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梦(8)
第8章 迪克.伯克斯特 先生
他走了有些年头了,我仍常常想念他。
甚至有一次在达拉斯街头偶尔一暼,好像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前面,那是迪克!
定睛仔细一看才知道认错了。
可能正像老美眼里看亚裔人一个模样,亚裔人看见眼前的白人也是如此。相差不太大有时难以分辨。
终究讲来,我知道那完全只是自己脑子思念一瞬间的产生的幻觉而已。
他的名字叫Mr. Dick. Baxter。
九十年代美国德克萨斯州最大一家非工会电梯公司的老板。这家电梯公司是以他名字和儿子而命名的:
Baxter and Son Elevator Company。
成长在共产社会,一直以为公共企业才是可靠的公司。
在资本主义的美国却是另一个理念,美国家族公司在业界信任度高。许多公司常以家族命名,用此声誉来博得市场业务。
来美国一年多后,一次偶然的机会我进了这家电梯公司。
我进公司时,迪克.拜克斯特先生已经退休了。公司交给了他三个儿子和一个技术合伙人经营管理。
那天协助公司安装组将达拉斯市政府大楼烧毁的直流发电机拆走后,随后斯格特先生拿来一块专用于继电器电路测试板,吩咐我要将政府办公大楼的六台电梯的所有继电器,逐个地拿下来放到测试板上测试。
已经有不短的时间处理办公大楼电梯故障,我对电梯控制有了全面的了解。
尽管达拉斯市政府大楼的六台电梯故障频繁,但从技术角度看来,那些故障与这继电器没有直接的联系,根本没有这种操作的必要。
于是我问:
“为什么?”
斯科特先生回答我说:
“没有什么为什么?这是公司老板要求是这样做的”
公司老板?谁是公司老板?
我进公司还从未听说过公司老板,这是斯科特第一次提起。
然后临出门时,斯科特先生回过头来还特别地告诫了我一句:
“今天老板会到这里来,你要小心点啊!”
说完,就出去了。
一直搞不懂为什么要是这样浪费时间来测试继电器,我觉得要做的重要事多着呢。
尽管心里觉得没必要如此做,但我有自知之明。
经过长期与斯科特先生相处,他很了解我了。在斯科特先生面前我可以疑问,但在公司我什么都不是,我得老老实实地照着吩咐去做。
一次停一台电梯,我将控制板上的所有继电器拿下来,摆在傍边。
然后找来一张凳子,坐在那里将继电器一个一个地在斯格特先生拿来的测试板上测试。
一段时间过后,已经把三台电梯控制的继电器全部测试完毕。如我所想,在几十个继电器中没有发现一个继电器有问题。
眼下还有三台要继续测试,我心里开始烦起来了。
“尽做些无用功”
一边测试,一边在心里暗暗发着唠骚。
机房里噪音不小,但我仍仿佛听见有人在我身后讲话。
没听清话语的内容,条件反射地将头抬起往后一看。
我看见一个上了年纪的白人正站在身后。
不认识他,但又仿佛此人在哪里见过, 我一时也想不起来。
我站起身来,礼貌性地招呼了一声“哈罗!”。
“哈罗”一声刚从嘴里飘出去,我突然想起来了。
这人不就是公司进门墙上挂着的几张照片中,其中领头的一张照片上的人吗?
很快我就意识到他一定是公司的老板。
“怎么样?”
进来的老人问我。
“到目前为止,没有发现一个继电器有问题。”
我回答说。
那老人问道:
“全部检查完了吗?”
