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风波》瑾沐篇(18):昏睡不醒

【本文以战国为依托,架空历史,虚构朝代。一切皆为杜撰,请勿较真儿。】

午时,成婴将依然昏睡不醒的熊鲤层层裹住只露出一对眼睛,扛上了停在后门的马车,悄悄运回了会稽城东北的质子宅邸。

来越国两年了,成婴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象现在这样,需要他替熊鲤做主的时候。

成婴三岁那年,楚国西南的苗羌一族与秦国战败,从此灭国归附了秦。成氏北上郢都寿春投靠了祈灵宫的主人,同出一族的“睦妃”姜寓娘。从此成婴几乎从未和小主人熊鲤分离过。

他今年十五岁,皮肤白皙,巴掌大的小脸上所有的五官都带着一种可爱的肿胀感,无论是单眼皮的细长眼睛,肉肉的鼻头,还是略微窄而后缩的下巴。这让他整个人看上去好像一只呆萌可爱,人畜无害的小白果。

“白果”和熊鲤的关系,对外是贴身主仆,暗地里是睦妃对楚王熊瑾沐设下的一枚眼线。熊鲤和父王的亲厚,世人皆知。而成婴这枚白果则保证,父子间的秘密,只字不漏的滴进睦妃的耳朵眼里。

成婴紧张地盯着熟睡中的熊鲤,几乎忘记了还需要呼吸。

熊鲤的睡颜安详而平和,除了眉嵴微突之外,看不出太多苗人的痕迹。姜寓娘柔媚的五官很好的中和了熊瑾沐的粗犷和戾气,让熊鲤的面容英武而细腻,在他身边会让人自然而然地生出一种被保护的安全感来。

然而成婴明白,“熟睡”的熊鲤此时正处于前所未有的危机之中——早已过了午时,距离昨夜对郭太后的施法已经过了六个时辰,榻上之人的中指指尖已经被银针戳的渗出血珠来,再这样下去,只怕是自己没法和睦妃交代了。

他深吸了口气,下定决心了似的咽下口吐沫,将门锁好,在门上贴了张闲人免入的“平安符”。

 

当成婴独自一人出现在城东南楚国使臣们下榻的紫涛阁时,屈童稍微愣了一下便沉着地问他:“伯龙出了什么事?”

成婴不敢隐瞒,将熊鲤师从钟子期研修法术,以及昨夜服食“青冥丹”后对郭太后施法的前因后果,事无巨细地讲述了一遍。讲到黎夏这部分时,成婴稍有踟蹰,毕竟熊鲤为了“旧爱”甘愿以身犯险,这种话在新欢面前讲出来,好说不好听啊。他偷眼往屈童看去,只见对方波澜不惊,沉如秋水,心里不禁感叹:屈公子好胸襟。

屈童略一沉吟,道:“明白了。成婴,伯龙曾提起过,你精通蛊毒,可知哪种蛊是与青冥相克的么?”

成婴大惊,变了脸色:“屈公子,蛊术绝不可轻易为之。以毒攻毒,这难道不是饮鸩止渴吗?”

屈童并不以为忤,点点头道:“也有道理。成婴,你先带我回府,再作道理。”

回到府邸,屈童让成婴给熊鲤擦了擦身,又喂了他几口温水,见他吞咽无异,便稍稍宽下心来。伸出手来搭在他的腕上,只觉得脉象平稳,不禁心中疑惑,望向成婴道:“这倒像是‘丢了魂了’,这病恐怕一般的巫医瞧不了。我在花田时,父亲曾结交过一些修行的法师,这些人有的云游在民间,和赤脚大夫也差不多,有的讲究点驻扎在寺庙,假如会稽附近有类似的人物,我们倒是不妨一试。”

屈童按下没说的私心是,假如能够找到钟子期那是最好。

自从幻境一别,屈童投身大工尹长安侯景皓的门下做了一个学徒,但是心中对于秀外慧中、才高八斗的钟先生始终念念不忘,思念和牵挂之情与日俱增。他将钟子期留下来的那个抽了丝的旧书袋和几卷兵书带在身边,一有空就翻阅,翻的多了,串接竹简的绳子都快被他磨烂了。

然而钟子期神龙见首不见尾,想要见他一面,只怕是难圆的奢望罢了。

成婴的眼睛却亮了:“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呢。我家公子的朋友中就有一位通晓法术的,两人还曾经斗过法呢。只不过……”

屈童:“只不过什么?”

