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参与永冬泩双月征文第四期【门】
1
安藤像壁虎一样趴在家门口的邮箱盖子上,歪着头扶着眼镜,从厚厚一扎广告单和账单下露出一张加拿大邮政快递的通知单。安藤把手上的雨伞往胳膊下一夹,在裤子上擦了擦打湿的双手,把通知单举到眼前。
红白相间的收件人一格写着妻子的名字,发货日期是两个月前。海运单似乎掉到地上让人踩过,一个花纹清晰的大鞋印盖住了物品描述的区域,好在并不妨碍看见描述栏上写着一个“门”字。
安藤一头雾水,寄信地址是妻子的老家山梨县乌佑镇。 妻子刚刚登陆一年,白天在语言班学习英文,晚上在家附近的超市里打工,老家有谁给她寄一扇门?安藤琢磨着也许是一本叫《门》的书吧?
中午公司里网络系统出了问题,难得老板开恩让大家提早下班。看看时间还早,安藤决定跑一趟邮局,反正邮局离家里也不过十来分钟的路程。到了邮局,没什么人排队,柜台后也没人,安藤走上前去按铃。一个腰宽体健的黑人女孩儿从仓库后面走出来,工作名片上写着“妮可”。妮可看见安藤鼻音很重地"嗨"了一声。安藤递上海运单,妮可用两根指头夹起来,慢悠悠地走进仓库,不一会儿又两手空空地折回来。
“您开车来的吗? 您需要开车运回去,东西挺大的。” “有多大?不是一本书吗?”“是门啊!先生,D-O-O-R。” 妮可张开双臂滑动着,胸口两颗大瓜跟着四下颤动,腰间露出一滩赘肉。
“真的是门?”安藤推推眼镜,瞪圆了双眼。“不信您跟我进来看看嘛。” 说着妮可摆动着屁股,将安藤带到仓库里一个乒乓球台大小的纸箱边。纸箱被捆得跟粽子一样结结实实,安藤蹲身查看,果然贴在上面的海运单副页也写有妻子名字。
安藤用手扶住纸箱一侧掂了掂,分量很重,一个人根本抬不动:“ 这么重的东西海运了两个月才到,运费应该很贵吧?”
“那当然,重量和大小都超标,还是单独寄的,运费800加元。”
“我的天,这个东西要800块的运费?发疯了,这运费够买十扇门了。”
“我觉得您这个可能是古董门吧,我知道有人把贵重的古董漂洋过海运过来,还要买保险的那种,运费上万也不稀奇。” 妮可飞快地敲击电脑,调出海运文档:“哈,这门倒是没有买保险呢。”
“什么古董门,我根本没听说过,我太太那边也不是富贵人家,这个很可能是寄错了,我拒收可以吗?”
“您不能拒收,运费在清关的时候已经付过了,否则也不可能被运到咱们这里呢。”妮可用圆珠笔指着电脑屏幕:“运费是由收件人支付的,这里有签名呢,您看看。”说着把显示屏对着安藤,果然有一张扫描后的付费单,签的恰恰是妻子的名字。
真是太过分了!安藤气血上冲,这么大的一扇门,这么贵的运费,妻子竟然一个字都没跟自己提过,她眼里还有自己这个丈夫吗?
