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风波》瑾沐篇(6):同福客栈

【本文以战国为依托,架空历史,虚构朝代。一切皆为杜撰,请勿较真儿。】

由鬬依智领队的这只二十余人的使团,可谓是浩浩荡荡。

除了他自己和小王子熊鲤之外,还有跟随熊鲤的亲信两名,丞相昭由基指派的随行大臣两名,内务总管廖秋觅得的绝色佳人四名,楚王熊瑾沐钦点的保镖团,“黑乌鸦”五名,巫医一名,厨子一名,后勤两名,车夫若干。

一路上鬬依智大张旗鼓,每到州尹县尹所在,必定早早的就派人将文书送到,务必要地方官出城迎接,设宴款待。不知情的老百姓纷纷相告,说是钦差大老爷来了,甚至有人拦轿喊冤的。

江北花田县是楚国境内的最后一站,在这里使团即将渡江由海路抵达越国。

花田县县尹殷勤接待后,安排使团住宿在乡绅李思琪的府上。

晚上众人都歇息下了,熊鲤想着趁着天黑去院子里练习钟子期教给他的法术。他这半年来在祈灵宫勤于练习,自觉精进不少,尤其是对于各种傀儡术的使用已经开始得心应手。这次出使越国,行礼里所带的一大半倒是钟子期托付给他的东西。

没想到来到院子里的时候,鬬依智已经捷足先登了。正一步三摇,散步消食的鬬依智,见到熊鲤忙作揖道:“殿下!”

熊鲤在寿春时便对于鬬班大败越国水师活捉左舟的“战绩”有所耳闻,不敢怠慢了这个糟老头子,还礼说:“鬬大人。”

鬬班乐了:“殿下不必多礼,叫我依智便可。”

熊鲤也不和他客套:“那也请大人改口叫我‘伯龙’。我有一事不明:咱们使团美人宝物众多,护卫却只有五名,依智一路上大鸣大放,就不怕劫匪么?”

鬬依智眯起小眼睛来打量着熊鲤,心想:熊瑾沐真的狠心,十五岁还是个半大孩子呢,就算行了冠礼,赐了字,再怎么聪慧毕竟阅历历练摆在那儿呢,以后少不得请南边的眼线照看着点儿。想到这里笑了笑道:“伯龙啊,真敢动王室使团的,那不叫打劫,那该叫造反了。我弄得动静大点儿,人尽皆知,一来土匪们不会找不必要的麻烦,二来咱们经费有限,这么着一路上吃的喝的住的就有人赞助了不是。”

熊鲤转念一想,这鬬大人真是活成精了,父王派他出使,没选错人。

一老一少敞开来聊了会儿天,竟意外地投契。一晃亥时了,两人依依惜别。

熊鲤回屋合上眼没多会儿,忽然听见窗棱上“噗噗”的几声响动。支起窗子一看,只见一个小胖子鬼鬼祟祟的在屋外冲他挤眉弄眼。点上烛火,四五个高矮胖瘦参差不齐的少年呼啦啦涌了进来。为首的小胖子原来就是乡绅李思琪的儿子李燃。还有黄柳,和其他几个平时在学堂里和屈童走得较近的。

半年不见,李燃往横里发展了不少,身上的浅色深衣有些紧了,好像塞满了肉的油豆腐,鼓鼓囊囊的。足以见得,江北人民的生活并没有因战事而受到过多的冲击。

李燃兴冲冲的把一个硕大的蓝印花布包裹塞给熊鲤:“喏,给你的。”

打开一看,里面五花八门,从晒黄鱼干、牛肉干,糯米纸包好的糖人,到市面上流行的各种小玩意儿都有,甚至还有把做工精细的弹弓和一布兜铜弹子。

见熊鲤发愣,李燃解释说:“我爹说,你要去南边当细作。我们几个估摸着,南蛮子吃的用的大概都和咱不同,怕你过去了不习惯,就给你预备了些带去。等你用完了,我们再想法子,让‘水牛’给你捎去。”

熊鲤不解:“水牛?”

