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和我

1990年,我在隔壁乡文教组上班。

刚从师范学校毕业没两年,那时候的工资是九十块钱。

毛头小伙,在文教组上班,其实就是打个杂,大家都比我资格老。

同事,领导要搞好关系,吃个饭,喝个酒的,我是那种随叫随到的人。

清水衙门上班,求人办事的时候多,送礼也多,没啥用,求个心理安慰而已,

“努力过了。”

读书时,老想着,参加工作了,可以接济接济家里,不成想这个愿望成了泡影。

前途看不到,婚姻大事却提到了日程上,古训有“先成家,再立业”之说。

只是没有立业,何来的成家?

先成家还是先立业,这是个死循环的悖论。

乡政府,派出所,税务局,三百六十行,教育系统差不多要排在最后了,连同行的人也看不上。

其实也不急,我那时也才二十刚出头,急的是爷爷。

“啥年龄段做啥年龄段的事情,错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这是他的老观念。

爷爷那年七十岁,和奶奶住在老家。

离我工作的单位隔着30里地,没有车,来回一趟尽是土路,上坡下坡的,骑车子颠得慌,我便很少回家看他。

倒是他来看我的时候多。

大包小包的东西,有新的棉被,褥子,有奶奶用针线纳的绣花鞋垫,有糖果,点心。

我说,

“爷爷,跟奶奶说,这鞋垫都用不上,塞不进鞋里,让她别做了,闲了多歇歇。”

爷爷说,

“你在外边整天穿塑料鞋,捂脚,弄个鞋垫换换,省得有脚气。”

我说,

“爷爷,你哪来的钱买这些点心?”

爷爷说,

“这都是张罗婚丧事村里人送的。”

农村的婚丧嫁娶是有讲究的,办得不得体要被人诟病,而爷爷是这方面的专家。

爷爷受人尊敬,他懂得人情世故,种庄稼更是一把好手。

积肥,平地,插秧,播种,灌溉,施肥,除草,秧苗打顶,样样精通。

庄稼人要勤快,不惜力气。

秋收过后,爷爷会用麻袋装些新鲜的红薯,花生,小米的给我送来。

跟我说,

“这些都是咱山村里的土产,给你们同事,领导送些,搞好关系也是为了工作,不算做坏事。”

我说,

“爷爷,咱这儿不是大城市,领导也是土产,那会看上咱这些东西啊。”

爷爷说,

“都是心意,也不真的欠这些东西。你留着自己吃也行,外边买的都是陈谷子烂米。再说了,你挣个钱不容易,杂器事多,咱这自己地里种的,有了就省得再花钱外边买。”

我说,

“爷爷,你年纪大了,家里的地就别种了,操劳一辈子,该歇歇了。”

爷爷说,

“爷爷今年七十,不中用了,顶多再干两年,等你结婚,明年把牲口卖了,就享清福了。”

我就知道说着说着,就会拐到这个事情上,这是爷爷的心病。

其实婚姻大事哪是说来就来的。

爷爷说,

“这个事情,爷爷知道不能老是催你,只是你爸爸只会教书,这个事情弄不来,你妈妈身体又不好 ,靠不住,你自己成了家,有人给你暖个被窝,做个饭,遇事商量一下,爷爷也放心。”

我说,

“爷爷,这事得慢慢来,合适了才行。”

爷爷说,

“世上事十有八九有缺憾,不能太死心眼,大概齐就成,刘邦不是娶了吕雉嘛,会过日子,能支持你就行。”

我笑了,

“爷爷,那吕后心狠手辣,除韩信,杀彭越,还把刘邦的小老婆作成“人彘”,这都是小时候你讲的故事。”

爷爷也笑了, 

“唉,吕后杀人那都是刘邦的意思嘛,刘邦交代她的后事,重用萧何,曹参,王陵,陈平,她也都照办了,杀戚夫人那是女人的嫉妒心。”

我点点头,如果能做皇帝,即便是按现代人的标准,爷爷也应该是个不错的皇帝吧,我想。

我忽然想起,已经有好久没有见到他了。

秋收已经过去多时,照例现在该是闲下来了。

心里有些不安,也便没有心思上班。

熬到星期天,骑上自行车,一大早往回走。

一进大门,远远看见爷爷坐在窑洞门口的凳子上。

戴着老花镜,就是小时候我戴过的叫石头镜的那个老古董。

右手拿着一本书,线装的,繁体字,字体大大的,也是老古董。

爷爷的左腿上打着绷带,白的纱布,从左脚裹上去,一直快到膝盖了。

看见我,爷爷冲厨房喊了声,

“孩子回来了。”

我支好车子,

“爷爷,你脚怎么了?”

爷爷没回答,

“快坐着歇会儿,还没吃饭吧,让你奶奶给你烙个馍。”

奶奶从厨房里出来,我问她,

“这怎么回事啊,脚上缠着绷带?”