我回答。
“还有三台没检查。”
“继续检查。”他以命令式的口吻对我说。
随后他走到机房的另一头巡视了一番,又走回到了机房门口。
“我就不相信有我对付不了的事”
看着那老人一边朝机房门外走去,一边嘴里自言自语地说。
从这一天我认识老板开始,也就是从这天起我再也没看见过斯科特先生。
后来听人说他已经离开了公司,自己开了一个电梯业务咨询公司。
公司出了状况,尽管当时老板已经七十岁的年纪,他仍然决定回公司来掌管市政府维护组技术。并取代斯各特先生成为市政府电梯维护小组的领头人。
他另外带来了一位六十来岁的白人。
我这人发现跟老年人有缘份。
从学武术算起就有两个喜欢我的师傅。后来学英语那英国老头也莫名奇妙地跟我关系好。现在碰上这美国老板又是如此。
自从进入市政府维护组,开始独立地处理电梯故障,我一直是个跑单班人物。
公司没有人愿意做我的助手。大概这些德州佬觉得做一个中国人的助手不是件光彩的事。
我一点都无所谓。
我十分乐意“单打鼓,独划船”自由自在的工作状态。
公司的技术管理部门常常把一些棘手的问题丢给我。甚至不是我份内的事情要我去做,我很乐意去完成。
我心里很清楚,很明显公司里有人是在给我“穿小鞋”。
“小鞋”对于我来说,我却觉得这正是提供了一个学习的好机会。
现在老板迪克来了,他却常常带着我一起工作,结束了我跑单班的工作状况。
我心里十分矛盾:既想跟着他多学点本事,又感觉到很受制约,没有跑单班的自在。
最初和老板一起工作,他只是把我当作给他递工具的助手。
递工具看起来是件简单轻松的事,但于我远比处理电梯故障更伤脑筋。
维修时他蹲在机器傍,我站在他身后。他头也不回地把手往后一伸喊出一件工具的名字,我压根儿就不晓得要递给他什么工具。
因为我实在一点也不熟悉从他口里吐出来的那些工具的英语词汇。
大家可以想象,在国内学的英语,谁还知道什么工具专用英语。国内那些英语学习都是为去作学者准备的,不是为海外的“唐人街”打工人士准备的。
那时我不得不聚精会神地在老板身后瞄着他。看他眼下做到什么步骤,然后再猜想他下一步大概需要什么工具。
有时这方法奏效,有时候却常常搞砸。
美国劳动力值钱。
为了节省劳力,美国人不断创新改造工具,以此提高工作效益。
光讲钳子,剪丝钳,长嘴钳、尖嘴钳、开口钳、、、、、、就有七、八上十种。特别是电梯行业,更是有许多连名字都叫不出的工具。
在国内做工就几件简单的工具,也只知道中文的叫法。
现在来到美国蓝领职场做手艺,好多工具看都没有看见过,更不要说它们的英语名。
我带来的中英文字典也是找不到这些工具的名称。
好些电梯专业工具就是他叫出来,我根本就摸不清头脑。
听到老板口喊工具名称,实在不晓得他喊的是什么,我就只得曚。递过去一个错了,再拿一个递过去。拿一个又错了,这时眼睛盯着工具箱就有点发懵。
这时老板回过头望着站在他身后的我,眼睛里充满了狐疑:Gordon,怎么啦?
有趣记忆的是在达拉斯市法院大楼的检修中,老板叫我下楼去拿一瓶机油上来。
他告诉我机油在他的车上。临下楼时,他特别提高了声音,说:“under Hood”。
很遗憾,我只是偶尓接触过一次”hood”这个英语单词,大概是油烟机类似。
最近一向听说公司已经开走了几个员工。有一个和我一同进来大学毕业的有双E学位的也走了。
心里的确有点紧张。
此时刚刚跟老板一起工作,只想尽量表现自己的优势,小心翼翼地藏起自己的短板。
当时我并没听懂他讲的“under hood”到底是什么意思?但还是不敢多问。
心想,他说在他车上。尽管我不晓得皮卡上“hood"到底是什么,那车也就那么点地方,说什么我也应当能找得到。
于是就带着几分侥幸就下楼去了。
在他那部“皮卡”上左翻右找折腾了半天。坐椅下,靠背四周,车箱抽屉、、、、、、
绞尽脑汁也没找到那瓶机油,我终于不得不放弃了。
回到楼上,我只得向迪克先生说,我没看到那机油。
听了我的话,他眼睛闪着怀疑眼神看着我,又重覆了一句“under hood!”。
说完站起身来径直向楼下走去。
我紧跟在他后面我来到车傍,只见他打开驾驶室车门,伸进手按了傍边一个按钮。只见车头前的引擎盖轻轻向上一弹。这时他走到车前面将引擎盖打开,一瓶机油就卡在引擎傍边的角落里。
谁会想到你把机油藏在那里咯!
