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父亲离世一周年。去年拿到紧急人道主义签证已是父亲过世的次日,因为疫情隔离和种种担忧,到现在我都还没回去看看。一年里,只梦到过父亲一次。一开始每个月的十号,都会写一段话,记下一些思念;十月份却拖到月底才写。悲痛不再刺骨,归心也不再似箭,然而内心深处,一直有个温柔亲密的角落,为父亲留着。
父亲生于1937年,山东宁津县后刘村的一户贫寒农家。因为学费难筹,父亲二十岁才上大学,在北师大读俄语专业。大学中,父亲曾做过演讲,“从叫花子到大学生”,讴歌新时代给予的恩惠。父亲的文采很快被组织注意到并赏识有加,发展为党员。这些政治烙印鲜明的东西,父亲讲过,我没兴趣、也没留下什么印象。多年后看《我们仨》,读到钱媛在北师大当教师,这才在通话时问父亲,有否上过其课。父亲打开话匣子,“那没有,不是一个专业啊!不过我跟一个老师去英语教研室找过钱媛,他们讨论…..”那一刻才因着钱钟书的光环,复原了父亲作为年轻学子的情景。或许要自己也人到中年,才忽然醒悟父辈也年轻过,也和自己一样有过梦想和崇拜。父辈的见闻阅历,未见得就比自己逊色。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带我去过一趟北京,找冰心给山西小学语文杂志题词。我一点儿都不记得有否见到过冰心前辈,但她的题词后来还看到过。
父亲大学毕业时,填的三个志愿一模一样,“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于是分配到山西教育学院教书,在那里认识了母亲。母亲是父亲的第一届学生,毕业后回家乡太原。父亲凭着文采,赢得了母亲的心。分居几年后,父亲调到山西教育科学研究所工作。父亲对政治运动毫无兴趣,靠着贫农出身、党员身份,在文革中做逍遥派也没受到什么攻击。父亲醉心的是做学问,一生研究了两位教育家,中国的陶行知、前苏联的苏霍姆林斯基。父亲译的一本《给女儿的信》,在第五届全国中学生读书评书活动中被评为“全国中学生最喜欢读的作品之一”,有一个铜质的雕像做奖品。说实话,这本书我现在才看出味道,体会出作者的智慧和爱心,尤其难得的是那份尊重、关爱、娓娓道来、希望把人生经验倾囊而授、但绝不强迫的态度。青少年时期,我迷的是三毛、金庸;《给女儿的信》不入眼的,没可读性。那时尚年轻的父亲乐呵呵地许愿,“等俺退休了,写本小说给你看!”遗憾的是这部小说从未动笔。父亲临终前特意嘱咐,把雕像留给我,说明这个奖,是他看重珍爱的。没有哪个作者不希望读者多多益善,正如一个博主珍惜自己的百万粉丝吧。
父亲曾经悄悄告诉我,他翻遍了教科所的藏书,把有价值的借回来,一本本仔细读,还翻译了两百多篇论文,三十多部论著,总计三百多万字。之所以悄悄地,因为父亲不好意思,担心别人也想借、却被他捷足先登了。美国的图书馆是这样操作的,一旦你借的书别人也要,系统会提醒,借期一满(比如书籍类是三周),必须归还。国内怎么样就不晓得了,至少有心的话,可以在借书卡上查出书在谁手里,私下催一催。我怀疑父亲的内疚是否有必要,这个年代,读书的人越来越少了。
父亲的遗嘱里,特别提到他翻译的《教材学》一文,希望整理发表,可以填补国内空白。2022年三月初,老妈把52页原稿一页页拍照,我一页页输到了电脑里。也算是和老爸的一次神交吧,我似乎能看到他在书桌前正襟危坐,一笔一划地抄写一万六千字译文的情形。人生不只是眼前的柴米油盐,还有诗和远方。人的一生,总要留下一点印迹。父亲是有胸怀的,我以他为荣。
