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学生我怕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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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课铃响了,我站在教室门外,默数五秒,咳嗽一声,迈步进去。我的咳嗽,正好嵌在全班难得肃静的两三秒之间,人人闻声看我,看到了我的满面笑容。

老师的脸上已经写满了不耐烦。她算得上是一个友好耐心的人,只是她的友好和耐心在前面四节课中都用完了,这是她的第五节课,留给我们的就是唉声叹气。但她总说我们是她最喜欢的一班,她说这话的时候,连笑容也不给一个。我们几次指出她在说谎,她就闭上眼睛两三秒,一脸不屑。

她不耐烦的时候,脸有点凶,嘴角耷拉着,指着桌子说:“马修,你又迟到!迟到簿上签名去。这个星期第二次?第三次?我又得给你妈打电话。”她的口头禅就是“给你妈打电话”。

我的仇敌布莱尔高兴地晃着他乱发炸开的大头,说:“对呀,又迟到。“他说话时喉咙里总是咕噜咕噜的,含着一坨痰。

布莱尔和我同组,坐在我斜对面,他看着我坐下,继续嘟噜嘟噜地嚼说:“迟到大王。“

我知道他其实是想搅局,乘机不做作业。我乐意配合,就说:“你好,嘟嘟嘴。”

他抽抽鼻孔,眼睛一翻。这个黑大胖,整个座位被他身上的肉塞满,肚子扣着桌沿,一说话就呼哧呼哧地喘气,喘得连我也经常感到呼吸不顺。

老师走过来,眼珠子穿梭着看我们两个,手指敲着小不点安德森的课桌,说:“安静!专心做题。”

安德森是个可爱的孩子,他看着老师的手,温和地客观地说: “我很安静。“他确实没有说话,他已经打开了笔记本,却总是拖延着不写一个字,他常常这样安静地发呆,所以被敲桌子也是常有的事情。

“马修,笔记本还没打开呢!”老师就是喜欢揪着人不放,而且会将这不满意扩散到其他人,甚至祸及全班。比如下课铃响了,我们都要冲去食堂吃午饭,她偏不让我们离开,说好多人制造了持久大量的噪音,害得她没法教完准备的内容,要罚全班低头静默五分钟。这种做法没有任何意义,她何必和所有人为敌呢?那些好学生也生气,但他们通常肚子里生闷气,嘴上不说的。大家嚷嚷不公平的时候,老师幸灾乐祸的说:“你们知道上课的规矩,也知道接下来就是午饭,但你们偏偏作出错误的选择,我有什么办法呢?”她曾经在一个月内五次克扣我们的午饭时间,每次都是漫长的五分钟。

“我没有铅笔。“我刚说出这几个字,才想起忘了举手,赶紧高举右手,连晃几晃。这课堂规矩很不方便:凡要张口,必先举手。我经常动口时忘了动手。

她进一步烦躁了:“是吗?!”

她的白板上有一长串名单,每月更新一次。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名字,名字旁边有括号,括号里面是数字,数字代表那个名字要了几次铅笔。我的名字肯定在上面,但我已经忘了这是第几次。

“马修,你这是第四次要铅笔了!”她果然找到了我的名字和数字,利索地把“3”改成了“4”,说:“我没有铅笔给你了,我这个月已经耗掉了四盒铅笔,现在还只是月中。”然后对着全班说,“我不想喋喋不休地每天重复,我是你们的老师,不是铅笔供应商。你们懂的,铅笔是用木材做的。砍伐木材,不是破坏地球吗?”

我于是背靠椅子托腮闲坐,没有铅笔,写不了作业。

老师觉得这样太便宜了我,命令说:“地上去找一支!”

每个教室的地上都有被人丢弃的掉落的铅笔,通常不止一支两支。但今天我环室一圈,居然连一小段也不见。老师乌鸡一样的眼睛盯着我,气急败坏地蹭蹭走到自己桌子前,拉开抽屉,又蹭蹭回来,把一支新的铅笔重重放在我面前,说:“做功课!”

我只好开始乖乖做功课。题目很简单,是计算一个三角形的面积。老师叫做完的举手,我马上举手。

她过来看一眼我的本子,冷冷地说:“错了!” 转身就走。

“怎么会?哪里错了?”我难得的自信被她浇了冷水,很恼火,她不告诉我错在哪里,这是不负责任的。

她不理我,仰着脸问全班:“答案是16 平方英尺的,举手。”

这就是我的答案,超过一半的同学举手了;有几个人微微地摇着头,有些人疑惑犹豫,还有几个和安德森一样在发呆。坐在我对面的汉娜说:“是8 平方英尺吧?”

