,铺着青色的瓦,墙面是青色的砖,这种砖很厚实,墙缝里抹着白色的水泥,阳台的围栏是黑色的钢,弯出了好看的花型。房子的四周排列着钻天的白杨,还有一株一株的白玉兰花树,刚买下这套房子时,这些玉兰树还不算高,现在居然快长到三楼高了。此刻正开着花,雪白的花瓣或紧或松的簇拥出一朵朵花苞,花苞们又聚集在一起,像一个个卧在绿叶丛中的蓬松雪堆。其中一枝又像往年一样斜伸出来,护住了三楼那个阳台的一角。
他拉着箱子,站在楼下,又一次抬头看着那枝玉兰花映着的窗户,一次一次的看着,窗户上依然平静,只有树枝摇曳出的波光,却没有人的影子。阳台上那个风铃也被风吹着,不紧不慢“叮当叮当”的响着,这是他亲手挂上的,这是他的家,窗户里有他的孩子和他的妻子。此刻一切都失去了。他净身出户了,他站在那里,孩子上学去了,他却希望屋里那个女人,他的前妻,能在窗户前注视他一眼,哪怕只一眼,就像孩子考试结束,不管结果如何,总想讨一个奖赏。
她细细的,总是一身黑色的衣服,裤脚宽松,一走起路就飘荡起来,黑色的头发那样干净的泄下来,没有一根白发,每一根都是直直的润润的,如同阳光下的绸缎,直铺到背上。她不太笑,总用严肃的目光审视着他。记得和她在一起时一切美好时光,更记的是吵,不停的吵,慢慢的不吵了,他用高尔夫在外面消磨掉更多时光,屋子里是长长的静谧。于是就这样永远的结束了。甚至连隔窗注视一下的奖赏也没有。
而晴子像一个被遗忘在角落里的老物件,忽一天在黄昏的光线中闪了出来,拂去时间的灰尘,哦!原来是如此晶莹的一颗珍珠啊。他翻遍已往的生活,想找出几颗同样的珍珠,穿起一串珠链,但失败了。只有晴子这颗珍珠在不经意间埋进了他的废墟,现在又在意想不到的时候闪现出来,让他感到阴暗中有束光射了过来,柔柔的,暖暖的,这是他和晴子的光吗?他想象着,这二束光又跨越了千山万水,照亮在了一起,光也罩住了他,让他丝毫不能动弹。这是一种宿命吗?
他从皮夹内摸出那枚康熙通宝来,四十岁后,特别是离婚后,他已习惯用这个来决定命运了,当需要选择时,他就把它高高抛上天空,快要落下来时,就用手一下把它捂在桌上,其实对待命运,能做的只有这么一捂。然后他双手向天翻开手掌,等一会再俯首看去,康熙在上就做,反之就不做,做与不做都由康熙决定,而且愿赌服输。他摩挲着铜钱,厚厚的,很实在,温润的,让皮肤很熨贴。现在他侧着身,避开人的目光,将命运之符抛向天空,在日光的照射下铜钱腾空起来,射出熠熠的光,随后翻滚着落了下来,他又那么一捂,然后双掌向上对着天,又等了一会,低头看去,“康熙通宝”第一次脸朝向了神户的阳光。哦,定了,他要去找晴子。
就在这个瞬间,他一下忆起了晴子家的地址。晴子一共给他两次地址,第一次在十六铺的码头,第二次是在晴子回国后的第二年春天,他接待了一位以隶书著称的书法家,想起了喜欢隶书的晴子,于是把杜甫的诗和李白的诗合在了一起,让书法家写了一幅隶字:“东方有佳人,幽居空谷中。天然去雕饰,清水出芙蓉。” 裱起来寄给了晴子。然后就把这事给忘了。
那天早晨正在宿醉后的昏睡,听见惊天动地的敲门声,心惊肉跳的起来,原来是邮局送加急国外电报,电报是睛子发来的,说太喜欢这幅字了,她会好好的珍藏,并再一次邀请他去神户,又一次写了她家的地址。电报还要加急,心想只有晴子这种心思单纯的人会这么做。
他已搬了几次家,两次给的地址都早已丢失,此刻却神奇的记了起来,又仔细核对了地图,应该是:神户三木市久留美村,神户是毫无疑问的,三木是神户的辖区,也是晴子的姓忆起的,而久留美村,当时就印象深刻,晴子是久久留着美的人。
他让导游代租了一辆车,用日语打印了一张纸:“您好,我从中国来,想找贵村三木晴子小姐,请告诉我地址,不胜感谢”。又检查了翻译器,并让导游保密,他会以身体不舒服告诉同伴要体息半天。还让导游买了一瓶上好的酒,准备送给晴子的丈夫,晴子应该结婚了吧,再买了一束鲜花给晴子,二十年前那次告别,他两手空空。
一切准备妥当,心里平静下来,晚餐还喝了不少酒。夜里却失眠了,为什么要去找晴子呢?二十年来他从没想起过她啊!人为什么总能记住沉重,却总记不起轻松呢?
