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人与犹太人,上(读书笔记之二)

小学四川,中学山东,大学上海, 留学欧美,曾海归在体制内工作,现居美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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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伦堡的短篇小说主人翁《威廉.威尔逊》有一个同学,不仅姓名长相与自己一模一样,行为举止言谈神态也酷似自己。二人一碰面,主人翁就血脉贲张,无名火起,像是见了前世冤家。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好奇?景仰?敬重?恐惧?心理学上的“艳羡情结?”“真”威尔逊想尽办法躲避、摆脱“假”威尔逊,均未能奏效,忍无可忍之下,在迷狂中把影子人同学杀死。

   从爱伦堡的小说想到大学时念的德文课本,有一篇叫“德国人论德国人”。课文归纳德国人的民族性格,正面的有“敬业、节俭、坚韧、服从、重视家庭、宗教感强、对学术文化富于使命感和献身精神、对未知世界充满浮士德似的挚热追求…”等等。负面的则列出了“自负、自卑、排外、顽固、盲从、生意上锱珠必较、耽于幻想、易走极端…”等等。以上描述德意志民族性的字眼,无论褒贬,不必作任何改动,就可以用来形容另一个民族,这就是犹太民族。

   许多人类历史学家感到难以理解:德意志和犹太的民族性既然如此相似,为什么两个民族不能亲善共荣?为什么犹太民族没有如海涅设想的那样,“在德意志的土地上打造出一座耶路莎冷城,”就像“在地球上建起天国。”历史学家邬特曼认为,正因为犹太人和德国人的民族性过于接近,才使二者产生隔阂并相互排斥。这种说法,或许有几分道理?

   把两个民族性格的相似和由此而起产生的“艳羡情结”说成是第三帝国排犹的起因当然不准确,至少不全面。第三帝国反犹思潮恶性释放,要从德意志民族建立民族国家进程的滞后,从启蒙运动的失败,从德国迅速工业化遭遇的挫折中去寻找原因。

                 I

   欧洲反犹思潮由来已久,起先是出于宗教原因。基督教兴起之后,对犹太人的敌视和迫害就成了西方社会生活的一部分。犹太人否认耶稣基督是神谕中的弥撒亚,只承认耶酥的先知地位,在基督徒看来,这是彻头彻尾的冥顽不灵。不仅如此,他们还担着杀害耶酥基督的罪孽。马太福音记载,罗马总督彼拉多判决耶酥时一群犹太人在下边喊叫:“这个人的血债由我们和我们的子孙承担!”约翰福音第八章第四十二至四十五节,耶酥亲口宣判了犹太人:“如果上帝真的是你们的父亲,你们一定会爱我;因为我是从上帝那里来的,而我已经在这里了。我不是凭着自己来的,而是他差遣我的。你们为什么不听我的话呢,因为我的话你们听不进去。你们原是魔鬼的儿女,只是随从你们父亲的欲念行事。起初他就是谋杀者,从不站在真理一边,因为他根本没有真理。他撒谎是出于本性;因为他本是撒谎者,也是一切虚谎的根源。正因为我讲真理,你们就不信我。”

   中世纪的欧洲,由于犹太教区的封闭性和排他性,教区以外的人对犹太人充满猜疑。谁家丢了小孩,哪儿有了犯罪,犹太人都脱不了干系。很多人想当然的认为诲淫诲盗、滥杀无辜是犹太教仪式中不可或缺的内容,关于犹太人在基督徒邻居的水井里投毒、引诱少年、操演妖术、降下瘟疫、呼风唤雨、制造地震的谣言四处流传。现实中一旦真的有了天灾人祸,犹太人不可避免地成为暴民攻击的对象。

   中世纪和初现代时期的德国,反犹骚乱时有发生。基督教会规定,犹太人在服饰上需佩戴记号,这使他们在骚乱中更易遭受攻击。实际上,稍有现实感的人都会承认,犹太人所到之处,都激活了社区的经济生活,给定居地带来了繁荣。所以上至皇帝,下至地方长官,许多地方都乐于给犹太商人提供专门保护。但是这种保护,在时效和力度上却因地因时而异,完全取决于地方上特定的情形或市镇官员的一念之差。