安藤强压住怒火走出邮局,决定打电话问问妻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可是电话响了十几声也不通,安藤点开妻子的微信,本想拍一张海运单的照片发过去,但是又想还是当面询问比较好,能够说得清楚些。
微信上妻子的头像还是相亲时候用的那张照片,中规中矩像从证件照上抠下来的。妻子是个邮寄新娘,所谓邮寄新娘就是海外的男人因为找不到合适的伴侣,往往通过亲戚介绍或是中介安排从本国物色一个老实本分的女孩娶到国外。
相亲的时候介绍人说安藤常年在海外务工,耽误了婚配。加上性格内向也不是主动追求人的类型,所以就一直没有成家。见面的女孩子颇为踊跃,大多是冲着能出国这一条。每当女孩们流露出对安藤明显的热情和好奇心,安藤就有些畏缩。直到遇到千蕙淡漠而遥远的眼神,安藤想这样的女人该是不会总想着要管束丈夫的。安藤的假期只有3个星期,赶在安藤上飞机前领了结婚证,连千蕙的妈妈和妹妹都没来得及见上一面,更别谈办酒宴。
千蕙样貌普通,普通得没有特点,走到街上根本就是个隐形人。平时在家里,千蕙不吵不闹,轻手轻脚,很少无故外出,不喜欢逛商场,也没有什么朋友。有这样的妻子很省心,不用费心哄着宠着。一直以来安藤都觉得自己选的妻子很实惠。
可是安藤真的了解她吗?从海外千里迢迢寄来一扇大门的做法还真是闻所未闻,没想到温顺的妻子竟也有自作主张的一面。一想到那个苍白柔弱沉默寡言的妻子内心中藏有秘密,安藤变得阴沉。
2
安藤前前后后想了一路,不知不觉来到妻子工作的超市。一连问了几个收银员千蕙在不在,她们显然对这个名字感到陌生。直到有人说你是问那个新来的理货员吧?这才算对上号。领班说千蕙刚刚下班走了,安藤道谢出来,拿出手机查看,妻子依旧没有回电话。
安藤急匆匆地往家走,在离家不远的岔路口上,远远看见妻子正站在邮箱边仔细地翻看邮箱。秋风吹得她头发乱蓬蓬的,妻子也顾不得整理,只晓得埋头在邮箱里反复摸索。也许是在寻找海运单吧? 安藤想,觉得妻子翻寻东西的样子像只笨拙的花呢鼠。不如让她着急一会儿,看看千蕙会不会主动给自己一个解释。
安藤这么一想便掉头走下大路,沿着蜿蜒的土路往河边的林地走去。他在社区附近的河边散步,手里拿着手机,可是电话始终没有响,一路上只有寂寞的河流轰隆隆的水声。眼看着天渐渐暗黑了,安藤从河边归来。前面就是自家的房子,妻子的身影出现在厨房的窗口,屋里笼罩着暖黄色的灯光。安藤经过邮箱的时候故意打开查看,所有的广告单和账单都已经清空了。
安藤推门进屋,在玄关换鞋子的时候听见厨房传来排风扇的声音。客厅里的电视也开着,空气里充斥着煮饭的米香。妻子低着头在厨房洗菜,切菜,这对于安藤就是“家”的感觉,而这种感觉恰恰是小琪给不了的。
千蕙站在厨房里忙碌着,头发用发夹简单地扎在脑后,身上套着宽大的套头衫,腰间系了一条格子围裙,这还是安藤的母亲过世前用的。听见安藤进屋,千蕙没有抬头,只说了一声:“地板擦过了。”
安藤平日喜欢穿着袜子在屋里走来走去,为了这件事,千蕙决定每天都要擦两遍地板。但此刻安藤低头看看脚上的拖鞋,装作没听见,继续往屋里走。
千蕙不再说话,自顾忙活着。安藤索性堵在厨房门口:“喂,你怎么没接我电话?”
“我把手机忘在家里了, 今天还没顾上查看。你打电话有什么事吗?”
“没事儿就不能打电话了?” 安藤觉得这个解释很牵强,过去拿起千蕙放在柜子上的手机。密码是安藤开通手机的时候给设置的,安藤输入密码,手机哗啦地一声打开了。安藤点开未接来电,都是自己打的。千蕙没有改变手机密码,代表她还是那个驯服的邮寄新娘。安藤的语气微微和缓了些:“我刚刚去过超市,没遇到你。”
“我今天一下班就赶回来把冰箱里的冻排骨化了,正在熬汤,很快就好。”妻子的回答滴水不漏。如果不是看见了海运单,安藤会认为自己依旧是绝对的一家之主。
安藤回到客厅,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等着吃饭。平日里他要么看电视要么看手机,但是今天他的眼睛不停地四下环顾。脑海里在楼上楼下各个角落都走了几遍,想不出家里还有什么地方能放得下一扇乒乓球桌大小的门。
千蕙做好饭,将三菜一汤都端到客厅的茶几上。在安藤的记忆里,除了相亲那次他们是面对面地进餐,之后一直都喜欢像这样并排坐着。好像从一开始他们就默契地制造了这种相处模式,两人并排而坐,没话好说,不过于浓烈,不把焦点放在对方的身上。放在过去,安藤从来不觉得这是个问题。
但今天,安藤很想探究一下身边的女人。安藤往盘子里夹菜,故作随意地问:“记得相亲的时候,介绍人说过你妈妈中风住院,现在好些了吗?”
