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别女儿

把特殊经历写下来, 供大家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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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甄别女儿    
 
89岁的退休儿科医生,田大夫,已经生病住院四个月了。
 
自从老伴七年前过世后,田大夫一直住在小女儿家。平日,除了老年关节痛,身体状况一般还不错。二O二二年八月初的一天,早晨起来,她突然感到天旋地转,以致不敢活动、不能起床。数日内,食欲大减,腰腿疼痛,身体机能每况愈下,住进了医院。经过几次CT、核磁、超声波、全面血液化验及其它检查后,除了多发陈旧的腔隙性脑梗塞外,最终考虑是非中枢位置性眩晕。这样,开始做头部位置活动、功能训练,但效果不佳 。 逐渐人也不能正常进食了。胃镜检查排除消化道问题之后,釆用了鼻饲,同时继续静脉补充营养液。
 
住院期间,田大夫患了吸入性肺炎,输入大量抗生素和支持疗法控制住了感染。远在国外的大女儿和二女儿心急如焚 。 二女儿第一时间,寄回了不同品牌的营养液和营养粉。住院一个月的时候,大女婿怱怱赶回国内,全程帮助照顾生病的丈母娘。
 
至今,田大夫吸入性肺炎复发两次,医院曾经发了病危 。医生提醒家属,要有思想准备,怕控制不住。中医科会诊,医生说,有 “撮空理线”、“循衣摸床” 的表现,表示病情危重。随计开了汤药调理。此后又发生了乳糜血,下肢肌间静脉微小血栓等问题。
 
这段日子,小女儿华、大女婿和护工,赵姐,在医院全天24 小时,轮班倒替照顾着田大夫。赵姐多是白天,华前半夜,大女婿后半夜 。 白天大女婿和华多半也不得休息,华白天还要上班。每天,为了鼻饲管打营养液、喂饭,用他们的话来说,任何一个举动、操作,都得和田大夫斗智斗勇,好说歹说,因为她不合作。
 
田大夫的病情时好时坏,精神、情绪不稳定,间断记忆丧失,不时的断片,出现了恍惚,开始认错人、混淆人的辈分了。一次,她对着大女婿说 “让你妈”,意指华,“休息一下”。她的情绪转变比天气还快,而且没有预报,不得掌控。有时睡梦中突然惊醒,喊着“害怕,害怕”。人们唯恐一不小心,她把鼻饲管又拔了。重新插管不是好忍受的。三人不敢让床前没人,得像哄小孩一样,安抚她的情绪。
 
两三个月过去了,总算电解质、肝功能、肾功能近乎正常了,但还不得不依赖P I C C (外周插入中心导管) 补充营养液。田大夫几乎不吃东西,不咀嚼食物,每每只用前牙,切咬一点点饼干或喝少许牛奶。不大口吃东西,不能吞咽,总说 “妈妈不想吃”。
 
田大夫不稳定的状况,让国外工作的大女儿,敏,甚为忧虑,担心病情突然恶化。她最终重新安排工作计划,踏上了疫情封控极其严格的回国路程。
 
敏到达国内后,入住成都隔离酒店,当时是5+3的隔离政策。但是,由于飞机晚点,在成都实际呆了六天 。 抵达太原后,到家已是第二天凌晨 。 所以实际上,5+3变成了6+4。尽管到达国内以后,一直是闭环运输入境人员,但隔离时间是从隔离点计算的。另外,解除隔离3天以后,才能到公共场所,包括医院。所以13天以后,敏才能到医院看妈妈。可是,谁能想,又谁能知,妈妈所在病区突然被隔离,因为临近病区出现了“阳”。一位 护工核酸阳性,此人并没有到过田大夫所在的病区,两个病区互不相通,只是因为病区之间空调通道相连。这样,田大夫病区所有医务人员、家属和病人每天一次核酸检测,五天以后才能解除隔离。天哪,敏还得再等几天才能见到妈妈。
 
