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搬到二楼后,住在东二楼的最东边,与南二楼最东边的房子紧挨着。南二楼每套房子的布局都一样,都是两室一厅,一个厨房,一个水冲厕所和一个砖砌的小浴室,厅的窗户朝北,窗外就是共用阳台,两个居室则都朝南。五八年大跃进时,大量农村人进城工作,造成沈阳住房非常困难。省政府接收这个大楼后,几乎每套房子都安置了两户人家,原来的饭厅和客厅也变成了居室。
江小涛一家搬来之前,那套房子就是两户人家共住。一家姓刘,四川人,刘叔和我父亲是省供销社的同志,财务处的会计。刘叔家住一南一北两间房,家里四个孩子,俩男孩俩女孩,还有刘叔的老母亲,一共七口人住两间房。困难时期,老太太看着自己孙子孙女挨饿不忍,就回四川老家了。另一间南屋住着彭叔一家人,彭叔家两个老人,俩大人加四个孩子,一共八口。两个老人住东二楼大门洞一侧一个窄的只能摆一张单人床的小屋,但上厕所还是要去大屋。一共十五口人共用一个厕所,早晨起来上学和上班的时候都要排队。
刘叔家最小的孩子叫小刚,瘦瘦的,和我同龄。我现在能记住他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困难时期,他教我怎么吃饼干。拿一张白纸,饼干放在白纸上,然后将饼干弄碎,用舌头舔着吃。他说这样吃饼干一点都不会浪费,如果拿着吃,饼干渣就浪费了。他那时几乎每天都我家玩,后来他得了肝炎去住院,等他出院不久他们一家搬到了省社附近的机关宿舍楼,之后我就再没见到他。
小涛的父母也是四川人,父亲是大学生,在外贸局做出口贸易,是个很热情很实在的人。母亲方姨是大凉山彝族一个头人的女儿,长得瘦瘦小小,说话也细声细气。小涛有个妹妹叫小薇,比他小一岁,刚搬来那年还在幼儿园长托。小薇不像她哥哥那样立事,她特别不爱去幼儿园,每个星期一早晨要去幼儿园的时,她都大哭大闹,哭声非常响亮。
别看小涛只比小薇年长一岁,可他很有哥哥样,什么事都让着妹妹。他家里没有老人,父母都在机关上班,平时他脖子总挂个钥匙,家里的事都是他管。小薇上学后,他还要负责俩人的中午饭。江叔两口子都是南方人,也不会做棉衣棉裤,小涛冬天穿的都是商店买的那种棉套做的棉袄棉裤,不怎么保暖不说,袖头那还总是露出棉花。奶奶和母亲觉得他可怜,就总帮他缝袖口。
文革初期,学校停课闹革命,大院里上中学的大孩子们都一拨拨地去大串联,回来给我们讲各地见闻,撩拨得我们这些小学生也都按捺不住潇洒走一回的冲动。小涛就偷着和我商量,咱俩也去串联吧,反正到哪都有人管饭,也饿不着。我说好啊,我早就想去了,我们去北京吧。小涛则说:我想去走红军长征路,正好可以去我妈妈老家看看。我说行啊,我们先去北京,然后再去走长征路。我们那时都不懂事,不知道害怕。以为社会都如小喇叭广播里讲的一样,到处都是鲜花,到处都是好人。
小涛和我不一样,他做什么事都很认真,去走长征路也不是像我内心想的是游山玩水,他是真的想体验老红军的艰苦经历。后来的很多事,他都表现出一种和他年龄不相称的成熟。我的小学同学里,小涛和王革有着类似的气质,那是一种真诚和激情混合在一起的特有的气质,从他们的眼神里你会感到有一种圣洁的光芒。我想,那些真有信仰的,富有牺牲精神的革命者大概就是这样的人。有时他们也许会有左派幼稚病,但他们绝不是虚伪之徒。
在我和小涛密谋串联进入商量带什么东西,如何打背包的阶段时,事情败露了。是我弟弟告诉了我奶奶,把我奶奶吓得成天看着我,然后奶奶又告诉了我母亲和小涛的父亲。我母亲没办法,也担心我成天带俩弟弟瞎跑疯出事,就每天上班都把我带去单位。有一次,父亲来母亲的商场给单位买暖瓶,我一看是开着车来的,就非要跟父亲的车去他单位,其实就想过过坐车的瘾。后来,整个停课闹革命那半年,我基本都是在父亲单位度过的。跟一帮大人在一起,确实很长见识。我后来觉得,我就是从那之后才开始懂事的,智力在其后也有了一个飞跃式发展。
我们大院的中学生们几乎都参加了文革大串联,没有一个在外地出事的,邻居慧清二姐去的是上海,彭叔的大儿子建国大哥去的是北京和武汉,连秀芳姐(建国大哥的妹妹)才初中一年,也去大串联了。他们都全须全尾地回来了,讲起串联的见闻都兴奋的脸上放光。最骄傲的是一个赶上了毛主席接见红卫兵的高中生,我现在也想不起他的名字了,他在天安门广场见到了毛主席,回来很多人围着他让他讲见到毛主席的情景,那激动的样子和文革时的纪录片《毛主席接见红卫兵》里的红卫兵一模一样。
但大串联时期确实有一些中学生因各种事故不幸死在外边的。沈阳北两洞桥那就出过事,一个火车头和一辆刚出站台满载大串联学生的火车相撞,因为车厢顶上都爬满了学生,火车相撞时,有的学生被甩到车下,还有被甩到桥下的,死了不少学生。据说这个事故是沈阳铁路局建局以来最大的事故,甚至都惊动了周总理。我因住在父亲单位,没有去现场看热闹。事故是后来听我们大院宋大哥说的,他那时是火车副司机,负责瞭望的。文革后期,他负责瞭望的火车撞了一个拖拉机,造成几个农民的伤亡,他因此还被判了一年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