这”hood”我记忆中是指厨房油烟机盖,不知道汽车引擎盖也是这词。我脑子里引擎盖子的英语词却是“cover”,说什么也想不到那里去。
与迪克先生一起工作了一段时间,结束了我以前跑单班的状况。
几乎每天和迪克先生开一部车到处跑去处理故障。我从迪克先生那里既学了不少电梯修理经验,同时频繁的与迪克先生交流使我英语口语有了很大的长进。
也许是我性格使然,也许是文化革命红卫兵造反理论的熏陶。
什么权威对我来说不是特别重要,我什么事总想知道一个究竟,特别是在技术方面。
公司员工对迪克先生敬而远之,不想与他纠葛,大家都知道他是公司创办人。
我只醉心于修理电梯,却常常因为工作技术问题和他争执不休。
记得有一天我俩在达拉斯市政府办公大楼修理故障。
从早上上班开始一直都傍晚,十来个小时我俩仍没能发现故障。
两人都很累了。
迪克先生对我说今天回家算了,明天再来。
复杂的电路故障常常是通过一级级地逻辑推理来判段找出故障的源头。
尽管有些累,但我不想放弃。
我对他说,我们离找到故障只差一步了。若回去明天再来,明天我们又要从头来开始。
我说,那你先回去吧,我还留下来再试试找找看。
迪克先生听我这一说,也觉得有道理,于是我俩又坚持下来了。
不出我所料,在这最后坚持的十几分钟里,我们终于找到了故障。随后的半小时内我俩就完整地处理了这故障。
时间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整个达拉斯市政府中心办公大楼已经空空荡荡。整个大楼上下静寂无声。
准备回家,我按好电梯呼叫。
听着电梯运行上行的声音,迪克先生和我疲倦地靠着走道的墙席地坐了下来。
达拉斯市政府大楼只有灯光没有了人影,也没有声音。
这时我听见迪克先生轻轻低语声:
“谢谢你,Gordon !”
我回答说:
“这是我很高兴做的事。不用谢。”
隔了一会儿,又听见迪克说:
“走吧,我们回家吧!”
我从地上站了起来。
眼角的余光无意地落在傍边的迪克先生身上。这时我看见他伸出一只手臂撑着墙,从地上正艰难地撑着身子站了起来。
望着他正努力站直身体的模样,目光落在他那满头的白发上,我突然才意识到,眼前的迪克可已经是位满了七十岁的老人了。
顿时心中流过一股酸楚感觉,眼中流露的怜惜目光久久地停留在老人身上。
我怎么能这样不顾及这位老人?多好的一个老人啊!
随着迪克先生和我工作相处时间的积累,迪克先生与我相互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迪克先生与我私人关系越来越亲近。
闲聊时,他常和我讲述他过去的事。
他告诉我,他是出生在美国德州东部农村的一个穷苦白人农民家中。
从小就和黑人小孩和西班牙裔小孩一起玩着长大。
第二次世界大战他参军入伍。作为美国太平洋舰队的海军,他经历了在太平洋与日本海岛激烈而残酷的争夺战争。枪林弹雨中,他幸运地活了下来。
战胜日本后的1946年,他曾随同美国军舰驶进中国天津的塘沽港。
战后退伍后回到家乡。随后只身来到达拉斯学了电工,后来转到电梯行业。
二十六年前,他带着他的大儿子雇佣了一个员工开创了这家电梯公司。靠着他自己的打拼,公司业务规模逐渐扩大,成为了德州非工会电梯最大的公司。
几年来德州电梯工会一直想吸收他公司进入工会,他拒绝了。近几年来随着公司业务扩展,达拉斯电梯工会改换了策略,出高价来收购他的公司,他坚持不将公司卖给工会。
他带到市政府维修组的那位白人技师就是公司那位最老的员工。
现代社会的企业开始了重新定位劳资关系。
知识和技术主宰的企业为了稳定技术优势常常将企业的的股份分予公司的技术骨干。
哪怕象餐厅饮食行业,那些经营得好的餐馆,好的大厨常常以技术占股的形式获得餐馆的分红。
公司权斗后新上任的负责人格列柯,原是公司技术入股人。由于生病好长一段时间不在岗,公司启用了戴维.鲍克。
格列柯病愈回到公司重新掌权后,赶走了戴维.鲍肯先生。并启用了一批新人。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喜欢我,甚至我都从没和他说过一次话。
有人说他有种族歧视倾向,也许有点。但更确切的说来,他更多的是感到我是个威胁。
迪克先生常在公司夸我技术上的长进 。
但格列克却常对公司的员工说,Gordon讲的英语没人能懂,只有迪克才能听得懂。
他讲的这也许是事实,我天生就语言能力不强。
在国内时去东北办事讲几句普通话别人都听不懂。
四十几岁来美国讲英语能好到哪里去呢?