“嗯,已经比较平稳了。”
“你妈妈还在老家吗?谁照顾她?”
“她现在在县郊区的疗养院里,妹妹每个星期都会去看看她。”
“那费用一定很贵吧?”安藤拿起遥控器把电视声音放小了些。
“因为是妹妹工作的保险公司的对接单位,听说内部员工有优惠,比外面的疗养院要便宜得多。”
“你父亲现在怎样?” “你是说我后爸吗?他又结婚了,已经很久都没见过。” 妻子的声音很冷静,好像在说别人家的事。“对,对,对,想起来了,介绍人说过你妹妹跟你同母异父。” 安藤记得当时立刻相中千蕙的一个重要原因正是她家庭情况非常简单,而且没有负累。
“那......你妈住在疗养院,你们老家的房子怎么办?” “你今天怎么了?为什么问来问去都是这些?”千蕙深深地看了安藤一眼。
“因为今天我看见邮箱里有一张海运单。”安藤从口袋里取出那张字条,将"脏物"推到千蕙眼前。“ 这门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去了趟邮局,没想到那门还挺大的,没有车都运不回来。”
“这个啊.....我忘记跟你说了,前段日子老屋拆迁。门是我在老屋房间的门,便让妹妹给我海运过来。”
“忘记跟我说?那你怎么记得花800块钱付海运费的?”
“对不起。”千蕙目光直勾勾地看着电视机的方向,语气平淡而坚决,嘴里说着对不起,但态度上丝毫没有道歉的意思。
“你家老屋是不是百年老宅?这门到底有什么不一样?这是个古董门?”
“不是,我家的老屋就是乡下人的普通房子,地也许值钱,但这门不值几个钱。”
“那我再问你一次,800块可不是小数目.....你为什么不跟我商量一下?”安藤啪的一声把筷子拍到桌上。
“这是我老家的事,况且我也没花你的钱。” 千惠说完端着饭碗离开了客厅。
3
晚饭不欢而散,夫妻两人如同约好了一样不再碰面。
千蕙在厨房里面磨磨蹭蹭,安藤下楼来到地下室。这里是他晚上常常独处的地方,在千蕙来之前的几个月,安藤就把地下室装修成了一个独立王国,有一个工作间,有一个健身房,还有洗手间和休息室,这里是安藤的领地,千蕙从来不会下来打扰,这也是一开始就说好的规矩。
安藤进入休息室,打开储物间的隔板,从里面露出高低床一样的三层沙发。安藤拉开沙发上的纱帘,从里面抱出小琪。当年收到这个定制人偶的时候,安藤就哭了。这么多年了,小琪的容颜还是17岁时候的模样,一样细腻的眉眼,纤细的四肢,一样柔软的肌肤,还有栩栩如生的腼腆笑意。
小琪和安藤从高中时候就是恋人,进入同一所大学,两人憧憬着等到大学毕业后就结婚。然而小琪却因为遭遇意外而去世。这么多年安藤每周都会去小琪的墓前,静静地待上一段时间。他不想再爱上其他女人,感情上一直半死不活。他曾经约会过,但每次都速战速决。也曾一夜情,却始终无法进入稳定的恋爱。分分合合闹来闹去,总不如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抱着小琪的人偶娃娃入睡。到了35岁,安藤的母亲得了癌症不久于人世,在父母的催促下,安藤同意相亲。但是一开始他就设定好了自己的要求,他可以提供给对方物质上的保障,但是不希望妻子干涉他的情感生活和私密空间,这是底线。
从千蕙踏入家门,始终都非常懂得界限。安藤不让她问的事情从来不问,不让她动的东西她绝对不动。安藤将妻子挡在回忆之外的地方,就是为了可以保留对小琪的痴情。可谁知硬币的反面是妻子也同样屏蔽了自己。为什么这个女人会接受一开始就抱有拒绝态度的婚姻呢?而且不惜远渡重洋,不惜离开亲人朋友?安藤发现自己对于千蕙的所思所想,所知所感竟茫然不知。
换做往日,安藤可以在地下室待上一个晚上,健身,看书,自慰甚至睡觉。他很少在意楼上的妻子要怎样度过孤独的异国他乡的夜晚,因为小琪才是他内心中的妻子,千蕙不过是个签约者,是他法律上的伴侣,一个让父母安心的挡箭牌。作为回报他为她提供住所和食物,稳定的生活来源,而这就是安藤在相亲时承诺过的一切。
海运单的出现,让安藤怀疑自己到底还是不是婚姻中的绝对掌控者。虽然抱着小琪坐在自己堡垒里,安藤依旧感到心绪不宁。给妻子寄来门的人是谁?那么重的东西,千蕙的妹妹一个人可干不来,一定需要一个健壮的男人才行。没准千蕙也有一个念念不忘的初恋情人,因为某种原因而不得不分开。没准那个男人把他们之间的秘密刻在了老屋的门上,不惜一切地给千蕙寄过来。又或者,千蕙此刻正在跟远方的情人分享秘密,安藤脑海里冒出千蕙穿着性感的胸衣隔着电脑与情人互道衷肠的场景......这些混乱的思绪东一团西一缕不着边际,却让安藤的腹下一阵阵躁乱。
他竖着耳朵倾听,楼上听不到任何响动。明明千蕙在家,可房子里怎么会这么安静,静得如此诡异?