奶奶说,

“你爷爷自己窝囊嘛,干了几十年庄稼活,拉了一辈子车,牲口管不住,牛踩到脚上,把车子拉翻,这收秋了,下不了地,活都你叔干了。”

爷爷没好气,冲奶奶发火,

“你少说两句,赶快烙馍,孩子饿着了。”

那些纱布上盖着尘土,已经失去了它本该有的颜色,松松垮垮绕在腿上,应该是受伤有一段时间了,我埋怨爷爷,

“让你不要干了,就是不听,现在知道了? 没去医院啊,这绷带谁给打的?”

爷爷说,

“咱村里大夫给抹了药了,不碍事。”

我心想,这牛踩到脚上,车子拉翻,真的不碍事?

我坚持要看看到底伤得什么样子。

爷爷拗不过,只好答应。

我蹲下来,慢慢地,一层一层试着把纱布解开。

看到伤口,心里一下凉透了。

腿上的擦伤还好,肿胀已经没有,只是脚上的伤口没有愈合,开始腐烂化脓了,有小的蛆虫在爬动。

我跟爷爷说,

“你就呆着,哪也别动。”

去到隔壁找叔叔,心里有些怨气,

“你在家里整天都忙啥呢?我爷伤成这样了也不管,就这么简单弄一下,骨头有没有伤到也不知道,伤口烂成这种样子,我看再下去要截肢了。”

叔叔也是一脸无奈,

“你知道你爷爷的脾气,小时候动不动被他打骂,他说医院不去,我哪敢说他啊。”

发了一通火,冷静下来,我觉得自己也没好哪儿去,这都好久没回家了。

还是商量一下该怎么办吧,

“叔,这医院肯定是要去的,这么大年纪,骨头别摔断,那麻烦可就大了,脚上伤口也得马上处理,去白马寺正骨院吧。”

叔叔说,

“那也行,我去收拾架子车,铺点干草,被子。”

我想想说,

“这白马寺六七十里地,架子车拉过去估计天黑都到不了,这样吧,我骑车去诸葛找个出租车吧,也快点。”

简单吃口饭,跟爷爷奶奶说我有点事情出去一下,转身骑车走了。

城镇之间搞运输的出租车已经有了,大部分是那种摩托车改装的突突突的三轮车,地方太小,太颠了,往老家去,都是土路,算了,不能用。

转来转去,找到一辆双排座。

师傅一听要上山拉病人,开口就是150。

我说,

“三里五乡的,我以前就在这儿上初中,帮帮忙,咱这一个月才挣多少钱啊。”

讨来讨去,师傅最后答应90块,

“跑一趟白马寺,我这一天别的活干不了了。”

我说,

“不耽搁,咱赶快走吧。”

回到家,叔叔准备好,已经在等着了。

爷爷还是死活不肯动,

“爷爷啥大阵仗没见过,40年去陕西拉车,脚上被这么长的钉子扎了,都透了,那才叫事,这个算啥,过两天就好了。”

我说,

“爷爷,你要是出点事情,也是给我添麻烦,查一查,要是真没事,大家都放心。再说,这车子都来了,钱也付了,你要不去,这钱不就白花了吗?”

师傅也在旁边跟着劝。

爷爷妥协了。

四个轮子跑的快,60里地不算啥,白马寺正骨院说说就到。

师傅说,

“你们进去检查吧,如果不用住院,天黑前我把你们送回去。”

谢谢师傅,进去挂号,拍片。

医生出来说,

“老先生,你这身体不赖呀,骨头没事,70岁,换个人早摔散架了。”

嘱咐我们到外科去把脚上伤口清洗处理一下,包扎好。

爷爷说,

“我说没事吧,非要花钱跑一趟,你这明天还要回去上班,公家的事情不能耽误,没事儿咱就早点走。”

我心里高兴,一块石头总算是落了下来。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你看你那个伤口都长蛆了,我这头一次见过。”

四年过去,爷爷依然惦记着我的终身大事。

我说,

“爷爷,来一趟不容易,没事情别来回瞎折腾。”

1994年春天,他又来看我,乘坐的拖拉机一路颠簸,他得了脑溢血。

我把他送到医院。

去世之前,他没有醒来。

回老家办完丧事,奶奶拿出一个手帕,打开来,里边裹着300块钱。

奶奶说,

“那年去白马寺正骨院,花了你不少钱,你爷爷一直记着,等咱家的小牛犊卖了,你爷爷攒了这点钱,放在手帕里,说是结婚了给你的。”

我的眼泪下来了。

爷爷一生操办过很多婚事,他却最终没能出席我的婚宴。

 

 

 

 

 

家宴 发表评论于
多好的爷孙对儿啊!我也从来没见过爷爷,父亲还在幼年就没有了爹。我和奶奶亲。
寒墨 发表评论于
善良的爷爷,懂事的孙子。赞一个。我今年也70岁了。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的爷爷,他老人家1946年就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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