常记起的是另外一个姑娘,长长的腿,大大的眼睛,眼神亮晶晶的,漂亮聪明热情,但也斗志旺盛,他们总是不屈不挠的互相折磨着,他记的最后一次分手时,又持续折磨了整整十五个小时,从下午折磨到第二天的黎明,从喧闹的饭店折磨到街上空无一人,然后坐进车里继续折磨。分手后一个月内他不能平躺,一躺下就呼吸急促,心脏痉挛,只能整夜半倚在床头,看着窗户慢慢变黑,又看着渐渐透出亮来 。这让他发现了一个真理,凡是动情的最后都成了痛苦深渊,凡是狂热的激情最终都会演化成为憎恨。这种憎恨更让他加倍厌恶自己。
总是在河里游,总是逆流而上,河水湍急,一直冲着他往下,他却奋力的向上游,总想做的更好,急促的喘息,手臂挥的酸痛,浑身冻的冰冷,想游回河的上游。
现在晴子出现了,站在了岸边,站在了那根电线杆高高的台阶上,又像那束光一样,向他照了过来。他不想再游了,想松开脖上的缰绳,让马自由一会。美好其实是一种最简单的轻松,凡是沉重的,都不属于美好。
在一片幻觉中沉沉入睡。黎明时他做了一个梦,他又在河里了,不是游,而是面朝蓝天,躺在了水上,不是逆水而上,而是顺水而下,如此的轻快,水清澈的响着,无重力的滑翔,飞速的掠过,耳边响着回声,那山峦,那白桦林,无际的向日葵,稻田,青草地,樱花的海……一切美好的东西,正扑面而来。还有晴子温柔的怀抱,他不再冷了,温暖终于掩没了他。
久留美村干净整洁,一条水泥路贯穿全村,路边种满各式花草,嗅一下能闻到植物的芬芳。时有几颗大金脸盘的向日葵探出头来。房子都人字型,屋檐铺着深灰色的瓦,墙是深浅不一的白色,门是黑色,街上静谧看不见人。他把车停在停车场,一边摸着那张纸,一边调整着呼吸。走到一处带门廊的房子,门铃按了几次没反应。又走到一个带门柱的房子,按了仍没反应,刚想走开听见门内的吆喝,门开了是一个白发老人,他先日式鞠躬,然后展开寻人启事,老人哇啦哇啦的说着,他将翻译工具对着他,听明白了,老人说他太老了,记不住了,让他去前面那个小买部。
往前不远,果然有一个门脸写满广告,檐下还插着一面黄色金边的旗帜,是小卖部,他推门进去,门玲铛朗朗的响,走出一位和善的妇女,他又做了一遍动作,那妇女说已嫁到久留美三十年了,这村没有一户姓三木的,但不远的北谷村有姓三木家,并在纸上写了北谷村,他鞠躬致谢,妇女送到了门外。
到了北谷村,差不多的村景,直接找到小卖部,门铃又铛朗响,这次是个中年的男人,没有表情的说这村没有三木姓,他不相信又问还是没有,那男的说在野山町有姓三木的,家里是养牛的。一切都对起来,但又不放心在屏幕上写:真的吗?男的斜着眼也写:打赌吗?他连连鞠躬道谢。