终于,安藤坐不住了,他把小琪轻轻放回隔间里。温柔地为她盖好薄毯,拉上沙帘,好像她是一个怕被吵醒的婴孩。安藤走出地下室爬上楼梯,客厅里只有电视里突兀晃动的光亮,画面无声切换变化着,将斑驳的影子倒映在墙壁和家具上。
她斜躺着,用胳膊挡住额头和眼睛,像是睡着了,身体轻微地呼吸起伏。安藤用陌生的目光审视着这个沙发上半梦的女人,她的两腿没有了白天的局促,松弛地摊开,像是一种寂寞的邀请。安藤忽然发现千蕙从来没有问自己要过温存和亲密,好像她总是在努力控制好自己的一切,绝不依赖,也绝不失态。
第一次,安藤对妻子的过去产生了好奇。他慢慢蹲下身子,靠近她,想搞清楚这苍白而柔顺的外表下到底藏着什么?他想去抚摸一下她的胸口,她的壳到底是软还是硬?她的心是冷还是热?
千蕙一个翻身,放在胸口的遥控器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安藤伸手去捡,千蕙迷迷糊糊中也伸手来找。当两只手遇到一起,千蕙醒了,玄即发出开水壶般的锐叫。安藤想按住她的嘴,没想到她手足并用,把他当成了入侵者一样又打又踢,一边更加大声地呼救。
“是我啊,喂,是我!” 安藤尴尬极了,生怕被邻居误会自己要家暴妻子。但是妻子又抓又挠,凶猛地踢打,简直是匹失控的野马。
安藤毕竟气力大些,将妻子的胳膊狠狠压住,直到她动弹不得。而千蕙瞪圆双眼终于搞明白了状况,她放弃了搏斗,嘴巴缺氧般张开,用力喘着粗气。安藤松开手退后两步打开客厅的灯,将手臂放到灯光下,上面是三道长长的抓痕,火辣辣地痛:“你疯了吗?下这么狠的手?!”
千蕙警觉中带着敌意:“ 我们领证前就说好的,如果我不愿意,你就不能逼我。”
“ 你以为?”安藤嗤了一声,用轻蔑的语气掩盖自己的尴尬。他踱开了几步,忽然问道:“碰一下你至于反应那么激烈?你是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我......” 千惠的面色惨白,目光中的怪兽渐渐黯淡。她缩进沙发的一角,头发散落到额前,低头看着地面。
4
安藤和妻子已经冷战了一个星期,谁也不打算先开口跟对方求和。千蕙还是每天上班,按时做家务做饭。只是他们不再并排而坐,而是一前一后故意将时间错开。通常千蕙会等到安藤吃完,才独自端着碗站在厨房水池边默默吃起来。
安藤倒是有持无恐,他想寄来的门那么重,凭千蕙根本运不回来,最后她只能服软开口向自己求助。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安藤和千蕙依旧像钟面上的分针和秒针,各行其道。
两个星期后安藤按捺不住又跑去邮局,遇到妮可便问:“上次寄来的那个门在吗?我能不能再看看。”妮可露出奇怪的神情:“上次您来后的第二天,您太太就过来把门取走了,怎么, 您不知道吗?”
“那门有乒乓球台那么大,她又不会开车,她怎么能把门搬走的?”
“她自己当然搬不走,但是我们这里有工人可以搬运啊,不贵才80块而已。”
“可是门呢?最后他们搬到哪里去了,我家里什么都没有啊!”