我赴美留学、生老大时,父母来陪伴了近一年。在丹佛,我们一起参加了唐崇荣的布道会,父母在回应调查表里,表示愿意接受神。关于信仰话题,父亲思索最多的是创造论和进化论。以朴素的思维,父亲质疑进化论。用他的话说,一个小蚂蚁怎么可能进化成大象?多少万年都不行。神造万物、各按其时成为美好,这或者是父亲信主的切入点。
父母回国后的二十多年,没参加过什么教会活动。然而我回国时,父亲喜欢听我讲圣经里反映的人类历史,以及弟兄姊妹们的见证。2021年三月底,父亲接受胃癌切除手术的前一天,父母二人一起接受了洗礼。在生死边缘,唯有来自神的救恩和应许,是实实在在的,可以抓紧并依靠的。我们大得安慰。
手术后,父亲顽强地坚持了八个月,从未喊痛、很少抱怨。一开始我还以为有时间,计划着2022年回去过春节。十月中下旬父亲再次住院,才开始匆匆申请紧急人道主义签证。父亲的健康状态急转直下,那时在入境城市要三周隔离、目的地至少一周隔离,已经来不及了。我心中凄然,只能等着、祷告着。父亲弥留之际,曾问母亲,女儿到哪里了?母亲骗他说,已经在上海隔离中啦,你坚持住,等她回来啊。父亲叹息说,太累了,等不了了。每次想到这句话里面包含的父亲的失望,我就会悲从中来。疫情三年了,这样的遗憾不知道有多少,还要重复多少。
我小时候,父亲经常开一个玩笑,模仿革命烈士死不瞑目,说一句“你要把革命进行到—到—底”,然后头一歪,一动不动,睁着眼睛,等我去摸一下,这才闭眼。我经常抗议说,“你不许死!你敢死、我打死你!”往往不合作。父亲等一会儿,会催促说,“快来给我合上眼睛啊,我这儿死不瞑目呢!”我有时过去摸一下,有时就对着他吹一口气。父亲闭上眼睛,哈哈一笑,结束游戏。不知道这个游戏是否我的专属?哥哥们也玩过吗?最后阶段,我让母亲转告特别想对父亲说的三句话,就有这句,“你不许死!你敢死、我打死你”。听母亲讲,父亲听到后笑了,说这是女儿小时候的事。
今年年初热播的电视连续剧《人世间》,最让我羡慕的是周父临终前,三个孩子都赶到了。一家人躺在一个大炕上,聊聊以往的故事,说说笑笑,轻松平和,彷佛日子就会这样延续下去。没有生离死别的痛苦,只有天伦之乐、岁月静好。如果我赶回去了、见到最后一面,我就希望这样,平平和和地在一起,亲亲父亲的脸,暖暖父亲的脚,轻轻地给他按摩一下身体。我要说,“别怕,老爸,经过一个长长的隧道,你会看见光,听到好听的乐声。我们的神,在尽头等你呢。在那里,神要擦去我们一切的眼泪,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哀、哭号、疼痛,因为旧事已过、都是新的了。而且最好的,在天堂里,我们永远没有别离。老爸,我们会永远相亲相爱地在一起。”
父亲走了一年了,本以为今年可以回国的,到陵园祭奠一下。种种障碍,又得拖到2023年了。不过没有一天忘记你呀,老爸。你惦记的那篇教材学论文,已经发表了。我天天和老妈通话,很多家人也陪伴着老妈。一个孙女结婚了,最小的孙儿也上大学了。你的一生没有遗憾了。
人一生的年月是七十岁,若是强壮可到八十岁,其中可矜夸的,不过是劳苦愁烦,转眼成空,我们就如飞而去。
我只是用智慧的心,数算自己的日子,完成当做的工。等时候到了,可以了无遗憾地去天堂会合你。父亲啊,在珍珠门前等着我,就像诗里所写,那一刻,看着女儿扑向你的怀抱,你和我,都欣喜若狂!
父母1967年的结婚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