   宗教改革一时竟加重了对犹太人的不宽容。马丁.路德起初似乎相信犹太人对新教的不咎既往政策会正面回应,祈望他们摒弃以往的错误,接受基督信仰。

    我们历代愚蠢的教皇、主教、诡辩家和教士是怎么对
   待犹太人的?他们从来没把犹太人当成人,只把他们当
   成猪狗,对他们只知道诅咒和掠夺。我恳求大家从现在
   起善待犹太人,向他们传授圣经,让他们皈依基督。

可是当我们的宗教改革家发现犹太人对他的善意没有期待中的回应,很快转变了调子。路德那篇“论犹太人及其谎言”的长篇大论,其言辞之激烈,不说绝后至少也是空前,恐怕二十世纪纳粹的宣传才能与之匹敌:

   我们基督徒与这该死的、下地狱的犹太民族要怎样来一
   个了断…他们居住在我们中间,我们知道他们每时每刻
   都在说谎、在亵渎、在诅咒。我们不能再容忍了…他
   们一天不皈依基督,我们神圣的怒火就一天不会熄
   灭…对他们的严酷无情,正是对神的虔敬。

具体措施包括“烧毁犹太教堂、学校,用土掩埋没有烧完的东西,不要留下一砖一石,让人想起这些建筑曾经存在。”“捣毁他们的房屋…让他们像吉普赛人一样去住牲口棚,让他们明白,他们不是如他们自诩的我们国家的主人,给他们受苦,褫夺他们的自由,”没收他们的经卷,关闭他们的学校,禁止他们旅行和贸易。把他们的财产充公,因为“他们所有的财富都是放高利贷盘剥我们而来。”

   路德对犹太人的敌意和由路德而起的新教对圣经新约反犹思想的强调,加深了欧洲主流社会对犹太人的偏见。可是路德的教训在十七世纪中晚并没有被付诸实践。三十年宗教战争蹂躏以后的德国百业凋零,犹太人因其跨国的联系和融资的能力成为社会经济生活复苏不可或缺的因子。犹太人并没有因为路德的煽动立即遭受严酷迫害,不少小公国反而纷纷推出类似当今美国的投资移民法规,欢迎犹太人前往定居,许多犹太人由此获得购置地产和公开崇拜的权利,一些人甚至入阁,参与公国的财政管理。普鲁士战后的经济复苏,犹太理财专家威特尔?意普莱姆和丹尼尔?易泽就发挥过至关重要的作用。犹太人的经济贡献不仅宫廷承认,上层市民社会也逐渐接纳犹太人,尤其是在大都市。十八世纪末柏林的文艺沙龙就折射出殷实犹太家庭与开明普鲁士贵族以及上流市民阶层的共生关系。

   促成犹太人融入德国文化的关键人物是摩西.孟德尔森。孟1743年抵达柏林时一文不名,德文也说得结结巴巴,可是后来他结识了德国启蒙运动领袖人物之一的莱辛。莱辛主张宗教宽容,孟德尔森则呼吁犹太人从千百年来自我隔绝的精神牢笼中解放出来,劝戒他们不再自外于德意志民族,鼓励他们拥抱认同德国文化,提倡改革犹太教,废除其仪式中的陈规陋习,努力把它纳入现代主流教派的规范。为了消除德国人与犹太人交往的障碍,孟德尔森定期开放自己的华美住宅,招待柏林的达官贵人、文化精英和外国访客,希望藉此证明犹太人不是古怪的外邦人,而是与德国开明社会精英趣味相通的德国人,从而促进德犹两个民族相互的理解。摩西?孟德尔森的女儿窦莪瑟?维特婚后以父亲为榜样,于费特烈大帝二世晚期在家中组织读书会,每周两次的聚会吸引了宗教背景不同的作家、学者、政治家、犹太商人主妇以及陪伴着她们的妙龄女儿们。浪漫派的健将施莱格尔、沙米索、蒂克、学者洪堡兄弟、施莱尔马赫,瑞典住柏林大使布林克曼是这个沙龙的主角,客人中不乏数学家、律师、音乐家,费特烈大帝才华横溢的侄子普鲁士王子费荻楠偶尔也会前来客串。

