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风波》花田篇(8):木马鼓车

【本文以战国为依托,架空历史,虚构朝代。一切皆为杜撰,请勿较真儿。】

屈童光着脚一路小跑来到东耳房屈有菊的书房时,却发现父亲并不在这里。他急急地穿过宽敞的院落和朱红色的垂花门,甫一靠近前院会客厅,便听见屈有菊在雷霆震怒地大呼小叫。

“钟子期!装神弄鬼地整的什么狗屁玩意儿!把个一班嘴上没毛的半大小子拘在一起集体失踪了两天两夜,他可倒好,自己拍拍屁股,走人了。”

“有菊,子期兄这事办得虽然出人意表,但他想来必定另有深意,” 木匠溪大海好脾气地递上一杯新茶,帮不辞而别的钟先生开脱,“溪春回来说,幻境里面有如仙界,他玩得挺开心的……”

“深意个屁!” 屈有菊盛怒之下不依不饶道,“他明知道当今王上禁止民间擅用妖术,他非要触熊瑾沐的逆鳞,给我捅了这么大一个篓子。捅了就算了,如今自己不知躲到那个狐狸洞里逍遥快活去了,让我替他擦屁股……”

屈童听父亲说得粗俗,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他总算听明白了,原来钟先生发动的这场十二地支对抗十二生肖的“战争游戏”在花田村掀起了轩然大波。“失踪” 学生的家长们纷纷去找钟先生要人,发现钟家大门紧锁时,便调转了枪头,找屈有菊兴师问罪来了。

屈有菊素来和钟子期交好,可是两人之间的交心,大约钟子期看屈有菊有如一汪清泉,一眼见底,而屈有菊看钟子期却好像雾里看花,隐隐绰绰。他被同乡百姓们缠得一头雾水,焦头烂额地找到林玉琴一问,原来屈童屈平两人也一样在学堂里原地“失踪”了。

直到“小霸王”郑荣四人遭到熊鲤“龙家军”的偷袭从幻境里面头破血流地跌落出来,屈有菊才慢慢明白了钟子期这是设了一个什么样的局。

原来幻境的设置很有讲究,就算功力深厚的法师也需小心对待。

最浅尝辄止也是最无害的一种,参与者进入幻境可以浅度交流,可是幻境施予的作用力在参与者离开幻境的那一刻就消失了,如同做了一场春梦。

第二种也是更加危险的一种,参与者进入后可以切肤感受与幻境的深度交流,在其中的喜怒哀乐都无比真切,甚至连流血受伤这样的身体创伤都可以是真实的经历。然而这种幻境在设置上有一个保护机制,一旦参与者遭受到的心理或者生理创伤达到了一个限度就会跌落出来。一般来说,伤痛也会在短时间内得到修复。

第三种最为残酷危险,幻境即为现实。参与者在幻境里体验到的一切都会在自身上真真切切地反应出来。在幻境中断肢现实亦会断肢,在幻境中死亡现实中亦会死亡。这种设置,参与者的体验无比新鲜刺激,但是也因为太过于冒险而被列为禁术。

郑荣等人从幻境里返回时,衣衫破烂且身体上有不同程度的外伤。屈有菊就此判断,他们绝不可能是简简单单地去了“梦境”一日游。然而究竟是第二种还是第三种幻境,连屈有菊也一时拿不定主意。一直到屈童被熊鲤暗算,晕厥跌落,这才肯定钟子期设置的是第二种幻境,让一班学生们都多多少少吃了点苦头。屈有菊也从担惊受怕中回过味儿来,骂骂咧咧的一直到了现在。

“滚进来,” 屈有菊可能是骂累了,终于有空理会门口听墙根儿的臭小子了。

屈童磨磨蹭蹭地挨近了过来,肩膀倚在门轴上,目光透过稀疏但根根分明的纤长睫毛咬住父亲:“爹,钟先生……,他可曾给我留过什么话?”

