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工队的大染缸里,文燕堪称“出淤泥而不染”。她举止稳重,从不与男队员开玩笑,甚至隐隐有股肃杀之气,让轻薄之徒不敢近身。这种风格其实是到867农场才形成的,之前在863时,她尚为一个单纯快乐的姑娘。
“女大十八变”,文燕虽然不过24岁,但已经变了好几回。在7岁之前,她是地主家的千金小姐,虽然少不谙事,却也知道自己属于“上等人”。到了9岁,母亲被吊,父亲被杀,她一下成了政治贱民。这种类似曹雪芹的童年经历给她的幼小人格造成极大冲击,其影响将在以后的漫长岁月中逐步显示出来。
9-10岁文燕在杨家嘴度过,尽管生活艰难,却能和小伙伴在山野间自由玩耍,所以仍是少有的快乐时光。这段“野孩子”的经历,令她的胆子变大,有朝一日敢到广阔天地里去闯。
11-13岁母亲去重庆打工,文燕寄宿在石泉镇小学,名义上由哥哥照顾,实际上独立生活。这是一段阴郁的岁月。她已进入青春期,身体不好,经常流鼻血。同屋的工友深夜被校长侵入,给她留下了对于男人的早期恐惧。
14岁文燕来到母亲身边,只过了半年安生日子,就住进奶妈一家的棚户区。从这里到29中,是她在整个初一不断重复的苦难历程。她孤独无靠,没有亲人照顾,没有同学关爱,营养严重不良,双膝近乎残废,已经处于垂死挣扎的状态。这一年是她生命的谷底,如果熬不过去,世界对我将不复存在。每当我看到她拎着个大碗,一跌一撞地从贫民窟中爬出,像个乞丐似地朝着学校踽踽独行,我的心都会揪起来——在这个随时可能倒毙的躯壳中有着我的全部未来。最终,她通过了上帝的极限测试,幸免于难,但也由此多了一份黑冷的倔强,不会像其他女孩那样讨人怜爱。
15岁,文燕的命运有了转机。在母亲照料下,这朵即将凋残的花终于恢复了生机,甚至变得娇艳动人。她开始被周围人群接受,逐渐融入社会。有了阳光雨露,文燕表现得越来越像一个时代青年,明朗、向上,愿为祖国奉献一切。尽管报考军校失利,但她并不气馁,仍然积极下乡,心甘情愿地给贫下中农当“童养媳”。
到了北大荒以后,文燕更是融入到了火热的革命事业中。863农场完全是部队作风,干净、纯粹。她自觉接受思想改造,把原本也没有多少的“小我”挤得精光。在那个时候,她从内到外都是“公家的”,这让她感到格外敞亮。她就像《音乐之声》里尚未走出修道院的玛丽亚,精力充沛、无忧无虑,不用为未来操心,因为公家会像上帝一样为她安排好一切。
在863农场的大帐篷里,她也遇到过追求者。有个小青年给她写了一封情书,拉着同伴在一旁壮胆,战战兢兢地递到她的手中。情书只有一页纸,铺垫了不到三行,就开始向她求婚。文燕从没经历过这种事,惶恐至极,跑去向队长报告。队长听了却哈哈大笑,把她气得不行。队长笑罢,给她上辅导课:“你是个漂亮姑娘,要做好思想准备,往后这样的事还多着呢!你知道吗,严凤英演《天仙配》出了名,有个男的一直追到她家。丈夫不在,她便把儿子叫出来,说‘给叔叔倒茶’。那人才知道她已经结婚,于是知趣地走了。你看,她多会处理问题,既拒绝了对方,又不伤人脸面。”
但是文燕没有严凤英的手段,队长无奈,只能充当保护人,每天带着她去大帐篷吃饭。如此过了一个月,她觉得事已了结,就不要他作陪了。没想到次日便被两个小青年截住,问她讨要说法。她吭哧了半天,说已向队长报告。求婚者一听,马上害怕了,想把信要回。她没办法,只好如实相告:“队长把信交给政治部主任了,你们得找张主任要。”二人吓得撒腿就跑。
文燕在863农场清清爽爽地呆了三年,猛然掉进867文工队的大染缸,极不适应。她失去了往日的安全感,处处提防、小心谨慎。在这样的环境中,原先孤独无靠的生存模式被激活,那些阴冷黑暗的感觉也从她心底重新泛起,“沉默”和“猜疑”两样忍术被她越来越频繁地使用。
回望一生,文燕在863的单纯快乐注定只是昙花一现,尽管这花给她留下了无比的幸福。她的人格型范早在9岁那年,随着击毙父亲的几声枪响,已经铸就。离开了属于自己的“应许美地”,活泼天真的文燕再也不会出现了。往后的她将保持寡言少语、心事重重的形象。
不过,“否定之否定”也不是简单的重复。文燕毕竟24岁了,经过风雨见过世面,不会再像当年那样无可奈何地缩在破棚屋里苦熬。文工队解散之前出的这两件事,促使她开始盘算自己的未来——而她的未来需要一个男人。
2021-6-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