她一说话,就等于告诉我:你错了!她是成绩全A的学生。

我讨厌汉娜。这个十分漂亮、长着一双筷子腿的黑人女孩,一进入中学就扬言,她将来的目标是哈佛,好像进哈佛就像她在食堂取午餐时对玻璃柜后面的工作人员说“我要鸡块”、人家就一定拿鸡块给她那么笃定。但我心里知道她很有可能是会进去的。有一次因为我搅乱课堂被送去辅导员那儿受训时,那个白人老太太就缓慢地一字一句地告诉我:“马修,你知道吗?你只要稍微花点功夫读书,成绩能够拿B,等你读完高中,就一定能够进一所不错的大学。我的孩子就没有这个幸运了,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是西裔,我是白人。”

汉娜肯定也知道这点,所以她日常的态度和举动都显出她目标明确,起码让我相信哈佛学生就是她那个样子的。

老师问:“马修,你的16 平方英尺,怎么做出来的?”

“这么做出来的。“我向她举起笔记本子。

“你觉得我站在这儿能看到你本子上的字吗?”她语气温和地问,装出来的好声好气特别讨厌。

“就是8 乘以2,等于16。”

“马修,这是什么几何形状?”

“三角形。”

“三角形面积的公式是什么?”她嘴角的微笑明显的不怀好意,我平稳气息,用洪亮的声音回答:“三角形的面积公式是底乘以高。”

我看到安德森深深地点头,也看到汉娜的白牙咬着下唇微微地笑。

老师重重的叹息像掉在地上的铅球,每个人都清楚地听到了。她说,从平行四边形到三角形,学了整整一个星期了,居然还有那么多人仍然不记得三角形是半个平行四边形,底乘以高还要除以二!

我不自觉地随着老师也深深地叹息了一声。説真的,我搞不明白为什么要苦苦地学这种不知道干什么用的数学。我爸媽替人家院子割草,割得方正齊整,十分漂亮,賺不少錢,他们就不知道什么三角形面积公式。他們的日子过得忙碌辛苦又不短缺什么,却也每天唠唠叨叨,要我好好读书。每次我拿个D回来,他们就嚷嚷要去找老师,说我一天八个小时在学校,鬼知道我是在学什么东西,从来也不见我回家做功课。我早告訴他們,現在我们都没有家庭作業的,学校对我们很体贴,说在学校一天紧张,回家后需要放松,外面有新冠,家里有杂事,不要再让家庭作业成为小孩子无法承受的压力。

数学老師很努力地布置过几次家庭作业,每次交作业的人不到五个,她于是愤怒地放弃了。现在她又一脸的痛心疾首,全班知趣地肅靜着,等着她會再说些什么话。果然,她在痛心的沉默之后,忽然大声说:“你们知道吗?你们现在六年级学的东西,中國学生四年级早都学完了!”

她居然在课堂里大声讲这种话!我兴奋起来,心底萌发起一股蠢蠢欲动。我如果一下课飞马去向校长报告,告她胡乱把我们和中國学生比较,看不起我们,伤害我们的自尊,明天她是不是就不得来上课了呢?我妈时常提醒我:听着你们老师讲话,有什么胡言乱语,马上告诉我们。我妈在我之前读的小学食堂工作,她很警惕我是否被老师歧视,时刻准备着跳出来为我出头。上次我在英文课说话多了,老师叫我闭嘴,我当时理直气壮地说:我们从萨尔瓦多来到美国,就是为了能大声说话。英文老师眼睛里的两道寒光直射我的脑门,她盯着我,说今天一定会打电话给我妈。其实我只是学说我妈经常在家里讲的话而已。她确实打了电话,电话惹火了我妈。我妈说,我儿子读到六年级,从来没有接过老师的告状电话!今天为了课堂上讲几句话就找家长,难保不是因为种族歧视,我们移民家庭的孩子难道是好欺负吗?我妈要求叫齐我所有的任课老师和辅导员觌面开会,开会的结果就是老师和辅导员当着我妈的面友好地提醒我,记住很简单的一点就不会惹麻烦:课堂上说话,先举手,后张口。虽然我妈离开的时候照样挺胸仰头,我真心感到有点灰溜溜,英文老师自此就有意无意的常常看不见我的存在了。

布莱尔在那儿挤眉弄眼,说: “她是说啊,你不该坐在这里,该回去四年级的教室!”

