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但是雪地里的腊梅还是绽放出来漂亮的花苞。青莲今年就十九岁了,何耀武知道她对开淼的心思,挡住了不少说媒的人。但是他也暗自担心,这姑娘一日日大起来,总是要嫁人的啊。战事不知什么时候才到头。
至于擎坤,却在大家眼皮子底下偷偷地喜欢上了新近搬来的一户潘姓人家的姑娘----桂香。那桂香十八岁,圆圆的脸,细眉细眼,却自带桃花,笑起来很有感染力。她个子挺高,身板硬朗,完全跟得上擎坤在山间撒野的速度。桂香家本来在汉口做纽扣生意的,小康人家,与何家算是门当户对。唯一让何耀武还有凤珍担心的,是桂香的冲脾气。她一旦生起气来,眉眼就从桃花变成了刀剑,得理不饶人,而且嗓音清亮,吵架不费力,完全把小家碧玉的形象抛到了脑后。
桂香没了姆妈,爸爸管不了,她是家里的老大,带着一个弟弟一个妹妹,成了全家的主心骨。她看上了擎坤,一来是合眼缘,喜欢擎坤英武的外表;二来是看上擎坤表面勇猛,其实没主义,老实憨厚,好拿捏。桂香自己和爸爸讲,去找媒婆说说,非擎坤不嫁。
而她自己,则抓住擎坤,拉着他到避风的山墙后面,在自己哈出来的白汽里,“委婉”地表达了爱意。“坤哥,我喜欢你。咱们成亲吧?”
擎坤鼻子前面的白汽立刻消失了,他屏住呼吸,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看把你给吓的。我喜欢你,你搞不清白?苕头日脑!”桂香说着娇羞一笑,擎坤看了免不了心里悸动起来。
桂香顺势要去抱擎坤,把擎坤吓得往后靠,嘴里直喊:“遣远点!” (武汉话:离我远一点)
桂香扑了个空,嗔怪道:“苕!”
很快,潘家主动来攀亲。看到擎坤涨红了脸,忍不住的笑意,何耀武也动了心。青莲把擎坤拽出门,在院子里问:“你真的喜欢桂香?真的这么早要成亲?日本人还没有赶走啊。”
“大姐,这和日本人有什么关系?”擎坤很是认真地问。
青莲一看就笑了,这个弟弟呀,也真是苕。她转念一想,的确没有直接关系,而且十八岁成亲,也不算早。“真的喜欢?”她又问了一句。
擎坤害羞地点了点头。青莲仰起头看着人高马大的弟弟,忽然百感交集。一晃弟弟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看着他在冷风里吸溜着鼻涕,觉得这一切不可思议。她踮起脚拍了擎坤的脑袋一下,说:“苕!”
就这样,在战火纷飞的世外桃源,乡亲们一方面帮助着游击队的伤病员,一方面迎来了喜庆的婚事。特别时期,一切从简,但是拜天地闹洞房还是要有的。大家借着春节的好日子,给两个孩子办了喜事。桂香住进了何家小院,成了孙媳妇。她为人精明乖巧,很能讨长辈欢心,对青莲这个大姐也尊重,让何家人十分满意。青莲一天到晚都跟着罗大姐忙着照顾伤病员,听他们讲外面的战事,心里惦记着开淼,担心着比尔,盼望着爸爸,期待着渺无音讯的夏指导员可以忽然出现在村口。还有舅爹爹,他去了哪里?他是不是平安呢?
青莲的焦虑表现在事事要做到完美上。看着是认真,其实有很多时候是跟自己过不去。罗大姐不知道暗地里提醒青莲多少次了,洗好的绷带,不需要叠得那么整齐,差不多就可以了;药瓶子也不一定要按高矮来码放,不影响工作就行;打补丁的针脚也可以放宽一点点要求,不要把村子里来帮忙的小姑娘都给吓跑了......
