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那年高中毕业时,高考的路已堵死,唯有上山下乡一条路。于是,将书包里的书本一古脑地倒了出来,塞进牙刷牙膏瓷缸毛巾之类的生活用品,胸带大红花,在众目睽睽之下,乘着一辆大卡车,被发配到了一个叫做石桥村的小地方。
去到一看,村里人用上面拨的钱已为我们建造好一排很大的房子,孤独地坐落在一片空地上,房基很高,院墙也比当地的院墙高出许多,有点像城墙,村里人叫它“城堡”,我们叫它“知青点”。虽说是去接受教育,但带队的队长以及村支书总是不许我们去村民家里串门,说是庄户人说话口无遮拦,怕我们受到不好的影响。于是每晚晚饭一过便城门紧闭,大家围着一张很大的长方形桌子记日记,一天不漏的记,记当天接受村民再教育的思想体会,因为每月队长都要抽查。
日记本是统一发给的,很厚很厚的,形状像一本书。纸张很白,外面是浅黄色的硬皮封面,很是漂亮。日记的内容则是当做差事来应付,并不忌讳假话、大话和那些空洞的毫无实际内容的套话。相反,倘若队长抽查日记时发现有些日期没有填上内容,那才是让人难堪的。
我实在不忍心在这么漂亮的本子上写那些每日必做的作业,我将作业写在一个随身带去的塑料面皮的日记本上。我对队长说发给的日记本丢失了,队长摊了摊双手,没有说什么。
后来,发给的那个漂亮本子还是被我排上了用场,每晚,我用很短的时间填好备做检查的那本日记,就开始在这漂亮的本子里写些什么。几乎什么都写,写完也像记日记那样注上日期。但我不认为这是日记,在我的印象里,日记就是供人检查的,而我所做的,只是在寂寞的时候随便写写而已,并不想让任何人看到。由于是写给自己看,内容也就毫无约束——白天的所见;夜里的梦幻;一瞬间的感受;甚至当地村民之间那惹人发笑的争吵。有时无啥可写,便在上面画些动物和景物的素描,所以说它是日记?真是开玩笑。
几年后,“城堡”里的知青陆续地离开了那儿,回到了他们原先居住的城市,那本浅黄色的日记本也随着它的主人一起回到了城里。许是由于生活节奏变快的缘故,回城后便一改在本子上写什么的习惯,整天为正经事而忙碌。一晃几十年过去,前些时候由于迁居偶然重又见到了那个浅黄色的日记本,它被放在一个木箱的最下面。那箱子是我在乡下用过的,回城后用它来盛些旧书,那日记本就呆在那箱底下,一呆就是好多年,我甚至已将它遗忘了。
日记本平整如初,只是纸张有些泛黄。我重新一页页地翻阅着那本日记,阅读着日记中所记下的一个个难忘的故事,此时,那段近似传奇般的乡村生活又重新一幕幕地从眼前掠过,仿佛手拿日记的我此时仍呆在“城堡”中的那间灯光昏暗的大房子里,坐在酿育出它的那张大桌子旁:
【芹芹】
芹芹是个孤儿,本来与姐姐相依为命的,半年前姐姐也去了,就成了真正的孤儿。没办法,远房亲戚将她送到乡下来了,因为她的姑姑在这儿。听说费了好大的事才让她享受回乡知青的待遇,县知青办一次发给三百元的回乡补助。
每月一次的知青学习她也参加,因为她是回乡知识青年,虽然只是一个十四、五岁初中只读完一年的知识青年。
芹芹很内向,脸上少有笑容。出工时很勤快,虽然小队里只给她记五分。学习日这天她可以挣到十分,因为与我们一样,这天是由大队包工分的。
或许是年龄尚小的缘故,大家都拿她当小妹妹看待,学习时,每次发言也对她并不强求,因为大家已习惯了她的沉默。
是一个淅沥沥的雨天,也是学习日的前一天,芹芹到知青点里来了。这是她第一次不是学习日的时间来这儿。大家见到她都很高兴,还留她在这儿吃中午饭,芹芹竟意外的答应了。午饭后,芹芹还饶有兴趣地看着我们吹拉弹唱,并好奇地抚摸那一样样乐器。我们第一次见到阴霾从她脸上散去了,看着她天真的笑容,大家也很舒畅,有人在低声说:真好!