“这个,您去问太太不就好了嘛?”妮可咬着指甲笑起来。
“她要是肯说,我还跑来问你?” 安藤气得要命,催着妮可找到了那天帮忙运门的两个工人。工人们说:“那位太太让我们把车开到河边,然后让我们把门搬了下来,还走了老半天。”
“能带我去看看吗?我付钱,我妻子付了多少,我付双倍。”
工人们带着安藤来到河边的密林,一直到了卡车开不上去的地方。工人带路又往后山坡走了大概有二十分钟,在一个不显眼的大石后,有一个小土洼,安藤看见了一大片落叶,如果不是工人指给他看,他几乎不会发现那扇木门。等安藤拨开落叶,一扇木门斜靠在枯枝和杂草中,包装用的纸箱和绳子已经被拆剪掉。褪色的木条很自然地融入了周遭的环境,好像它本来就属于这片山林。
千蕙花了800元运来的门竟然就这样被遗弃在山坡上,安藤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安藤给了工人钱,打发他们离开,自己独自蹲在门边细细查看。
这确实是一扇普通的门,不但普通而且破旧,年代久远的门板上裂了很多缝。门锁的位置被斧头劈过,后来又钉上了新锁,然后再被劈开,又再被钉上新锁。安藤趴在地上像个考古学家,他惊讶地发现门的一侧的木纹中写满了蚊蝇大小的字迹,有的地方还被圆珠笔反反复复涂描过。
安藤将身体趴得更低,把眼镜摘下来反复擦拭,不让水汽遮挡视线。终于他看清楚那木纹里惊涛骇浪般的小字,像是密密麻麻的蚂蚁军团,幼稚的笔迹,自白的文字:我恨你们,我恨你们,我恨你们......
如果“我”是千惠,那么“你们”是谁?安藤联想起那夜里沙发边千惠极度激烈的反抗,那种下意识的敌意和愤怒打开了千蕙的痂,哪怕瞬间后又被她掩藏。千惠的家庭状况非常简单,简单到只有孤儿寡母四个字。
相亲的时候,安藤给过介绍人一张清单,希望在见面前了解女方的家庭成员状况,工作情况,学历专业,兴趣爱好,工资存款,对婚姻期望等等。但是即便知道了这些基本信息还是无法了解一个人。就好像安藤在相亲时也提供了一切关于身份,收入和工作情况的问题,但是这些都给他内心的幽暗秘密无关。
5
冬天来临,大雪覆盖了山林,安藤依旧找不到合适的契机去寻问千惠关于门背后的故事。他和千蕙的关系趋于平稳,妻子在性爱上也还配合。千惠不喜欢在安藤面前赤身露体,亲密后总是匆匆忙忙地躲进被子。但安藤还是注意到她股沟和胸口上有几处圆形的旧疤,看形状像是被烟头烫的。有几次黑暗中千惠忽然睁大眼睛,用力要辨认清上方的男人到底是谁。
那扇门和它背后的痛苦触碰到安藤的怜悯心,他不知道千蕙经历过什么。但他不再用”喂“来称呼她,几次他差点儿叫她的小名,可是那声音到了舌尖又变得温吞。在漫长的冬天里,安藤和千蕙偶尔会沿着冰河散步,两人很少牵手,但是总是不即不离,感觉颇像老夫老妻。
二月的一天,安藤接到千蕙的电话,说天气太冷把屋外的水管给冻破了。安藤正在开会无法脱身,让千蕙先请假回家联系修理工赶来修水管。
等安藤赶回家里,修理工已经走了,千蕙蹲在地上打扫狼藉。客厅里一台一人高的抽风机发出轰隆隆的嗡鸣。安藤四下打量,冻坏的水管导致厨房漏水,污水四溢流淌了一地。从厨房地板上的水痕看,灾情非常严重。
安藤猛然想起厨房的下面正好是自己的休息室,他跑下楼梯,果然地下室里也放了一台抽风机,正在轰隆隆的换风。天花板上大片大片的水渍依旧在滴答不停,显然厨房里的水顺着地板漏进了地下室,健身房的一角塞了很多的破布,而休息室和橱柜上都有滴水的水痕。
安藤暗叫不好,慌忙跑进休息室,却看见储物间的门上撑开了两把黑色的雨伞。安藤的心突突直跳,雨伞显然是用来遮挡漏水的,那么说千蕙已经看见小琪了。也许是因为心虚,安藤想如果千蕙敢责备自己,他必须给予还击。不是让她不要下来动他的东西吗?火灾也不行,漏水也不行,这本就是结婚前说好的。
但直到漏水水管被彻底修好,换风机也被拿走了,对于橱柜里的人偶,千蕙一个字也没有问。为什么千蕙不质问自己呢?安藤的脑中浮现出一个躲在门后默默伤心的女孩,总是觉得她的表情里挂着看不见的眼泪。
一天晚上,安藤抱着被子回到卧室,千蕙背对着他躺在黑暗里。
储物间上的两把雨伞在安藤眼前晃动,他笨拙地抱住她,感受到她的后背在微微发颤。他固执地用胸膛温暖着她,直到她的后背在他的坚持中慢慢变得柔软。
接着他听见她在黑暗中啜泣,安藤不解地伸手到她的脸颊边摸了摸,凉凉的,湿湿的,真的是眼泪。安藤抱紧千蕙,嗫嚅道:“惠,橱柜里的那个人偶是我的初恋,我们在17岁相遇,我......”