黄娘娘在一旁翻了个白眼道:“就是走水路从咱们楚国往南蛮子那儿偷偷带黑货的走私贩子。” 他倒是抽条了,细长的腰身里紧系着一根五彩宫绦,越发显得蜂腰猿背,千娇百媚的。

熊鲤正想澄清自己不是什么“细作”,而是楚国和越国结盟的人质,想了想暗笑:人质还不如细作呢,细作至少还可以来去自由。于是从枕头底下掏出来一块印着“鲤”字的金币递给李燃:“以后若有事,可以凭这个来找我。” 说完搂着小哥儿几个往院子里走去,“走,你们以前不是喜欢看我耍刀吗?咱们耍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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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团一行人在花田登船,由大江入海一路南行,风平浪静,不出两日便登陆了越都会稽。

接待楚国使团的会稽郡郡主文鹿解释说,他们来的不巧,越王正出门游历,请客人们在会稽临海的同福客栈小住。

入住同福的客人大多是走水路的商人和海产贩子。三教九流,鱼龙混杂。

虽然文鹿给使团安排的是楼上的雅间,但毕竟房子是木结构的,隔音条件一般的很。一到晚上,有弹琴唱曲儿的,有饮酒作乐的,有郎情妾意的,还有掷色子赌钱的,比寿春的驴市还要热闹。

晚饭桌上,鬬依智见熊鲤神色间似乎有些鄙夷,递给他一杯老酒道:“伯龙啊,你生长在楚国的宫廷之中,只知道阳春白雪,却不知下里巴人。你可知什么叫做人间?此处,这个同福客栈,这里就是人间啊。那买来卖去经商的,朝出暮归跑海的,累了一天,到了晚上想什么?就想有一壶带劲的老酒,有一个可心的女人,有一床软乎的被窝。这就是市井啊,伯龙。”

说到这里鬬依智抱着酒壶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花枝缺处青楼开,艳歌一曲酒一杯。”

熊鲤望着喝得微醺的鬬依智,对这番话听得一知半解。心想:早听说越人与楚人行事大不相同,如今一见,果不其然。要知道,楚国的各行各业都有固定的营业区域,郢都的商铺集中在清河坊,酒肆曲艺在驴市,倚门卖笑以声色侍人的在瓦市。好像会稽这样客栈混迹于民居之间,而歌妓暗娼公然在席间与客人们眉目传情的场面简直是闻所未闻。

熊鲤冷眼旁观着“入乡随俗”的鬬班和其他大人们,不知道他们的“礼义廉耻”都集体溜号到哪里去了。

他正独自义愤着,客栈黑黑瘦瘦的吴姓老板端了盘新鲜海螺肉上来。厨房的刀功极好,薄如蝉翼的螺肉上只简单的以海盐和香油来提味,看上去晶莹剔透好似雨后的花瓣般粉脆欲滴。

吴老板向里面怒了努嘴:“喏,那边那位客人送的。”

熊鲤朝他所指方向望去,靠墙的一张桌子上,几碟小菜还只是略微碰了碰,客人却不知所踪了。

熊鲤心里一动,当即追了出去。

追出后门外,只听见远处轰隆隆的响了声惊雷,天空刹那间乌云密布。云层里像是有两条银蛇翻滚,在远处的海面上纠缠着劈了下来。

他正迟疑,一只两指来长的红腹蜻蜓飞到了跟前。这蜻蜓扇动着青色的翅膀,大胆地在他鼻尖前盘桓着。

“你是要为我带路么?” 熊鲤伸出手来亲昵地问道,那小虫便顺从地栖息在他指梢。两人沿着同福后门的小径走了小半里地,眼前突然豁然开朗。

一片白金色的沙滩猝不及防的呈现在眼前。空荡荡的沙滩上布满了海妖长发般的红褐色海藻和黑色的巨石,望不到尽头的青色海水在地平线出和同样是青色的天幕连接了起来,分不清哪里是海哪里是天。海浪将“哗哗”的海潮声和“欧欧”的海鸟叫声送入耳膜,而鼻腔里充斥着淡淡的海腥味儿。

红腹蜻蜓缠绕着他的指梢,道别似的打了几个圈便“倏”的飞走了。

黑色大石的阴影里重叠出一只巨兽的影子。

“师父,是你吗?” 熊鲤失声叫道。

自花田幻境一别,钟子期便杳无音信。大家都只道先生是避世修仙去了,只有熊鲤对内情略知一二。钟子期在传授他法术的时候,曾经透露过,自己来日无多。熊鲤因此猜测,师父突然不辞而别,必定是有些未了的心事,需要去一一理清。他无数次幻想过与师父的重逢,只是没料到,再见面,竟是在这片异邦的沙滩上。