一个多小时到了野山町,又直奔小卖部,门铃又响,是位老妇,他又演了一遍,妇女奇怪的看着他,说有三木家,但早搬走了,牧场也早卖了,又按了桌下的铃,一个年龄相仿的男人出来,俩人叽拉哇拉说了一通,那男的上下打量着他,拿过寻人启事仔细看,摸着脑袋孤疑的问:你认识三木晴子,对,我认识,你们什么关系?他顿了一下说我们是朋友,那男的皱紧眉头:哦是朋友你不知道吗?晴子姑娘早已死了。什么?你说什么,晴子死了?那女的接话说:是的,并用指着天双手合十的说,快二十年了,他家也搬走二十年了。他昏昏的说,这怎么可能?那男的拿出一张纸画着路线,说这是晴子的墓,在她家原先的牧场,离这里不远。
他不知道怎样走出的店,斜窜出了一条大狗冲着他狂呔,声音震耳,露着尖牙,他飞起一脚朝狗踢去,狗窜了。
他呆坐在车里,紧握拳头,愤怒的情绪让他头脑极度疼痛,过了很长时间,又摸出那枚铜钱,决定再给命运一次机会,此前他从没为同一件事抛过两次,今天要破一次例,而且还首次决定,康熙要朝下,晴子就活着。他抛了上去,落下来时一把捂在了腿上,一直捂到腿开始发烫,然后将双掌翻开向上,仰起头,目光穿过车顶,望向那天,心里喊道:晴子你活着!然后慢慢的俯下头去,康熙朝下了,晴子活着。
终于到了晴子家牧场,牧场不很大,平坦、草微黄,右远方牛舍三五间,左远方是一条供牛歇息的林带,几汪牛喝水的池散落在四下,闪着辉绵的光,空荡荡没有人也没有牛。
他看见了牧场的正前方,三木山逶迤的丘陵像一把长长的椅子,在椅背的中间有个绿叶成阴之处,他推开栅栏,踏着草地朝它走了过去。慢慢的走着,一边走一边祈祷着。渐渐的看清了,确实是一个墓,他的心像被鞭抽着。地的四周冬青做了藩篱,藩篱外围绕着一颗又一颗高大的樱花树,虽然是秋季仍绿色荡漾。藩篱内是大理石护栏,地面也是大理石,墓地中间竖着一块大理石的墓碑,墓碑的右上角刻着一朵五瓣的樱花,左边刻着一把三味线,中间直直的写着:三木晴子 1978-1998。命运又一次欺骗了他。
他早已习惯了被背叛和欺骗,但仍汗流浃背,每次恶梦醒来总是这样,他虚脱了,躺在了墓前的草地上,又闻到了那熟悉的死亡气息,四十岁时被合伙人欺骗,事业失败,夜里醒来就是这个气味,土埋到脖颈,喘不过气来,成天想自杀。五十岁时又一次东山再起,但身体的每一个部位,连那块最软的地方,都磨出了老茧,以为麻木了,现在又出血了,死神的鼻子又嗅了过来。看着天空,天空在动,一会紫色一会是红色,日正在落下,四周一片寂静,这是晴子的挽歌吗?他仍然无法相信!
朦胧之中,觉得一朵白云飘了过来,微风中弥漫出清新的空气,如同晴子身上那好闻的香味,耳边响起了悠扬的乐声,清幽质朴纯净,哦,这是三味线的声音,晴子说过她要弹三味线给他听的,是晴子来了!晴子没有死,晴子不会失约。
他问道:晴子,是你吗?你知道我会来的吧?
我是晴子呀,我当然知道你会来。
果然是晴子,他的眼泪终于涌了出来。
一千年以前我们就约好了,我怎么会不来呢?晴子又幽幽的说。
什么?一千年?怎么会一千年?
是一千年呀,花开了,又谢了,谢了,又开了,已经一千年了,我一直在等你 。
怪不得我们一见面就那么熟悉,原来一千年前就约好了。他逗着晴子说。
是呀,一千年前那夜的月很亮,我们在月底下一颗樱花树下约好的。
那你为什么不在二十年前就告诉我呀?