好在,田大夫近期状况平稳 。 大家决定,一旦解除隔离,马上就出院回家。
 
12月7日,中央颁布了“优化落实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措施的通知”,即10条新规定。全国各地全面撤销核酸检测、行程码,不再强制隔离。可以说,新十条出来之前,大女儿敏是最后一批解除隔离的入境人员,他们没有新冠接触史,核酸阴性。田大夫及其三个护理 她 的家人,12月8日解除了隔离,他们是最后一批因为“密接”隔离的人员。但愿这类隔离是最后的,以后不再有。
 
见面的日子终于到了,12月8号,敏已在妹妹华家,等候田大夫一行人到家。
 
五年没见面了,一见到田大夫,大女儿喊着“妈,妈妈,我是敏”,田大夫瞪大双眼,惊讶地看着这个女人,不知所措,似曾相识,但没说什么,没有承认这是她的女儿敏。大女儿不停抽泣地喊着 “妈是我”,田大夫只是“哦,哦”。旁人也说她是敏, 田大夫笑笑。整个下午、晚上,敏不停地和妈妈聊着过去的人和事,拿着手机里的照片和妈妈分享过去的欢乐和趣事。有时候,敏回忆起一些人和事,田大夫也能想起来,就附合着说些什么。她对赵姐说 “你看,她(指敏)知道的比我还多”。
 
母女俩对着话,看着照片,一会儿说,一会儿笑,一会儿沉浸在回忆之中。几小时过后,田大夫问敏,“告诉我,你以前是干什么的?在哪工作?”,敏強把泪花含在眼中,慢慢地对妈说,“我以前在医院工作,是医生,现在加拿大有自己的诊所” ,田大夫 “哦,挺好”。晚上睡觉之前,田大夫对敏说,“我们处了这几个小时,你这姑娘我挺喜欢”,啊!敏想,妈还是没认出我,心头一沉到底,鼻子从里酸到外,忍了忍,沒让眼泪流出来。
 
十几天来,奔忙在旅途、隔离中的敏,曾多次想,见面时母亲还能不能认得出自己,幻想母亲会多么高兴 。 但严酷的事实,让她不知所措,心痛不已 。 一天过后,不知母亲第二天是否还能记得自己。
 
第二天早晨,田大夫见到敏,露出了客气的笑容,寒暄之后,给足了敏面子,喝了少许牛奶,吃了一点敏喂的饼干。赵姐不时地开玩笑,指着敏问 “她是谁?”,田大夫说 “她是敏” ,然后笑一笑,偶尔用她那修长的手指,波动敏前额垂下的头发,但敏仍然感觉不到妈妈以往的关切和疼爱。
 
敏搜出一张半年前自己的照片,中长发披散肩上,田大夫看了照片,突然说 “哎呀这是敏”,赵姐赶紧说 “敏,你把扎起来的马尾散开”,敏照着做了,激动地指着照片说 “对啊,这是敏”,又指着自己说 “我就是敏”,田大夫 “哦,哦,你就是敏”。敏松了一口气,感觉妈终于认出了自己。
 
晚上,华和丈夫,三女婿,下班回家,加入了敏和田大夫的聊天 。 三女婿指着敏问田大夫,“她是谁?”,田大夫这时看着华和三女婿,坚定地问 “她是敏吗?” ,两人异口同声地说 “是啊,是啊,她就是敏”,此时,田大夫睁大双眼,紧紧盯着敏,“是啊,你就是我的小敏啊” ,然后泣不成声 。  “我终于见到你们三人了(可能想的是所有三个女儿),妈妈真怕见不到你了”  。 敏和华两人紧紧拥抱着他们的妈妈,三人放声哭了起来 。 泪水就像开了闸的洪水,一泻而下。这一下,敏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妈的扶爱和与其相连的心缔。这几年来,田大夫一直和小女儿的家人住在一起,三女儿、三女婿以及外孙,是她现在最熟悉和最亲近的人,她相信他们说的话。
 