“你该回幼儿园了,嘟嘟嘴!”我对他吐舌头。

我和他斜隔了两个人,他居然能够在桌底下翻山越岭伸过来踢我一脚,小小的安德森被他倾斜的上身压得缩下桌子一大截。我准确地踢回一脚,我们这些动作都是练习已久,面上都不动声色,也悄然无声,老师不会察觉。她其实知道我和布莱尔不能坐得太近,只是班上三十个学生,教室里坐得满坑满谷,不能做邻居的人又不止我们两个,所以只要不出大事,她也懒得管了。

老师发完脾气,说余下的时间,就是完成“参观画廊”作业。她把全班分成两个组,十五人去教室外的走廊,十五人留在教室,墙上贴了十幅几何图案,各人找朋友讨论解题,求出面积。我刚站起来要转身,背上就挨了一拳,同时听到安德森猫一样“嘤嘤”地叫了一声,我还以为他撞到我身上了。回头看时,却是布莱尔站在我身后,咬牙切齿瞪着他的铜铃眼睛。

我意识到被他打了,马上敏捷反扑,冲上去想推倒他。老师正站在桌边看她的电脑,几个箭步过来,插在我和布莱尔中间,嚷嚷说:“住手!住手!”

我们怎么会听话住手呢?布莱尔小山一样的身型稳占上风,比老师还高出半个头,对我形成压迫感。但他行动缓慢,我可以借我的灵活勇猛冲倒他,只是老师很讨厌地拦在中间。我就作势跳跃,显示我凶悍的斗志。老师先把布莱尔推开,教安德森拦住他不让过来,安德森正不知所措地滴溜溜转着眼珠,汉娜已经走过来顶了他的任务。老师把我拉到她身边,右手按了墙上的对讲机开关,说打架了,叫保安快来!

“怎么回事?”她装作镇定地喝问。

我和布莱尔开始互相指责,她就问安德森看到什么了?我严肃地看着安德森,聪明的安德森一脸纯真,说自己正专心做功课,什么也没看见;汉娜这次居然也说不知道怎么回事。就一两分钟时间,校长和两个保安已经到了,把我们两个、安德森和汉娜都带出教室,到会议室查问来龙去脉。他们问明经过,要求我和布莱尔相互道歉,最后给了我们一人一颗水果糖。

我不太喜欢水果糖的草莓味,含了一分钟,就吐进走廊的垃圾桶了。布莱尔虽然道了歉,仍然恶狠狠的。我特意向他笑了笑,表达和解意愿,但他的铜铃眼睛阴沉地直视走廊尽头,无视我的存在。我和他从小学三年级就同班,那时他就是个小胖,现在成了大胖,难道我会继续见证他一直巨胖到高中吗?有时候我想到这点,就觉得把我们放在同一班,强迫我们存在在彼此的日常中,是一件非常错误的事情。

第二天上数学课时,老师特意指示我们看右边的壁报板,原来她贴了十张过胶图纸,每张写着一条课堂规则,文图并行,诸如“言行友好”啦、“不取绰号”啦、“先举手后张口”啦,等等,肯定是因为昨天的缘故,我相信她心里知道这些贴图起的作用是零,但她总是要做做样子。她曾经在点名时看到布莱尔缺席而露出喜事临门的快乐表情,我相信她看到我缺席时,一定也是这样的表情。她甚至不掩饰地说过这样的话:“今天大家都非常专心,学得很好,因为谁谁今天没来上课!”

今天我和布莱尔相安无事。老师在辅导一个小组、全班安静做课堂练习,安德森却悄悄的示意我,让我看布莱尔在干什么。

布莱尔埋头挥笔,乱发蓬松的大脑袋歪在一边。安德森眨眨眼又摇摇头,不动声色地做了一个打靶的动作。我站起来,装做要去削铅笔,绕道走过布莱尔身后,伸长脖子一瞥,看到他在画画。他已经画好了一支手枪,底下一行加粗的大字:我要杀了你!他正在画一张面目狰狞的脸。

我急忙向老师走去。她正在向那个小组讲解三角形和平行四边形,见我目标明确地过去,不高兴地说:“我在辅导小组的时候,任何人不得打搅。”

我凑近她压低声音说:“你必须要过去看看布莱尔,紧急事件。”

她一脸疑惑,站起身走了过去。我看到她俯身和布莱尔说了什么,布莱尔就站起来肉抖抖地跟着她出去走廊了。大概几分钟,老师一个人进来,把布莱尔课桌上的东西收拾起来,叫一个她素来喜欢的学生送到辅导员办公室去。然后,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似的继续上课。我觉得好像一个正要爆炸的地雷,被悄无声息地剪掉了引信和雷管,没戏可看。但下课铃响后,她把我留了下来。

“我知道你和布莱尔小学时就是同学。你们一直相处不好吗?“她问。

我说我们曾经是好朋友,她一脸不信。

“后来我们不好了,因为我有一次看到了他的父母。但昨天真是我们第一次打架,而且是他先动手,你看到的。”我说。

“他父母怎么了?”