成婴的白果脸上神情有些别扭:“只不过这人的名声不太好……”

屈童乐了:“名声?名声能当饭吃么?成婴你年纪不大,脑筋倒是古板的很。”

 

两人把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熊鲤塞进马车,成婴赶车,屈童骑着熊鲤的大青马,一行三人趁着天还没黑,往长寿山半腰的古泉寺赶去。两人在山脚下雇了个轿子,和轿夫说,家里的病人要抬上去请寺里的高僧瞧一眼。大概平日里这样的痴心家属不少,轿夫收了钱,见怪不怪的送他们上了半山。

万泉寺的主持平素里没少收熊鲤的香火钱,见到成婴的帖子,给他们在后院的竹林里备了一间上好的禅房,清净又没人打扰。

屈童在花田时没少陪着林玉琴去庙里烧香,偶尔吃一顿斋饭也总是香烟缭绕的仿佛是在吃烟灰,从没见过如此宽敞清幽的寺庙。心说:这不像是寺庙,竟像是有钱人家的别院呢。

成婴手脚伶俐地把几个垫子靠墙叠成了张软椅,和屈童搭着手把熊鲤扶坐了上去,不仔细看还以为他闭着眼睛打坐呢。

两人刚刚忙乎完,一个僧人推门走了进来。

屈童抬眼一瞧,就见这人一袭淡紫色的华丽僧袍,袍子下面身形修长窈窕。他面容极为白净标志,最特别的是眉梢一颗鲜红的血痣,让方正的五官平添了一分妩媚。这僧人见屈童盯着他,笑呵呵地上前来打了个招呼:“这位想必就是楚国白虎大将军的公子吧,” 说完向成婴点了点头,又来到“打坐”的熊鲤跟前,将他在地上放平,解开腰带,在他喉头、胸前、后背,和小腹上仔细查看了一番。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在他身上披上一件成婴带来的轻裘,神色凝重的对屈童成婴两人说:“公子这回可能有些麻烦。”

成婴本来满怀希望,听他这话脸瞬间就垮了,苦兮兮的仿佛下一秒钟就会哭出声来。屈童知道这僧人便是成婴口中熊鲤懂得法术的“朋友”,沉住气道:“还望大师知无不言。”

这僧人一愣,笑着摆了摆手:“我哪是什么大师,在万泉寺里住着挂羊头卖狗肉罢了,屈公子叫我少康就是。”

少康揭开轻裘正色道:“你们看,公子虽然脉象和呼吸都和常人无异,但是胸前的鸠尾,小腹的关元,背后的魂门这几处都有或深或浅的阴影。像是施法不当六腑受到了震荡,气血阻滞,真神一时无法归位。”

他见成婴呆若木鸡,屈童也没好到哪儿去,知道他们两人一时无法领会,便耐心解释:“施法者的修为虽然与肉身无关,但是肉身却是一个必不可少的‘容器’和‘载体’。当施法者遭到法术的反噬时,这反噬力有一部分是实实在在的作用在了施法者的肉身之上。我们的肉身都不过是血肉之躯,受到巨大震荡的时候出于自我保护,这个‘容器’就进入了一种静止的修复状态,导致施法时游离于体外的真神无法进入,表面上看起来就是象公子这样‘睡着了’的状态。”

屈童这回有点听明白了,刚想问到底如何才能修复‘容器’,突然成婴“哇”的一声大哭了出来,泣不成声地抱着熊鲤:“公子,你可别丢下我,你要是在越国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没了,我,我也不活了!呜呜呜……”

屈童无奈地和少康对望了一眼,拉开成婴:“要是哭能把他给哭醒囖,我和你一块儿哭,行吗?”