但既然迪克先生能听得懂,那你为什么听不懂呢?
恐怕是你自身有原因吧!
在这家公司工作幸亏了斯科特先生和老板迪克,我长进了电梯修理技术。
否则我是难以待下去的。
格列柯是公司技术总监,处理疑难问题和提升员工技术水平应当是他的职责。
但对于我,可以说他却实施技术上的封锁。
记得有一次达拉斯市政府办公大楼一架电梯的开门机出现了故障。
我从公司拿来一台新的开门机准备换上去。
虽然我对电路控制很在行,但电梯开门机的机械凸轮控制微动开关的调整我从没接触过。
于是公司就派了格列柯来帮助和教授我安装调试。
电梯的开门机是安装在电梯的顶部。
那天我把电梯按照检修运行程序停在一二楼之间,电梯的顶部暴露在二楼。随后把开门机安装上电梯顶,并将电梯厅门打开,只等待格列柯来教我如何调整机械凸轮。
等了好长一段时间,终于他出现了。他靠在电梯门傍,站着端详着电梯顶上的开门机,思忖着。
过了一刻,他突然对我说:
“你上机房去拿把锤子来”
我应声后,转身就向人行楼梯通道上走去。
电梯的机房在大楼的顶层,我们的工具一般放在机房。
走在通向顶楼的楼梯间,我一边走,一边心想:
为什么会要锤子呢?
这新的开门机似乎没有需要锤子敲打的地方啊?
我琢磨着,一直上的到机房,我还没想出一个究竟来。
从机房拿到锤子急急忙忙赶到了二楼。
这时我看见电梯的厅门已经关了,格列克站在离门厅几步远的走道。
我走过去把锤子递给他。
他摆了摆手说,不要了。电梯已经修好了,不要锤子了。
我相信听了这故事的任何人都会懂得格列柯的意图。
一年后,迪克在公司声称:Gordon 是电梯门的修理专家。
要知道电梯运行中出现的故障有百分之七十多是出在电梯的门上面。
电梯有两张门:一张是电梯厢门,一张是楼层的厅门。这两张门是电梯安全的关卡。
由于这两张门频繁地开关,常容易出问题。门一出问题,电梯就不不能运行。
后来迪克先生手把手地教会了我关于门的凸轮调整问题。
掌握了机械凸轮调整技术后,那门的安全控制电路对我来说,很简单。
之所以迪克是那样称呼我,就是后来电梯门引起的故障我一去很快就可以搞定。
许多人说我性格固执,我承认。
其实任何词汇都是有双面表述功能。
固执是一个负面表述的词汇。但与其对应的表现正面词汇却是坚持和执着。
在电梯故障修理过程中,我让迪克先生多次看到了我的坚持执着的性格。而迪克先生倒是十分欣赏我这一性格特点。
人类喜爱娱乐,有人喜欢绞尽脑汁玩游戏。
我成长的时代没有电游。唯一脑力游戏就是下棋打牌:
象棋、围棋、跳子棋、军棋;打牌有跑乎子、麻将、谷牌、扑克牌、桥牌
、、、、、、
我什么都会,没有一样拿得出手。
一是我对这些娱乐都不是很投入,老是玩不过人家。
二是我的确觉得太费神了,自己缺乏耐心。
然而自从进入电梯行业后,我逐渐把电梯故障处理上升到了一种兴趣。
处理电梯故障不但要有坚实的电工学的理论知识。而且要将电学理论知识联系实际运用来分析故障。然后再按照电气控制原理的逻辑思维来一级一级地推导电路来发现故障。最后解决故障。
寻找故障运用控制理论的逻辑原理进行推导。这就如同下棋、打牌脑力游戏一般,它能给人带来一种乐趣。
所以处理电梯故障中,我从来就不言放弃,总是兴趣昂然。
有一次市政府一台电梯在快下班时出现故障,我和迪克先生决定第二天来修理。
公司是七点上班,迪克先生六点就到了楼上的机房。令他惊讶的是我已经在控制板前工作了一个多小时了。
这就是我总结的一个人生经验:找到一份自己喜爱的工作是人生最大的幸福。
随后的日子,我终于知道几乎所有“穿小鞋”的机会都是由格列柯提供的,我很不在乎。
从另一角度来讲,我还真应当感谢他呢。
没有他给我的“小鞋”,我哪来后来的机会!