这些道理青莲都知道,但是她就是忍不住要去做。看她的小床,上面的被褥和小零碎都整齐得吓人,桂香从来不敢碰青莲的东西。这也让大姑子和弟媳妇有一种生分的感觉。青竹很快和桂香亲近起来,年幼几岁的她觉得和桂香在一起没太大压力。
青莲的要强让她越发的孤独,除了二胡,没有特别亲近的朋友。那些夏建勋给她写的二胡曲,她已经了熟于心。每次拉起来二胡,她都是满心的忧伤。她渐渐开始做噩梦,梦见开淼的飞机被打下来,梦见夏建勋浑身是血,梦见比尔跳伞失败,梦见舅爹爹被日本人捉住严刑拷打...... 日子久了,她也会在白天自己想象着可怕的场景。那是一种无法控制的精神游走。她强烈的担心把她原本平和的内心劫持了。
进入春季,大山外的隆隆枪炮声一日密集过一日。伤病员带来的消息让大家既担心又扬起了一丝希望:抗日战争似乎到了你死我活的胶着状态。国民党军队在湖南、河南、贵州和日军浴血奋战;中国远征军和缅甸军队联合抗敌,夺取了中印公路的控制权。而盟军对日本本土的一次次轰炸,让中国大陆上的日本军队急切地希望速战速决,占领全中国。他们在3月份开始发动了豫西鄂北会战。
日本军队用了一个月时间攻占了扼鄂、豫、渝、陕四省要冲的老河口,旋即展开了历时两个月的湘西会战-----抗日战争的最后一场会战。国军在同盟国中国战区陆军总司令何应钦亲的指挥下,以9个军26个师18八万兵力,对抗10万日军,阵线长达200公里。雪峰山大捷,歼敌3万,日军败退,中国军队士气高涨。随着湘西会战的胜利,抗日战争正式从防御战进入了反攻阶段。
那天边的隆隆炮声,曾经是对人心的焦灼敲打,可是如今似乎又是反攻的鼓点。村民们日日盼着胜利的一天。何耀武的身体似乎都比以前好了不少。
有时候村民们看到了飞机----盟军的飞机,很多很多,排着队向东飞去。青莲和几个孩子就会爬上大岩石顶上,举目远眺,似乎在目送英雄远征。不知道那个铁鸟编队里,有没有比尔,有没有开淼。他们是去哪里打日本人呢?青莲不由得攥紧了拳头,为他们捏一把汗。
家里最近让人愁眉不展的事情是奶奶的身体日渐衰弱。本以为擎坤的婚事可以权当冲喜,可是奶奶还是病得厉害。吴先生说奶奶是有毒热,侵入了骨骼。她好多年以前就有疲劳和低热,如今浑身疼痛,尤其是脊柱和大关节处,出现了红肿,行动不便。儿媳妇凤珍十分孝敬地伺候了多年,也免不了在背地里期待婆婆有最终撒手解脱的一天。
青莲看着奶奶受苦却帮不上任何忙,心里难过极了。她真的希望有那么一天自己可以成为一个医生,救死扶伤。可是大山困住了她,战火困住了她。唯有跟着陆医生和罗大姐工作的时候,她才觉得自己的时间没有浪费。陆医生告诉青莲,奶奶的病应该是骨结核,多半是肺结核转移造成的。他还提到了预防结核病的疫苗卡介苗,让青莲对西方医药更是叹服。令人不安的是,陆医生说和奶奶在肺结核时期亲密接触的人都有可能被感染结核菌,有时候很多年以后才会发病。
初夏的时候,久被病魔折磨的奶奶撒手人寰。何家在村民的帮助下办了丧事,将奶奶安葬在太奶奶的墓地旁边。
办好丧事,何耀武捂着心口在院子里抽闷烟。他觉得自己一下子苍老了。抗战八年,那被侵略被盗取的八年人生啊,怎么也回不来了。他的母亲走了,他的结发妻子走了,他的儿子不见了...... 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不过他看看吴先生,觉得自己还算好的。开淼一走无音讯,吴先生也是日盼夜盼。不知道汉口现在是个什么样子,不知道自家的小院是个什么样子。好在那棵桂花树够老,根够深,不用人日日照看,也能生存。那么今年还会开花吗?
奶奶走了两个月后,擎坤报告爷爷,说桂香有喜了。新的生命在孕育之中,新的希望也在孕育之中。何耀武听了,思忖着自己要当太爷爷啦,不禁老泪纵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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