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坎昆的第二天我便犯过敏。我告诉同行的儿子:这就叫“水土不服”。 坎昆及周围一带和我老家安海一样气候湿润,按说我应该适应才对。然而坎昆地处热带,而安海处亚热带,所谓“水土不服”大概缘此而起。这过敏来势汹汹,很快我四肢红透,奇痒无比。难熬的时刻,一个来自奇琴伊察的启示让我有了破除“水土不服”的契机。
奇琴伊察位于墨西哥著名的尤卡坦半岛中部,距坎昆约三小时车程,是古代玛雅文明的重要据点。我此番来坎昆的首要目的,就是瞻仰以库库尔坎(Kukulcan)金字塔为中心的玛雅遗址。我们的导游叫伊菲瑞亚伊姆(音译,下简称伊菲瑞亚),是玛雅人后裔,通玛雅语。他从宗教信仰、数学、历法、习俗等各方面详细介绍了金字塔以及武士庙、球场等建筑。他说:从历法的角度看,库库尔坎金字塔就是一部日历。这座约建成于公元900年的世界奇迹,其建造过程经过了数学几何以及天文地理的精心考量、运算和设计。她以建筑结构里对应的阶梯数、砖头数,通过数学的演算,奇妙地表达了阳历、阴历以及玛雅特有的卓尔金历。从宗教上看,库库尔坎金字塔又是羽蛇神的庙宇。羽蛇神是古玛雅人信奉的神祗。每年的春分和秋分两日,在阳光光影作用下,金字塔斜斜的边沿会生动呈现出一条奔向大地的蛇影。库库尔坎建筑群又是一个巨大而精致的回音装置。以金字塔为例,在神庙前击掌,会有鸟鸣声传回。而这鸟按导游的说法不是一般的鸟,它乃是玛雅神鸟。
伊菲瑞亚一开始就说:“我们玛雅人最早来自东亚,来自中国,所以你们可能会觉得这里很多地方和中国古代文化有相似处。”
伊菲瑞亚的话让我想起了一年前看过的一个文化视频,里面讲到以李新伟为领队的中国玛雅考古队在洪都拉斯的科潘所做的多年考古研究。李新伟是带着探源中华文化的目的对科潘遗址进行考察探究的。他发现玛雅文明与中华文明有不少相似的因素,比如龙头雕像,月亮女神与兔子以及对玉器的珍视等等。而我自己从导游的介绍里也发现,玛雅信奉的羽蛇形象,和中国古代龙那充满动能的体态相当神似。玛雅的神鸟形状和中国的凤凰近似。玛雅有以女子为祭祈雨的习俗,和《史记》记载的“河伯娶妻”故事几乎不谋而合。而击球场那一拍掌七回响的神奇现象则让我想起北京天坛那面神秘的回音墙……
这种文化相类不偶然,因为它们本就有着内在的联系。考古发现佐证了伊菲瑞亚的说法:玛雅人来自东亚。那是大约一万五千年前,东亚人因为追逐猎物来到美洲。其中一部分人就此落脚生根。就是说,中国人和玛雅人其实有着同样的祖先。
伊菲瑞亚的介绍让我对美洲原住民亲切感倍增。我兴奋地对他说:“我们其实是兄弟!”他笑着点头:“是的,我们是兄弟。你看,我们长得很像。”当我拼出我的曾姓(Zeng)时,他惊讶地告诉我,他的祖父姓Zen!
我曾在加州的思龙峡谷缅怀故国的人文,而这一次在奇琴伊察,我体验到的更多是文明之间的联系。就像我们诗中所抒,歌中所唱的那样,这个世界从民族、国度到个人,不仅命运与共,更有着脉络上的各种关联。世界是一个有机整体。
我的过敏反应一直持续到我返回加州,势头日渐递减。我想象着先民如何通过求生大迁徙到达不同水土和气候的异域。他们或许也有过“水土不合”,但应该没有现代人这类“水土不服”的奢侈工夫。他们的身心迅速且自然而然地随环境而改变。坚持下来后,他们肤色变深,筋骨更壮,生存力越发强悍,一如俗话所言:“树移死,人移活。”无论是个体还是整体,总归需要适应自然。而每一次与自然的良性互动,都使我们身心更柔韧坚强,与自然更和谐,文明随而进步发展。
库库尔坎金字塔是浪漫神奇的,这神奇离不开日月丛林、风雨五谷这些朴素的自然根基。我联想到埃及金字塔以及后来许多的庙宇道观、广厦高楼乃至江堰桥梁……人类无数代人携经验、梦想和追求,在每一次旅程上构建勇气的通途、信仰的殿堂与智慧的大厦。镶嵌在这些恢弘奇观中的,总有那么一抹天人合一的吉祥基因。
(原载《世界日报》副刊 2023年1月13日)https://www.worldjournal.com/wj/story/121250/6881732?from=wj_catelistnew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