我这人本生性就有个好挑战自己的性格,越是难修的,我越是想去试试。
格列柯是不了解我的性格,否则他不会给我这么多机会。
格列柯在公司有间个人办公室,公司许多技术资料都归他统管。公司的技师们常常进到他办公室请教他技术问题,但我从来就没进过那间办公室。
他在公司里说,Gordon在公司只认迪克,其他人都不认。
其实我并不是不认别人,而是我在公司很难发现愿意和自己交流的人。
的确,我没去过格列柯的办公室。
如果我需要图纸,我就问迪克先生要。迪克先生能保证我有图纸,我就没必要找他。
本身他也没有任何意愿帮助我。尽管他在公司大权在握,但我根本就不和他打交道,也没有感觉到他的权威,就没有什么畏惧的感觉。
我曾对迪克先生说过一句话:
现在我不是需要找工作,我是要找好老板。现在是我选择老板的时候了。
在美国当你把一项技术做到精致,你就会进入自由王国。
因为这是资本主义社会的主要特点:
维系市场竞争的能力。
作为电梯服务行业,这能力主要就包括公司的技术力量。
有一次在公司的走道上,我碰见了格列柯,我准备擦身而过时,他叫住了我:
“Gordon, 市政府500号大楼的那架电梯修好没有?”
我答道:
“修好了。”
格列柯说:
“那你走运!(You are lucky!)”
“这不是走运,这是技术。靠运气是修不好电梯!”
我冲着他说了几个句子,这是我和他最多的一次对话。
后来我才知道市政府500号大楼的那架电梯出事以来,公司派了几班人马去处理。
由于电梯老旧,又无图纸,几班人马都没有处理好故障。
要说我能修理好那架电梯,我自己都不知道什么原因。
面对眼前控制板上的器件,我开始也感觉得盲然。但心沉下来后,一步一步地检查终于让我发现了故障点。
也许正如格列柯说的,是碰运气。
没有图纸,从逻辑上来讲,我并没有完全熟悉那台电梯的控制。
正因为格列柯和我关系的不正常,我一直在盘算自己的下一步。
因为我知道一旦迪克先生离开公司,格列柯肯定是不会容得我下的。
但我并不感到恐慌,我在电梯维护方面的技术已经成熟。因此我并不象以前那样怕失去目前的工作。
在那天我将市体育馆停车场的一架电梯修好后,体育馆的总经理曾问我,是否愿意转到另外一家公司。
他说如果我愿意的话,他可以把体育馆的所有电梯业务转到那家公司去。
我很惊奇他是如此信任我,但我还是婉言谢绝了。
体育馆停车大楼的第五号电梯没有运行有几年时间了。
先前那家合同电梯公司没有修好,我们公司接手后也没修好。
两家公司异口同声地说,整个控制系统都需要换。
有着三层的停车场的体育馆大楼大部分电梯是梯式电梯。
这是因为体育馆赛场人员进出吞吐量大,唯有梯式电梯才能适用这类赛场人员的进出。
同时还有为方便伤残人士乘坐的几台牵引式升降电梯。
这几台升降式电梯是采用一种可控硅新技术控制的电梯。
它省去了电动机和直流发电机部分。
直接从电网上取三相电源,送入一个可控硅整流系统,将交流电源整成直流电源。然后直接送入直流电动机进行工作。
这在当时是电梯界最新技术。
谁知五号电梯工作了一段时间就停了,也没有人能修理好它。
我一直并不知道这架电梯背后有许多猫腻,甚至市政府和我们公司正准备对簿公堂。
有一天体育馆的总经理遇见做例行检查的我,他对我说:
“Gordon你看你能修好停车大楼第五号电梯吗?”