“求你别再说了,我一点儿都不想知道啊。”千蕙的声音抖得厉害:“可是......我好嫉妒她。”
安藤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用手反反复复地抚摸着千蕙的背部,嘴里喃喃地说:“对不起,都怪我,一直生活在过去。”
“其实, 我也是啊。”千蕙微微叹息,回身抱住了安藤,眼泪烫得像熔浆,灼得安藤胸口发疼。
6
怀孕后的千蕙喜欢去河边散步,上坡的时候,安藤会用力挽紧她的腰,好像她是个不倒翁。
经过树林,安藤会不由自主往那个洼地多看上几眼。千惠似乎看出了安藤的异样,但每次她张了张嘴,又合上。
妈妈过世的消息是妹妹午夜打电话告知的,千惠的情绪异常低落。安藤以为妻子是因为大着肚子不方便回国参加葬礼才如此伤心,于是自告奋勇说拿假陪着千惠回去老家参加妈妈的葬礼。
“不,我离开老屋的时候就没有打算再回去!” 千惠鼓足勇气说:“ 关于那扇海运来的门,你要不要听?”
“你想说就说吧,不想说也没有关系。”
“结婚的时候,我们并不相爱,你有你的理由,而我,” 千蕙抓住安藤的手,深呼吸了几下,克制住发抖的身体,接着说了下去:“我的妈妈,未婚先孕, 我们过得有卑微......16 岁那年,妈妈夜不归宿,后爸把满腹的愤怒发泄在我身上,他先是把我从被窝里揪出来,往我脸上扇耳光,然后把我拉到地上,踢我,踩我,边骂边打,他把我当成了妈妈。到后来,他兽性大发强暴了我。因为这件事,家族里的人围坐在一起,商量该怎么处理,有主张报警的,也有主张不报警的。如果报警,后爸肯定要坐牢,而在这么个小地方,事情很快就会传出去,那我以后也抬不起头做人。最后还是妈妈做了决定,不报警,因为如果后爸坐牢,她就没人养了。就这样,他们这些大人帮我做了决定,我躲在门后听得仔仔细细,整个过程没有一个人进来问问我的想法,也没人问我痛不痛,怕不怕......我所有的安全感都只能寄托在这扇门上,其实它也并不结实....."
千蕙将头埋进安藤的怀中,声音里全是嗡嗡的鼻音:“老屋要拆迁的时候,得到了一笔拆迁费,妹妹问我要怎么分。我一分钱也没要,只要了那扇门,因为它对于我比很多亲戚还要亲,也许它里面藏着一个悲伤的灵魂。”
安藤用力抱住妻子,用火烫的嘴唇吻去她滚滚的眼泪。他终于明白"你们"指的是什么,那些欺软怕硬的大人们,"你们"用息事宁人放任罪恶的发生。
安藤感到羞愧,以后就让我来守护这个爱哭的女孩吧。他暗想。等冰雪化去,等山林被绿色覆盖,他要去山坡上把那扇门搬回家。他要从新将木头打磨抛光涂上金黄的颜色。等孩子出生了,就用这木头做成花园里的栅栏也好,做成院子里的秋千也好,就用孩子的笑声治愈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