二十年前我们见过面吗?没有呀,己经整整一千年了,今天还是第一次见。
你说什么?你忘了吗?二十年前在那火车上,那晚也有月。
他看见晴子现出迷惑的表情,他也迷惑了,不由揉着眼靠近前去,睁大眼晴仔细打量着晴子,同样的童化头,同样的细溜溜的眼睛,同样极温柔的神态,但皮肤好像更白,鼻梁更高挺,晴子怎么变样了?他又看见了墓碑上的1978-1998 ,像被闪电击中似的,一下意识到这姑娘不是晴子!
晴子走的当天是他三十岁的生日,而他寄那幅隶书是几个月以后,应该是1999年的初春,晴子还发来了电报+加急。他彻悟过来,这真是晴子吗?难道还有另外一个晴子?
他彻底晕眩起来,感到天空在旋转,这个晴子是谁?我认识她吗?如果不认识,为什么会鬼使神差的来到这里?她为什么又会说一千年前就约好了?但另外一个晴子呢?有过吗?难道从来就没有过吗?但那火车那月呢?那束溶在一起的光呢?而我又是谁呢?怎么会在一千年前就和这个远隔汪洋大海的东瀛姑娘结识了呢?难道一千年前我就来过这个世上吗?
像猛然被通上了高压电,从晴子到自己,又从自己到晴子,再从这个晴子到那个晴子,从前世到往生,从无到有,从有到空,从生到死,又从死到生……如同电流一般,一遍一遍的在他身上来来回回的穿梭着,让他浑身不停的颤抖,忽冷忽热,一下从喧嚣的人生,瞬间进入飘渺空虚之境,又忽一下从寂静空无中,重回聒噪喧哗的人间……循环往复,来去无踪,如露如电,如梦幻如泡影,也如尘埃。这就是人的生命吗?这就是人的灵魂吗?他恍恍惚惚的像似过完了一千年。
躺在那里,看着天空,天空中的晚霞正行云流水的变化着,慢慢的清醒过来,想起佛教说的六道轮回,一直觉得最好的轮回是再去做人,虽然苦,但有意思。人轮回一千年,总会见面的。他相信他和晴子已认识了一千年,彼此又用一千年的生命,构织出来了这个誓约,所以他们赴约了,隔了一千年终于见面了。
他紧紧的抱住了晴子,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感受她冰凉爽滑的肌肤,她是如此的美丽啊!他凝视着她,她也凝视他,他们相拥而泣,互相诉说着各自的故事,那是一千年的悲欢离合啊!
他望着墓碑上的樱花,想起第一次来日本时看见的那个景像,那是个清晨,从羽田机场坐大巴去城里的宾馆,一条长街二旁都是高大的樱花树,樱花盛开着,晨曦射了过来,与盛开的樱花交相辉映,无比绚丽。一周后又坐着大巴,经过同样这条路,他被震撼到根本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樱花居然已全部凋谢,在黄昏的风中,正漫天飞舞着飘落下来,那么鲜艳,那么一尘不染,辉映着日落,鲜血一般涂满天空,又铺满大地,比盛开时更美,更加倍的摄人心魄。
他明白了,晴子就是这美的精灵啊!开了,又谢了,谢了,又开了,今生谢了,来生一定还会再开,轮回着美丽,劫劫长存,生生不息。
他们又在樱花树下约定,他会来看她,她也会来赴约,这次用不了一千年了。
瑰丽的晚霞中,他和晴子告别,将鲜花放在墓前,把酒洒入这片土地,将那枚铜钱也留在了那里。他已不再需要这命运之符了,二十年来他内心第一次变得如此平静,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宿命。
他要去寻找那个晴子了,他的晴子,他那个不十分漂亮的小人儿,他要把这软软的小人儿整个的抱进怀里,互相头抵着头,肌肤全部贴紧,没有一丝缝隙。他要给她全部的怜爱,她会给他那无尽的温柔,再也不分开。即使她的花裙子再次飘扬起离别的旗,那又何妨呢?他们有一千年的时间!
一千年后,那个月又升了上来,在月色中,他又一次等着晴子的到来,又听见了晴子轻盈的脚步声,月影也婆娑起来,又想起一千年前,车厢里那月与晴子重叠的瞬间,宛如一个美丽的梦……这是永远走不出的美丽。
2022年8月16日于墨尔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