“这我不敢保证,你们是否有那台电梯的图纸?”
我问他。
“有啊,我叫人拿给你。”
经理说。
图纸很快就送到我手里。我对经理说,我先研究下图纸再告诉他。
拿来的图纸有四、五张,我拿回家后全部把它们钉在饭堂的墙上。
第一天钉到墙上,我就端着饭碗走到图纸前开始熟悉图纸。
我喜欢思考。
电路控制图可以使人思考,所以对阅读电路控制图很有兴趣。
一张一张地看,一张一张弄懂其控制原理。
几天后整个可控硅控制电梯的原理基本上清楚了。
随后我开始默记这些图纸。等到我把图纸全部印在脑海中,图纸上每一个元件的用途也清楚了,我就准备去尝试查找故障。
每逢例行作体育馆全部电梯巡视时,我几乎把所有电梯巡视的时间放在停车场的五号电梯上。对照图纸我开始熟悉具体电路,检查控制板上的元件。
但从外表的检查中,没有发现认何元件有损坏迹象。
电梯上有许多安全保障回路。
电影里那制造电梯的惊险镜头只是噱头。
就算你将九根牵引钢缆全部切断,电梯也难直接掉下去。
因为每个电梯厢底装有超速保护装置。当电梯超速下行时,超速保护装置会将超速下落保护弹簧开关打开,把电梯紧紧地卡住在两边运行轨道上。
电梯的安全保护回路是锁停电梯的常见故障,于是我开始检查安全回路。
那年代电梯电路控制板都是散装的电子元件,我得一个一个的元件排除。
因为对图纸已经很熟悉了。通过几次来回仔细检查,最终我找到了故障点:
一个可调电阻的问题。
这个电阻是控制上升电梯的速度的。
原因是这电阻调节稍微有些变动,引起电梯速度过快,冲开了三个上行限位开关,将电梯卡死轨道的顶层。
将速度控制电阻慢慢调试好。然后爬到电梯顶上将最高处限位开关复位,电梯运行正常。
市体育馆电梯故障修理成功,当时公司对我并没有任何改变。
只是有一天,迪克来问我是如何修好的。
我结结巴巴地向他解释了一番。好像他仍是没有明白我的解释,最后我不得不说:
“我很难向你解释清楚”。
在我背后,体育场的五号电梯修理好,整个公司议论开了。
作为技术总监的格列柯感到不舒服,但却为后来我的生涯开了一个大窗口。
那天一位体育馆的分经理对我说,汤姆(体育馆的总经理)说,有机会他一定要把Gordon搞到达拉斯市政府来。
迪克先生完全是个性情中人,个人印象和情感常常左右他的工作。
他一喜欢你,什么都可以原谅。不喜欢你,只怕就随时准备走路。
我至今不懂为什么当时他可以将他的公司做成德州非工会最大的电梯公司的。
大概也是由于他那诚挚和情义力量促成的。也可以说,他是一个传统美国企业者。
电梯服务业务很多机会是例行巡视。
其中检查电机是最为要紧的工作,因为烧毁一台电机得花费公司几千甚至上万美金。
那天坐在迪克先生车上,听着迪克先生在用车用电话与公司办公室的小姐通话。
通话中,迪克先生要办公室小姐查查上个星期例行巡视的工作票。
因为市政府执照审批办公楼的一台电机烧毁了,他想知道是谁做的最近例行巡视工作票。
我一听迪克和公司对话,我赶紧对迪克说:
“迪克先生,不要查了。那张工作票是我去执行的。”
“不会是你啦”
他相信是别人,仍坚持要公司办公小姐查实。
听到电话里传出:
“那张工作票是Gordon执行的”
放下电话,迪克先生一声没吭,似乎把心意全部转移到驾驶上。
我坐在车里把眼睛注视着前方,沉默着。
也许驾驶室的沉默气份似乎使人感到不自然。
过了一会儿,迪克先生一边驾驶,一边伸出一只手掌拍着我的肩膀说:
“伙计啊,没关系啦!”
我仍没吱声。
我脑子一直在思考究竟为什么那台电机会烧坏?