“你知道吗?他有…两个爸爸,”我认真地说,“都是白人,那种很健壮的白人。”

老师脸上露出一点意外,很快又换回若无其事的表情,说:“这影响你和他的关系吗?”

“我不过问他‘哪个是你妈’?他就讨厌我,说我歧视他,实在我真的不知道哪个是他妈。我爸妈说,现在天下大乱,男女不分,让我远着他,我吃饭时就不和他坐一起了,他就开始恨我。你知道他一向没有什么朋友。”

老师微微一笑,说,”你这么聪明,应该学会用自己的头脑去判断是与非。“

她说的“判断是与非”是什么意思,我不知道,但我不爽她说我聪明,这好像是在讽刺我。我反驳说,我因为不聪明,数学不好,所以不在她的尖子班级里,而且成绩从来没有拿到过B,更不用说A了。

“B算什么!”她说,“学校不是在帮你们越来越容易拿到B、拿到A吗?但拿了A,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不懂了,老师们总喜欢问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我自己并不在乎拿A还是拿E,但我爸妈在乎,他们知道D不是好东西。

“拿A不好吗?”我反问她。

她冷笑一声,说:“让你们很容易就拿A,让你们感觉好,有自信,以为自己不得了,却不知那A其实是C的水平。膨胀了虚假的自信,不知道外面真实的世界,还以为自己很出色,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那我也能够拿A拿B?”我还真想拿一次A回去给我爸妈,让他们高兴。

她说:“当然啦。不是让你们一次次重考,出的题目一次比一次简单,想尽办法给你们送分吗?你不来重考,就是自己决定不要A 。反正现在都没人考试不及格的。”

我表示同意。我好多次考试题目一题都没答对,只为写了一点东西在卷子上,没有交白卷,我就得到一半分数,而且季末成绩肯定不会不及格。

“你觉得你在学校学到什么了?”她问。

我说数学对我太难,想到昨天她生气时说的话,就说大家都知道中国学生数学好,我们没法比。

老师说人人被造而平等,没有哪一种人是天生数学好的,这种固定型思维要不得,要有成长型思维;还说最可怕的是落入政治邪恶的套子里而不自知,傻傻地以为不用努力仍然拿A、拿B、不会不及格是好事,将来看清现实,才明白这是要把人圈禁在社会底层,满足于免费午餐,永远被人利用,但那时就迟了,已经浪费了学习的黄金时间,只好让别人无休止地一代代收割选票。

她看我巴眨眼睛愣愣的,就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你和布莱尔只要太平无事就行了。说完就叫我走了。

我一边走一边胡想老师刚才那些让我听得不明不白的话,正好在楼梯转角处和走上来的布莱尔相遇。这有点奇怪,他不是在辅导员那儿吗?这种情况他通常会在那儿呆两个小时,怎么那么快就出来了?

这是一道狭窄的楼梯,在这儿相逢真是难为我们。布莱尔的鼓眼珠骨碌碌一转,偏着脸,在鼻孔喉咙里用力“哼”了一声,我马上用力“哼”了回去。他抖动着胸部和肚子的肉块,贴着楼梯转角处的栏杆挤上来,我已经避开一步,他还故意使力把我往墙边推。我挥拳一记,击中他的下巴,他“嗷”了一声,很让我解气。于是我们各自手脚齐出,很快滚在地上,变成两只野兽。等我们终于满怀怨恨从地上爬起来时,一个比布莱尔块头还大的黑壮汉拎住了我们两个的胳膊,那就是无处不在的保安;很快,辅导员、副校长和数学老师也先后出现了。于是我们一队人又浩浩荡荡地向会议室走去。

这次我和布莱尔都被罚停课两天。数学老师和英文老师第二天把作业留在办公室,让我妈去学校拿。我虽然自知不是好学生,但被罚停课,还是第一次,只好在家里对着我妈发脾气。我妈坐在沙发上,塞了一嘴甜甜圈,讥笑我说:“你是学生你怕什么!学校都是老师怕校长,校长怕家长,学生有什么害怕的。”

我妈同样的话我已经听了很多遍,这次并没有让我感觉好一点,我有点烦她了。

“蠢蛋!”我爸一直沉默地看着电视,这时却突然咒骂了一句。

他骂完就抬脚进了房间。

我和我妈都有点愣,我妈看看我,问:“他骂谁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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