   当然这是上层人士的交往,柏林政治文化精英在窦莪瑟.维特犹太家庭沙龙中的欢娱,与下层社会对犹太人的认知存有极大的落差。1743年孟德尔森疲惫地穿越柏林城门那天,城防官的通关簿记载:“今日验关放行:六头牛、七条猪、一个犹太佬。”这条纪录忠实地反映了那个时代犹太人低下的法律地位和社会下层人士对犹太人的看法。1781年威廉.封.铎姆著有《犹太文明进步论》,鼓励社会各阶层各团体尊重多元,宽容接纳犹太人,呼吁政府取消所有歧视性法规,让犹太人真正成为德国社会和睦民族大家庭中的一员。启蒙思想家的努力产生了令人鼓舞的结果:约瑟夫皇帝二世在翌年颁布了平权法令,禁止歧视犹太人。政府法令颁布雷厉风行,到了执行的层面就大打折扣。老百姓读不懂启蒙思想家的宏文哲理,对新法规也不感兴趣。莱辛的剧本《犹太人》中有这样一幕:德国伯爵一家遇到危难,获一位来头不凡的旅行者施以援手。美轮美焕的服饰、高雅的仪态、令人眩目的财富无不证明突然出现的救星属于社会最上流的人士。佩服得五体投地的伯爵欲招之为东床,旅行者敬谢说:“我是犹太人。”“那有什么关系?”芳心可可的伯爵女儿恨不得马上钓牢金龟婿。“嘘…姑娘,姑娘,关系大着呢!我一会儿慢慢讲给您听。”使女把小姐拽到旁边低声耳语。

   使女耳语的声音虽小,却表明启蒙运动的疾风骤雨,未能冲刷掉中世纪遗留下来的对犹太人的根深蒂固的陈见,中下层民众之中长期积淀起来的反犹社会能量,只等待着在经济极端贫困化或者民族危机的时刻,以最丑恶的方式释放出来。

               II

   即使在最有教养的精英层,宽容接纳犹太人的良好意愿也经不起考验。德法战争时期,拿破伦代表的普世的、世俗的历史前进方向,受到德国基督教爱国主义的激烈抵抗,夹缝中的犹太人,不免成为替罪羊。一本叫《犹太人虚假公民身份》的书质疑铎姆《犹太文明进步论》提出的犹太人应享有所有公民权利的观点,认为犹太人和德国人在司法上应有明确不同的界定,犹太人放弃自己的宗教,皈依基督以前不能享有完整的公民权。柏林犹太沙龙的女主人赖溪儿.范哈根痛苦地发现,那些在她高雅的沙龙里谈笑风生的德国精英们并没有视她为同类:“这倒霉的犹太出身带来的宿命啊!艺术,哲学、财富都无法让我摆脱它…我在沙龙里有时幻想自己像个皇后,可是马上发现自己什么也不是…可悲啊,我甚至连公民都不是!”作家毕尔纳沉痛地说:“责骂我也好,宽恕我也好,褒奖我也好,都因为我是犹太人。倒像是他们都给迷倒在犹太怪圈儿中了。”稍稍感觉敏锐一点的人都不免为自己的尴尬处境伤心流泪: 信守自己的传统和宗教,犹太人就被视为社会一体化的异化因素,皈依基督争当当模范德国公民,又会被看成放肆和傲慢,有了成就被视作僭越,反过来成为自身“非德意志”的口实--诗人海涅就是这种怪诞逻辑的一个经典案例。

 海涅出生在犹太教区,为了一张“欧洲文化的入场券”信了基督教。晚年的海涅写道:“我从来没有质疑过自己的犹太身份,没有放弃所以也无所谓回归。”同样,海涅的德国文化认同也是发自内心的。为了一个理想的祖国,他契而不舍地抨击祖国现存的弊端,读过他流亡中写的诗的人,都不会质疑他对祖国的挚爱以及他引以为荣的“德国诗人”的称号:

  “今夜无法入眠
   又将德国思念”

O, Deutchland, meine ferne Liebe ...

"Mir ist, als hört ich fern erklingen

Nachtwächterhörner, sanft und traut;

Nachtwächterlieder hör ich singen,

Dazwischen Nachtigallenlaut.

 

Dem Dichter war so wohl daheime,

In Schildas teurem Eichenhain!

Dort wob ich meine zarten Reime

Aus Veilchenduft und Mondenschein."