屈有菊这会儿缓过神来了,有些吃惊地看着自己昏睡了好几个时辰的儿子。

屈童穿着及膝的白色中裙,小腿肚子光溜溜的露在外面,一双没有穿履的脚板踩在冰凉的方砖地上,脚趾头冻得通红。单从这双长长的脚板来看,已经是个大孩子了,然而身量和面孔又分明稚气未脱。是了,明年开春童童也才刚满十二岁呢。

面对着自己早慧却又天真未泯的独子,屈有菊的语气缓和下来,怜爱地问道:“童童,你醒啦?身上可还好么?” 见屈童眼巴巴的样子,他叹了口气摆摆手道,“没事就好。你母亲和平儿都在婵儿房里,你也过去瞧瞧吧。”

 

宝婵和母亲芸娘一起住在西厢房里,门前一片绿地被芸娘开垦出了一小片菜地来种了些萝卜水芹之类的菜蔬。屈有菊虽然心里不喜,但是见正夫人林玉琴纵容着,便也不好开口多管她们娘儿们的闲事。这么一来二去,如今芸娘的小菜地弄出了些名堂,在深秋里生机勃勃着,倒比正房前两棵花蕾稀疏的名贵“雪塔”看着要喜人些。

屈童见宝婵的门敞着,便不见外地走了进去。

原来芸姨娘和堂弟屈平都在。芸娘一见屈童冻得通红的小腿肚子和脚丫子,连忙把他拉到身旁把宝婵的一件红色棉披风给他裹上,心疼不已地道:“童童,你这孩子就是性急。有什么天大了不起的事儿不能把鞋子穿上再落地?”

屈童哪有心思听她说这个,胡乱点了点头便凑到屈平身边。

屈平好像只掉进了油罐子里的耗子正对着面前一堆做工精巧的木工“玩偶”两眼放光。见屈童来了,头也不抬地拉着他在身边地上半跪下,指着面前一辆马车似的玩偶说:“童童,你快来看,钟先生给我的宝贝。”

屈童定睛望去,只见这宝贝不过两三寸高,前面是一匹打造得惟妙惟肖的木马,马屁股上开了个深槽,从马肚子里面探出一个长长的手柄来。这手柄被马尾遮住,因而并不显得十分突兀。“你可看好了啊,” 屈平得意地瞄了一眼屈童,握住马屁股后面的手柄轻轻往下一按,那木马竟抬起腿来憨态可掬地一步一步在地上走动了起来,身后的马车跟着缓缓的启动了。屈童正面对着这无需人力也能行动自如的木马目瞪口呆,忽地马车顶层上的两个木头小人儿竟好似活了一般,挥动起手里的棒槌来“砰”的一声击响了青色的皮鼓。

“得意吧?我算过了,这马每走十步,上面的小人就出来击鼓一次,每走三十步就敲打铃铛,” 屈平指着马车顶层硕大的铜铃道。顿了顿,又一本正经的望着屈童说:“童童,等明儿你身上大好了,帮我一起把这马拆了,看看里面究竟是个什么名堂。”

屈童这时三魂归了窍,羡慕地望着喜不自胜的堂弟,心里不由暗暗地有些发酸。

屈平虽然和溪春不对付,但和木匠溪大海走得很近,平日里就喜欢鼓捣这些精密机巧的玩意儿,所以钟先生把木马鼓车赠送给他也算是物尽其用,无可厚非。屈童难过的是,自己最敬爱的先生就这么不辞而别了,心里好像被谁喇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空荡荡的无从着落,此时哪怕能捧住先生的一个书袋,一件旧衫,一块竹简,让他聊以安慰,也是好的啊。

“哥,你是伤心钟先生不要你们了吗?”

宝婵一双俏生生的大眼直勾勾的盯着他,仿佛要从他脸上一直看到心底里去。

宝婵夏天刚过了九岁的生日。她的身形象母亲芸娘般十分瘦小,五官却随了屈有菊的粗犷,从眉眼到鼻子,每个部件都十分的显赫突出,唯独一张嘴巴小小尖尖地翘着,屈童一直笑话她这是生了一张叽叽喳喳的“小鸟嘴”。

偏偏宝婵性子平和,并不爱呱噪。她自小五感出众,近年来似乎通了灵异,越发沉静了。一双大眼却会说话似的,总是在观察着,窥探着。屈童见她脸上神色不同以往,以为她也在为钟子期的离去而神伤,于是拉住她的小手说:“婵儿,来,你来‘听听’看,哥哥心里面到底是怎么想的。”