电动机过载常是引起烧毁电机主要原因。
电机过载最有可能的是电机轴承损坏引起的。
在国内的电机主要是注入黄油到轴承保持电机轴承润滑。
在美国电机一般也是相同的润滑方法。而市政府执照审批办公楼却有几台老式的润滑的电机,它在轴承傍边有一个小油壶需注满机油进行润滑。
那天我检查时明明给那油壶加满了油怎么会缺油烧坏了电机呢?
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原因:
那油壶的下行到电机轴承油道小孔堵塞了。每次检查油的同时,要清理干净油壶,并需要疏通那小孔,要确定润滑油路畅通。
我忽视了这环节。
迪克先生没有责怪我,原谅了我的过错。
相反的怪罪我们小组另一个白人,说他是小组技术负责人,他应当告诉我怎么去检查。
没多久,迪克先生把他开了。
公司人告诉我,那人是格列柯雇进来的。
因为他两个都是一个空军部队出来的,格列柯肯定是不高兴的 。
不久达拉斯市警察局大楼电梯系统一台直流发电机烧毁。送到电机修理店修好后需要重新安装。
那天我和迪克先生将发电机安装完毕后,但修理好的发电机却一直发电不出。伏在电机傍,我俩左测右试就是找不出它的毛病在哪里?
第二天他把电机修理店的人也找来,三个人又工作了整整一个上午仍是一无所获。
待电机修理电机的人走了,迪克对我说:
“算了,我重新买一台发电机。”
我问他:
“大概要多少钱?”
迪克回答说:
“七千多美金左右。”
“这么贵啊,让我再找找看”
说完,我又趴在电机傍开始检查。
我读过的华中工学院的那套电工学对电机讲述很详细:
什么单层叠绕组,双层叠绕组,十二层,二十四层,四十八层,、、、、、、
但不管结构如何,三相发电机发不出电只有两个原因: 一是发电绕组故障,二是磁场没建立起来。
这发电机刚修理回来,绕组应当没问题,那一定是磁场建立不起来。
新修好发电机磁场建立不起来,那只有唯一原因就是众多绕组中某个绕组接头反相。反相绕组将电磁场相互抵消。
根据我的经验,我很小心检查绕组的联结。
将近个把小时后,我终于发现了三个发电绕组的二十四个接头中,一个接反了方向。
找到了原因,我们很快就解决了发电机故障。
下楼时,迪克先生从后面拍着我的肩膀说:
“Gordon,谢谢你!你做得很棒。”
我一边往楼下走去,一边回过头说:
“不要谢啦,这算是我还你那台我烧毁的发电机!”
尽管我已经能处理一些常见的电梯故障,公司没有迹象要给我加工资。
跟迪克先生一起工作了半年后,公司给我加了一块五角钱。又过了几个月后,继而又加了两块钱。
尽管我的技术已经达到了一个技师水平,格列柯说我不够技师水平。他说我不能在电话里讲出电梯配件的名称和代码,由此不能采购电梯零件。
格列柯说的也是事实,的确我英语能力不能达到他所说的那个水平。
但就我的修理电梯的能力和所承担的任务,我已经是在履行一个正式电梯技师职责。而我的工资与正式技师的工资却相差也太远,我决心跳糟。
迪克先生也知道公司对我不公正,他总是企图用他的方式来补赏我。
他常给我买工具,跟他一起工作时,吃中餐老是他掏腰包。
有时遇到大型修理项目公司员工们一起工作,中午大家去餐馆。
他每次对他们说,我只买Gordon的单,你们买自己的单吧!