 

Oh Germany, distant love of mine…                                                                                                   

"From far away I seem to hear                                                        

Night-watchman bugles, soft and clear. 

Night-watchman songs are sweetly ringning,      

And far-off nightingales are singing.

 

At home in Schilda’s oaken grove,    

How well the poet thrived! I wove 

My tender-hearted verses there, 

Of moonlight and of violet air."

   哦,德国,我远方的爱…

   “温柔又清晰,我似乎听到
   故国更夫的号角,
   那甜美的曲调悠扬
   伴着夜莺儿的啼唱。

   缪斯的逸兴,飞向
   童年的橡树林,
   故园的月色和紫罗兰的芬芳
   编织出我这些温婉的诗行。"

   海涅是歌德以后最为优秀的德语抒情诗人和杰出的文体家,可是无论生前或是身后,他都没有享受到一个伟大作家应得的荣耀。早在十九世纪三十年代,致命的“非德意志”的标签就贴到了他身上。评论家姚斯.赫曼认为“海涅的切入方式如此主观,批评家无不感觉他过于缺乏节制,失于散乱,轻薄无形。因为轻薄无形,所以被看成是圣.西蒙派的社会党人;谁倾向于社会主义,自然就被保守派人士看作亲法国。一亲法国,就被怀疑缺乏根基、立场不稳。缺乏根基、立场不稳的只能是犹太人,而犹太人的不诚实本来就臭名昭著,如此而已。”

   海涅作品的本质和他生活的环境使他非常容易遭受类似的攻讦。海涅作品里的妙语连珠嬉笑怒骂让习惯了庙堂文学的读者张皇失措。一个作家压根儿不把自己的作品当回事儿,读者还能把他怎么样呢?海涅在《旅行杂记》里写道:

   世界上没有比读一篇意大利游记更无聊的事,除非自己来写一篇。为了不至于过份无聊,作者只好尽量少谈意大利。尽管完全遵守了这一规则,亲爱的读者,我仍然无法向你承诺下面的章节里会有多少令人愉悦的东西。如果你在阅读中感到索然无味,想一想我居然能把如此无聊透顶的东西写下来,也许你会获得一些安慰。

海涅把浪漫反讽技巧发挥得淋漓尽致:一段优美的抒情推出情绪高潮,消解读者的心防后突然插入调侃嬉戏,捣毁读者正陶醉着的文艺桃花源,把他们拽回冰冷无情的现实。许多严肃古板的德国读者实在消受不起如此大起大落大喜大悲的心理情绪转折,同样,他们也不能接受海涅提到令人敬畏的诸如大学,教堂一类组织时的插科打浑。在《哈尔茨山游记》中,海涅暗示山麓的哥庭根大学未见得比那所妇产医院更为重要,《德国宗教与哲学史论》提到罗马的圣.彼得大教堂靠卖赎罪符的钱修建,说它就像埃及皇妃用卖淫所得修建的金字塔,是一座香艳的建筑。对比了南方的骄奢淫逸和北方的庄严自重以后他笔锋一转调侃道:“气候为基督徒的道德实践做好了铺垫,1517年10月31日新教领袖路德把论文贴上奥古斯汀教堂大门的时候,威藤堡的护城河或许已经上冻,市民们在上面溜冰,这严寒中的欢乐不是罪恶。”让读者最无法忍受的是海涅三番五次口气轻蔑地把德国人描写成一群市侩,说他们是“一群自称为德国人的笨伯,”他把德意志和其他民族比较,嘲笑德国人的无能--

   俄国和法国控制陆地,
    大不列颠统治海洋。
   我们的领地在梦的云端,
    绝对无人敢来挑战。

他把德国人比做同名政治讽刺长诗中那头叫《阿塔.特罗尔》的马戏团里会跳舞的狗熊:言必称自由,内心却乐于被奴役。

   海涅早期的批评者喜欢揪出他笔下不时流露出的“哈法言论”痛加鞑伐以证明他是“德奸,”后来则转向诗人的犹太身份,才终于找到把他摒除于德国作家之外的理由。很多德国人声称不会歧视认同了基督教的犹太人,可是检阅一下19世纪30至40年代攻击海涅的最激烈的言论,就发现这类说辞多么言不由衷。爱德华.迈耶评论流亡巴黎的海涅和毕尔纳的文字,毫不掩饰其种族成见:

  信基督不信基督有什么两样?我们恨的不是犹太教,我们
    恨的是这些亚洲人身上的讨厌习性。他们鲜廉寡耻、专横
  跋扈、轻薄无聊、喧嚣吵闹,他们种种的基本生活取向都
  让人侧目…他们不属于任何民族、国家、社区;他们在世
  界上游荡、冒险,寻找机会…哪里可以迅速聚敛财富
  就驻留哪里,法规健全让他们无空子可钻他们就不舒服。

享有声誉的文艺批评家,大学的系主任沃夫岗.孟采尔读完海涅的《从慕尼黑到热那亚之行》后写出的专论更近于人身攻击:“我们在他的作品里看见一个犹太青年,两手插在裤兜里,轻佻地立在意大利圣母像前,”“这些巴黎来的犹太小生,装束时髦,面容倦怠,因为放荡体质衰弱,身上溢出麝香和大蒜的招牌气味。”

    1871年普鲁士帝国立国以后,对已经过世的海涅最不能放过的是历史学家亨利?蔡施克。蔡被看作新德国的官方发言人,其广为流传的《德意志历史》一书赞美德国人方方面面的伟大之处。在关于民族文学对民族国家兴起作用的章节里,蔡施克一方面对其他作家不惜笔墨,一方面处心积虑地贬低海涅的贡献。他无法否认海涅的诗歌拥有广泛的读者,然而他指出:“人们逐渐会认识到,海涅的花言巧语与德意志的心灵终归不能和谐共鸣。所有的抒情诗人中,唯独他没有留下一首咏酒诗,在他眼里,全世界到处都是杏仁蛋糕、金钱口袋和妖姬荡妇,他之所以没有写咏酒诗,在于东方人的体质无从领略德意志式的豪饮乐趣。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终将确信海涅的气质与真正的德意志精神形同阡陌。”在论及《德国,一个冬天的童话》时,蔡施克落笔更不留情,他说:“这是海涅最杰出也最有特色的诗作,正是这些特色告诉德国人他们与这个犹太佬之间的鸿沟有多大。亚利安人的神话里有他们的英雄人物如特西德和洛基,像含那种泄露父亲裸睡秘密的角色,只有在犹太神话中才找得到。”

    海涅作为德语犹太作家的代表人物受到了最激烈的批评,这并不奇怪。《德国,一个冬天的童话》是蔡施特的眼中钉肉中刺,因为这首长诗把19世纪40年代德国政治社会中的种种鄙陋昭示于天下,而德国政经领域的沉疴,到了俾斯麦帝国时代仍然不见起色。海涅预见到这首诗必然招致民族主义历史学家蔡施特一类人的愤怒,他在序言中写道:“我已经听见诸位打着啤酒嗝儿的声音:‘你诋毁我们国旗的色彩,轻蔑自己的祖国,你是哈法一族,你要把自由的莱茵河拱手让给法国人!’诸位冷静一点吧!只要你们国旗的颜色不再是奴隶作秀表演的象征,我会衷心地向它敬礼。把你们的黑红黄三色旗插上德意志思想的峰顶,让它成为人类心智自由的标志,我愿意用自己的鲜血来浇灌它。冷静一点吧!跟诸位一样,我深深地热爱着祖国。正因为爱她,我才在流亡中生活了13年,正因为爱她,我回到流亡中,也许直至永远永远。”

    永远永远是多久?今天又有谁能宣称德国人已经彻底给海涅平反,诗人已经获得他应得的荣耀?二战以后,民主德国给海涅恢复名誉,一方面因为他和马克思、恩格斯有过交情,另一方面因为他流亡巴黎期间对无产阶级表示过同情。《冬天的童话》选入小学语文教材,也是出于论战的需要。一个曾为自由努力奋斗的诗人,到头来被一个远非自由的政府尊崇,海涅地下有知,未必感到欣慰。在诗人的家乡联邦德国杜塞尔多夫,市立大学更名为海涅大学的议案两次被教授元老院和学生全体投票否决,放不上台面的对犹太人的排斥感难道不是原因之一?(未完待续)

乃迁 发表评论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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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phie308 发表评论于
谢谢你的分享,干货满满的文章,期待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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