一只与熊鲤齐高的巨狐从黑石背后走了出来。通体雪白的毛发在逐渐浓重的暮霭中发出淡淡的银辉。自颈下至胸前的狰狞伤疤,让它看上去与其说是一只骇人的妖兽,还不如说是一个劫后余生的老兵,有一股子说不出来的悲凉,悲伤,和悲壮。

“经日不见,殿下亦无恙乎?” 钟子期操着一口南方人的柔软口音问道。

猛一听到这陌生而熟悉的声音,熊鲤的眼泪就快掉下来了。他单膝跪下,双手抱拳:“师父,久违不见,徒儿心中十分挂念。这半年来徒儿谨遵师父教诲,每日勤加操练,不敢有半点儿懈怠。”

钟子期欣慰地点了点头,道:“如此,吾心甚慰。汝出使越国,福哉?祸哉?夫福祸未定,归期未知,当如海上行舟,若驭浪而行则得其势,若破浪逆行则徒费工力而丧身鱼腹耳。汝年尚小,须固心志,明是非,近君子,远小人,淡情欲,重灵修。吾卜之,若知修身养性,顺运趋势,则不出三载佳音可待矣。”

熊鲤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同样一篇“八股”文,如果从学堂先生的嘴里说出来便味同嚼蜡,只有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份。而出自巨狐之口,则有如金科玉律,字字真理,让他听得入耳入心。恨不能将钟子期的这一番话纹在身上,日夜相对。

熊鲤眼中噙着泪光,哽噎道:“师父的金玉良言,徒儿铭记心中……,”

一人一狐沉默了片刻,只听跪在地上的少年说:“徒儿自觉傀儡术已有小成,不知道师父今天可愿意为徒儿指点一二么?”

巨狐望着他,一双血红色的眼中尽是温柔。

钟子期点了点头,以前爪挑起沙地上一根红藻,轻轻往空中抛去。那海藻仿佛有了生命一般,在半空中幻化做一个两寸来高的红衣舞姬,轻盈地临风舞动了起来。那舞姬手持红绸越舞越快,越舞越快,突然间,红绸化作了利器,毫无征兆地直冲熊鲤面门而来。

熊鲤早有防备,手心里一枚洁白的贝壳“啪”的一声弹了出去。一名巴掌大的白衣少年当空与红衣舞姬纠缠在了一起。正战得难解难分,熊鲤低呼一声,半截树枝飞上天去,就见少年手中蓦地多出来了一把寒光凛凛的宝剑。他挥剑将舞姬的红绸节节斩断,顿时天上下起了一阵红色的花雨。眼见就要败落,忽而那舞姬娇柔一笑,盈盈笑意聪慧中又带着狡黠,神情里像极了一个人。

白衣少年一个失神之下,红衣舞姬已经栖身到了跟前,仅剩的半截红绸蟒蛇般的缠住了少年的双臂,教他动弹不得。

一时间形势急转直下,俨然胜负已分。

熊鲤惊觉自己着了道,立刻跪下向钟子期求饶道:“师父,徒儿大意了,还望师父手下留情。”

巨狐淡淡一笑:“伯龙,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此兵家之胜,不可先传也。”

说完,舞姬手中的红绸一紧,那白衣少年便没了动静。随着钟子期的一声低喝,红色的海藻托着贝壳扑棱棱的坠落到了沙地上。

熊鲤惊出了一身冷汗,急急地捡起贝壳来,只见原先完整无暇的扇面上已经四分五裂,惨不忍睹。再抬起头来时,哪里还有钟子期的影子?

他心中沮丧,一来,原以为勤学苦练了半年功力已经有了造化,今天和师父一比试,才知道山外有山,自己无论是法术,还是定力、计谋上都还差得远。二来,刚刚与钟子期在异乡重逢,谁知相聚竟如此短暂,再见不知要等到何时?

沮丧地慢慢蹭回同福客栈,却错愕地发现,自己的屋子里竟亮着幽幽的烛光。

 

注:

  1. “花枝缺处青楼开,艳歌一曲酒一杯” 出自白居易的《长安道》。
  2. “兵者,诡道也……” 出自孙武《孙子兵法》第一篇,“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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