宝婵反握住他双手,垂下眼皮来静静地“聆听”了好一会儿,终于面露喜色地宣布:“哥,我真的什么都听不见了。”

屈童不解地望着她,心想:这是怎么了,难道宝婵的异能变弱了?可是竟然不见她有一丝的难过呢。

宝婵听见了他心思似的,从左耳里摘出一只拇指盖大小的“棉花球”来放在手心里。见屈童疑惑,得意洋洋地解释道:“哥,你可别小看这东西,钟先生说这叫‘遮天蔽日’,一放进耳朵眼里,它就会变身成一张网,屏蔽掉我平时能‘听到’的那些杂七杂八的声音。”

屈童明白了,这‘遮天蔽日’就是一个开关,有了它,宝婵就能够控制什么时候打开或者关闭自己的异能通道。如果说钟先生赠给屈平的“木马鼓车”是个难得一见的宝贝,那么这个“遮天蔽日”可就是法师们打破了头也抢不到的珍奇了。

他为宝婵开心的同时,心情却越发灰暗了。先生把“木马鼓车”赠给了屈平,把“遮天蔽日”赠给了宝婵,却独独拉下了自己。他这会儿也不知道是因为想念先生,还是心里觉得委屈,竟然鼻子酸酸的有点想哭了。趁泪水还没夺眶而出,以袖掩面,低着头匆匆地往门外走去。

没想到迎面撞上了正往里走的一个人,那人惊呼一声,有什么东西打碎在砖石地板上,稀里哗啦的溅了一地。屈童惊惶地抬起头来,就见云姨娘正蹲下身来清理着青瓷小碗的碎片,一碗热腾腾的葱花鸡蛋羹流了一地。屈童脸上一热,马上蹲下来在云姨娘的身边,见她一双手青里泛红越发自责:“云姨,你烫着了吧,都怪我,我来……”

芸娘哪里舍得让他动手,连声道:“童童,你快歇着去,小心喇手,” 见他迟疑,又说,“你母亲说了,让你今天跟我们这屋一起午饭。对了,钟先生留给你的东西,你看到了吗?”

屈童诧异:“先生也给我留了东西了?”

芸娘:“怎么,宝婵那丫头没告诉你?在她书桌上搁着呢,快去瞅瞅。”

一股难以言说的喜悦之情简直就要撑破了屈童的胸腔,他按捺住想要尖叫的欲望,尽量稳重地一步一步走到宝婵的书桌前。只见桌上赫然躺着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靛青色布袋。这袋子显然有年头了,四个角磨得隐隐泛了白,袋口的针线抽出丝来,好像龙须一样。袋子上面写意的手法画着一只坐在荷叶上的青蛙,对着垂柳里的铜钟鼓着腮帮子“哇哇”低鸣,正是先生的大名“钟鸣”两字。

屈童双手微微颤抖,从鼓鼓囊囊的书袋里掏出四五卷用丝带扎得整整齐齐的书简来。

其中一卷颜色比其余的都深,拿少见的紫色带子扎住,可见郑重。打开一看,卷首苍劲的两字:兵法。

卷中一律娟秀的蝇头小楷: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故经之以五事,校之以计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

“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此兵家之胜,不可先传也。

“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多算胜,少算不胜,而况于无算乎?吾以此观之,胜负见矣。”

屈童读得呆了,竟仿佛这不是竹简墨迹,而是山珍海味一般,每个字在嘴里再三咀嚼过了,只觉得齿颊留香。回想起自己在幻境里和熊鲤“龙家军”惊心动魄的一战,心道,我不正是凭着“利而诱之,乱而取之”而取胜的殿下,而殿下又在最后关头“怒而挠之”,对我使了一招激将法让我中了他的暗算,功败垂成的?

如此想着,他嘴角往上一弯,不知不觉中竟笑出声来。心结就此不治而愈。

宝婵见他笑得开心,笑道:“哥,钟先生是给你留了颗金蛋么?快净手上桌了,今儿有新鲜的竹笙和鸽子蛋,娘特意喊了殿下一起过来用呢。”

 

注:

“木马”取自《三国志》诸葛亮牛车流马的典故,“鼓车”以记里鼓车为原型。

《兵法》引用自《孙子兵法》第一篇,《计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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