少康同情地宽慰成婴道:“你别怕,公子的确是有麻烦,但也不是没救,” 说着站起身来,给两人各自在黑漆茶碗里满上一杯颜色青黄的茶水,“来,先喝点儿青山绿水润润嗓子,缓缓。”

成婴嚎到这会儿也是真的口渴了,接过来咕咚咕咚的闷了好几口,喝完眼睛鼻子都挤到了一处,苦不堪言地指着少康:“你这什么‘青山绿水’,分明是苦得不能再苦的小叶苦丁嘛。” 倒是不再哭丧了。

屈童没贪多,只是就着杯口抿了一小口,只觉得苦味过后有一股清醇的回甘,十分特别。心想,这少康不动声色的,一杯茶就稳住了成婴,是个有城府的人物。

想到这里,屈童问道:“少康说不是没救,还请明言。”

少康喝了口茶,看着屈童,笑而不语。

屈童只道是法师们都爱故弄玄虚,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少康说,伯龙的状况是属于‘容器’受损,真神一时无法回归。还请少康赐教,这‘容器’到底要如何才能修复呢?”

那僧人听了,眼里亮晶晶的带着笑意,依旧是看着屈童,不发一言。

屈童这回就坐不住了,不卑不亢地呛声道:“我们见少康是伯龙的朋友,这才贸然前来求救。倘若少康担心酬劳之事,我身上的这串珠子先做押金,等他人醒了,难道我堂堂大楚的一个王子还能短了你的?只是人命关天,还望少康莫要拖延,” 说罢从自己小衣领子里扯出来一串晶莹剔透的松绿色碧玺珠子,“咣当” 一声掷在茶案上,顿时茶水四溢,几只茶碗撞得叮当作响。

这时,门外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道:“怎么,童童又在发脾气了?”

这声音不但响如铜钟,而且还带着几分南方人特有的细软口音。

屈童仿佛遭了雷击一般, 整个人僵住了。垂在身体两侧,握成拳头的双手轻轻颤抖着,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门口,声音忍不住的发抖:“先,先生,是你吗?”

一只与屈童齐高的巨狐从门口走了进来。夕阳柔和的金辉滤过门窗,洒在它的身上,给它通体雪白的毛发勾勒出了一层淡淡的金边。在夕阳的温柔抚慰之下,就连它自颈下至胸前的伤疤看上去也不那么的狰狞了,仿佛是哪个顽童的信笔涂鸦之作。

这巨狐血红色的双目中,目光极为温柔。

屈童再也忍不住了,冲到巨兽身前,一把搂住它的脖子,整整三年的思念和牵挂,化作了一行行滚烫的泪珠,悉数淌进了巨狐硬如钢针般的毛发之间。

钟子期怜爱地用余光看着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任他抱着,半晌才缓缓地说:“童童长大了,过了年该满十五了吧?”

屈童闻言,终于止住了啜泣,噗通一声在钟子期面前跪倒,红着眼睛说:“先生,请先生救伯龙一命!”

钟子期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少康,他马上会意地将屈童搀扶起来:“屈公子,你先稍安勿躁,师兄既然肯现身,人,自然是要救的。”

屈童稍稍一愣,但马上明白过来:既然自己的钟先生真身是一只白狐,那么少康也一定同样身为狐族,这样一来,此人的风流样貌和种种异于常人之处也就说得通了。

屈童定了定神,怕成婴害怕,索性坐到他身边,握住他的手轻轻的捏了捏。再看成婴,刚在还趴在熊鲤的身上哭的死去活来的,这会儿突然面对一只巨兽,表现倒也还算是镇定,只是脸色略微有些发青。

钟子期来到熊鲤身前,伸出右前爪撩开遮在他身上的轻裘。少康此时显然是充当了助手的身份,从僧袍中掏出一袋暗蓝色的粉末来,轻轻挥洒在熊鲤的上空,顿时屋里萦绕着一股甜豌豆花的香气。

少康来到屈童和成婴跟前,面带歉意地说:“师兄要做法了,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意外,还是请两位在外面竹林稍侯,如果到了辰时我还不出来的话,就请二位去找方丈,在其他禅房先歇息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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