几分钟之后,母女三人心情渐渐平静,田大夫对华说 “拿点钱,给你姐买点东西,做点好吃的,明天晚饭吃”。敏趁机会对母亲说 “今天晚上就到餐厅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吧”,田大夫应声到 “行”,说着马上就要自己站起来走,旁人说 “自己不行”,田大夫 “你看我行不行”,就要往起站,试了试,最后,她有点不好意思的说 “不行”。
 
那天晚上,三女婿把田大夫背到餐厅,坐在餐桌前,她和大家一起吃了四个多月以来的第一顿饭,当然,她吃的不多,但能大口大口吃,吞咽也自如了,这让所有人惊讶不已,特别是大女婿,但也担心她噎着。此后三天,每晚田大夫坐着轮椅和家人一起吃晚饭,尽管饭量仍然不够,还得补充营养液,但是量渐渐增多起来。
 
前两天,为什么田大夫对敏一直只是客客气气,笑脸相迎呢?原来,在心里,她可能是把敏当成了又一个大夫或者护士、护工。还不错,几个小时就接纳了敏,认作她是一个医务人员或者是看护人员。
 
一直以来,田大夫坚决不让华给她找保姆,因为经常听到社会上的和媒体报道的黑心保姆。在赵姐到来之前,已经试过了三四个护工 。 田大夫不让他们接近她,不让碰她 。 最短几个小时,最长一两天,最终不得不走人。想尽了各种办法,比如穿上白衣扮作护士或者医生,都没有成功。难得赵姐的耐心和坚持,以及华和大女婿的配合,20天后,田大夫终于让赵姐接触她、护理她了。
 
面对敏的出现,最初田大夫的表现,就像在医院里每日见到查房的医生和护士一样,客气、配合。你们说她是敏,她就应承着是敏,想必就是这种心态。但在她内心深处,这个敏并不是她的“敏姑娘”,敏也许只是一个称呼而已。等三女儿和三女婿肯定后,她才确认,眼前这个自称敏的姑娘就是她的敏。
 
在这三四个月的病痛里,田大夫可能是生活在现实和梦幻交替之中。几天后,敏问她 “经常做梦吗?”,田大夫说 “是,有一次梦到一个深深巷子里面的小胡同,走也走不出去,好像碰到了谁谁谁”。敏回忆到,妈妈以前总说,她梦里梦见的我们,总是小时候的样子,想必女儿一两年前的样子可能已经记不清了。 她总是和年轻、小时候女儿的样子来比,所以很难让她确认,现在已经长大、老去的女儿是她心中的女儿。即使现在,聊的也是女儿小时候的事, 田大夫她对赵姐说,二女儿孝顺,有什么好东西都给他们买 ,大女儿小时候漂亮、能干。
 
田大夫1933年出生在一个做小买卖的小户人家,自幼天资聪明,温柔善良,是家中的老三 。 上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哥哥,下有一个弟弟,她姐姐在田大夫很小的时候就结婚成家了。田大夫小学毕业后上了护校,她总是,有什么好吃的、好用的都先想着哥哥和弟弟。小时候哥哥身体不好,田大夫在学校食堂买下白面馒头留给哥哥,自己却吃粗粮 。 每周回家一次,把积攒下的好东西带回家给哥哥和弟弟。
 
太原解放的前一天,学校关门,疏散学生回家,那时田大夫16岁。她曾描述当时回家的情景,街上空空荡荡,没有行人 。 只听的子弹嗖嗖穿过或落在街道上,附近炮弹爆炸声此起彼伏。自己到了巷口对面的街头,不足25米宽的街道就是过不去,不知停留了多久,才鼓起勇气跑了过去。她那么小的女孩子,当时该有多大的勇气呀。
 