接下来就为我点餐。
公司的人都知道我俩私人关系很好。
尽管我和迪克先生关系很好,我和格列柯关系紧张。
迪克先生已退休,不想干予格列柯公司管理。
但他知道我迟早会要跳槽。后来我听公司人告诉我,在他离开公司前,他对公司管安装的最小儿子说,你们最好要留住Gordon啦。
在公司与市政府的合同到期后,他就仍如前退休身份离开了公司。
我俩仍保持着交往。周末我仍常去他家,然后我俩一起出去吃饭。
即使是后来我离开公司到了市政府工作后的多年,只要有机会,我俩仍经常约了一起进餐馆。
我进达拉斯市政府工作一年后的一个周末,我俩又约会在大堂兄弟餐馆。
席间他告诉我他已经将公司卖给了工会。
基于和工会的买卖合同,他三年内不能再经营电梯业务。他说他仍有许多生意上的朋友,他问我是否愿意和他二儿子合伙再成立一家电梯公司,他可以帮助我们。
人的命运常常是性格决定。在一个人人生经历中,性格又常常影响到人生的决策。
过往生存的艰难使我消磨了自己的野心,对人生前途的期望值也被压得很低。
作为一个新移民,有了一个美国地方政府雇员的工作,我已经非常满足了。
于是我谢绝了他的建议。
又过了几年,有一天我收到一封迪克先生大儿子的来信,他告诉我迪克先生走了。
他在信中说,基于迪克先生和我的关系,他特意通知我。
在美国第一次遇到这类严肃的事,我不知道怎么办?请教了黛安娜。
她告诉我:
在美国基于对死者的尊重,一般老美家庭特意通知你,表示对你和死者关系很重视。
你应当去参加追掉会。
我联想到中国参加这样的场合,都是要送礼。
该怎么办呢?我问黛安娜。
就是参加追掉会行了,黛安娜说。
她看着我脸上的神情,接着又说:
“你如果想做点什么表示一下,那么就送一个花圈或花篮到追掉会上就行了。”
定了一个花篮送到了教堂的追掉会场。
那天,我正装一番,参加了追悼会。
追悼会是在一个达拉斯风景区“白石湖”傍的一个大教堂举行的。
大概有几百上千人,教堂挤得满满的。一眼扫去,满满的都是白色皮肤。偶尔在一片白色中,我发现两个深色,二个黑人和我是唯一的有色人种。
大概是好奇:唯一一个亚裔人。一个记者过来采访我,问我是怎么认识迪克先生的。
排着队经过教堂灵柩前告别时,他的亲属和一位牧师在傍边站成一排。
这位牧师是迪克先生生前最要好的一位朋友,我曾被迪克先生带到他家相识。
当我经过迪克先生亲属和那个牧师前时,牧师走上前紧紧地拥抱着我。并把嘴凑到我耳边悄声轻声对我说,迪克是他家分财产气死的。
我一直跟迪克先生有联系,所以他的情况我基本了解。
我转调到市水泵部门后还经常见面。
他听说我改换了工作,知道我工作在大型高电压4160/13000伏的电动机。他还特意再三叮嘱我说,你工作在高电压时一定要小心啊。
直到今天,回忆起他的那番叮嘱仍使我感到很温馨。
我知道迪克先生本有心脏病,早几年就装了起博器。
早两年他太太患癌症走了。后来迪克回到家乡的高中同学聚会中,遇到了高中时的恋人,他们结婚了。
谁知并没有好长的时间,说走就走了。
突然一下感觉到一个亲近的人离开了自己,心中的那种落寞尤然生起了一种感伤。
出了教堂,我开着车跟着灵柩来到了墓地。
人很多,下葬的墓穴处里里外外围着几层人群。我远远地站在后面的一棵树下,看着前面进行下葬仪式人群的背影。
终于等到下葬仪式完毕,人群慢慢散开,渐渐地露出了一空空的穴洞。
我走近墓穴,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墓穴底那光亮的棺木。终了,我将挂在胸前中的一朵小白花取下扔进墓穴。
我转身离开墓穴,沿着墓地小径向外走去。
看见几个年轻的白人小伙子正朝我走过来,远远向我招呼着:
“你好!你就是Gordon啊?!”
望着那几张完全陌生的面孔,我诧异:是否认错了人。
明明是叫我的名字啊?
我还是站住了脚步。
几个年轻的白人走到我面前,其中一个对我说:
“我们听我的祖父老是讲起你。你是他心中的英雄!”
随后,他伸出手来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另外几个跟着上前很热情地一一与我握着手,随之告别离开了。
目光追随着迪克先生的后代们离去的背影,阳光下,背影慢慢地消失在光影中。
停立间,我突然心想,不知他们中间是否有着昨天的迪克呢?
人生的情缘是可遇不可求的。
认识迪克是我的幸运!即使他走了这么多年,我一直很怀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