50年代初, 不到20岁的田大夫,当时是全院最年轻的护士长,和首任儿科主任们,组建了附属医院儿科。
 
30多岁,随医疗队农村下乡时,田大夫患了胃病,之后又有了肾炎。60多岁做了胆囊手术,70多岁做了乳癌切除手术, 化疗让她痛不欲生 。但坚强的她,不曾为这些病痛掉过眼泪。乳腺癌手术前,她冷静地把家里的事情安排好,给老伴买了足够的蔬菜,水果、肉蛋,之后带着必需的生活用具,自己办了住院手续。
 
田大夫40岁时,在医学院学习一年后,成为医生。她思维敏捷,临床经验丰富,勤奋好学,温柔耐心 。 同事们对她赞赏有加,深受患者、家属的信赖和爱戴。记忆中,女儿们从未受过妈妈大声训斥,更别说挨打了。
 
残酷的事实是,晚年的病魔让田大夫没了往日的温和,失去了以往人和事的记忆!
 
四个月的病痛,让田大夫时而清楚,时而糊涂 。 但期待、渴望见到远在国外两个女儿,一直是她内心深处不可动摇、挥之不去的愿望。见到敏后,她不止一次地对敏说 “终于见到你了,了却了我的心愿”。敏不禁又流泪了,这泪,冲刷掉了她这段日子的焦虑、无助、疲劳,伤痛和艰辛。敏是多么幸运,见到了日夜思念、疼爱惦记她的母亲,见到了那个时候思维清晰的母亲 。  那时那刻,敏感触到了母亲内心爱的力量,这让她浑身震颤。知道了,看似妈妈的记忆渐渐丧失,其实在她那浩瀚无际的脑海中,尽管有多处脑梗断流,但还有一处宝贵、重要的领域,满载着“期待”,即与女儿相见,这一信念永存那里,永远不消失。
 
多少女儿、儿子未能与父母最后相见,多少人未能与亲人见最后一面。孰不知,人们即使神志昏迷,记忆丧失,可能内心深处还埋藏着自己要实现的愿望、要解开的心结或者要表达的话语。面对亲人,即使已经不能交流,呆在身旁,可能他们会感受到你就在周遭,会感到安慰。
 
无论你的亲人、爱人是否清醒,是否明白,去抚摸他们吧,对他们说想要说的话,他们会感受到你的爱和情,他们能听到你的心声,他们需要你在身边。
 
敏离开的日子到了,一直不知道该怎么说,也不想开口对田大夫说要走的事儿。走的那天早晨, 敏把睡梦中的母亲叫醒,说 “我要走了”,母亲疑惑不解,华说,“我姐要回加拿大了”,田大夫顷刻睁大双眼,看着敏,好像在说,是不是,敏马上说 “现在疫情好了,防控松了,过段时间再回来看你”,紧紧拥抱了母亲 。 田大夫没哭出声,但敏紧贴着母亲的脸颊,感到了她颤颤巍巍的喉咙,听到了她嗓子里发出的微弱嗯哼声。
 
敏出行22天,但是和田大夫只能呆了六天,这六天是个奇迹,母亲精神变得好了许多,食欲也增加了,能坐在饭桌前吃饭了,这是个质的变化。
 
敏在机场侯机时,收到了华发至三姐妹微信群的一条短信,“姐,你走了, 妈妈说,‘华,妈妈想她‘ ” 。  敏道 “我更想她  ” ,这时的敏,真想马上又回到妈妈身边 。 二女儿也立刻回复了 一个“哭泣 ”表情符号。
 
黄昏之际,机场远处,雾蒙蒙的天空,出现了一道淡淡的彩虹,这意味着什么呢?希望明天会更美好!
Lilac2003 发表评论于
写得真好,看哭了。二十二天的旅行,只能和母亲聚六天,但是这珍贵的六天创造了奇迹,让人欣慰。祝愿所有年老的母亲都能在疫情中度过难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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