有人想教芹芹唱歌,芹芹却不肯唱。说她只喜欢听。几首歌唱完后,芹芹低下头轻声对大家说,明天学习日她上午不能来了,说是要到村南给母亲烧纸。见她脸色沉重,大家不敢多问。一会儿芹芹又将头慢慢抬起,声音很平静,可大家听到的却是一个远不平静的故事:
芹芹八岁那年,文革骤起,母亲在市中心的广场上死于批斗者的棍棒之下。或是出于恐惧,或是出于不知所措,或是认为出身小业主的母亲死法极不光彩,只比芹芹大六岁的姐姐没有领芹芹去认尸,任凭火葬场的车辆将尸首拉去烧了。连骨灰也没留下。从此姐妹俩相依为命。姐姐从不提起母亲,望着姐姐没有笑容的脸,芹芹也从不提到母亲。
就这样过了六、七年,有一天,姐姐突然不能走路了,拄着拐看医生,医生说是骨髓炎。虽吃药,病情却日益加重,以至终于不能下床。芹芹便担当起给姐姐喂饭喂药的任务,却眼见得姐姐的身躯日益消瘦,最后竟是骨瘦如柴。如此情形让芹芹急得大哭,推去医院检查,说是肠癌,已到晚期,人已活不几天了。
姐姐却一直没哭,临去的前一天,她终于对芹芹说出了心里话。姐姐说这一切都是上苍对她的报应,多年来她一直都为那天自己没给母亲收尸而内疚,说母亲死无葬身之地与她有关,她如今的处境正是报应的结果。姐姐对妹妹说,即使没了骨灰,可母亲祭日这天你一定要给母亲烧纸,并要一上午陪着母亲......
沉默,长长的沉默,望着芹芹离去的身影,大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晚上,知青点里没有歌声。
【山楂树】
《山楂树》是一首歌,知青点的人都会唱;山楂树是一棵树,高高地立在村口的崖畔上;山楂树是一个人,不曾知道她的名字,就叫她山楂树。
收工时天色还早,天空出奇的晴朗。并不急于回去,一路上留意着路旁草丛里的板栗,走得很慢;她走在前面不远的地方,也是很慢。
在那棵高高的山楂树下,她停了下来,回头望了一下,便往崖畔上攀去,姿态竟然是那样灵巧。当她从崖畔上下来时,我们正好相逢,便将口袋里刚采摘到的山楂掏出,一把把地全塞进我的衣兜里。然后,躲避着什么似的又匆匆地走在前面,仍是不说一句话。
两个人一前一后的继续走着,用手按住兜里的山楂,却没吃。那一瞬间也忘了说感激的话,或许这一切有点突然,或许是不知该怎样的称呼她。
若不是插队,一辈子也不会到这偏僻的村落来的,可第一次见她却是那种如故的感觉:
是插队后不久的一次麦收劳动。她的身影由远而近,渐渐清晰起来,让我震惊的是那张极平凡却又极熟悉的面孔,分明是见过多少回了的,或梦中,或前世,反正是见过的,就连身后那条又黑又粗的辫子,也显得并不陌生,我极力思索着究竟是在哪儿见过她。她显然因了这种凝望而不知所措,惶恐地望着别处;再回头,见我仍在望着,便有些崩溃,笨拙地捆着手中的麦秸。
每次出工总不由地寻觅她的身影,每一次凝望也都令她显得异常笨拙。
我发觉她是孤独的,在与她同龄的姑娘堆里;她更是自卑的,从那怯怯的眼神中便可看出。她很少与大家说话,也很少看到她笑过,始终不知道她的名字,人们提起时也只称她“富农家”—— 一个充满出身歧视的称谓。
或许是那相互的凝望太多的缘故,我们从来不曾搭过话,她那不好的出身也注定了她会与我这个知青保持着适合的距离......
山楂被我带回知青点分给大家吃了,不知她会怎样想。自那天后,好几天没有见到她,人们也都不提起她。
又是一个晴朗的下午,她突然成了人们议论的话题。女社员们在嘁嘁喳喳地传递着口舌:“知道吗?富农家嫁出去了,那人家还是户贫农呢!你们说福气不福气。那主比她大十岁,腿虽圈一点,眼虽斜一点,地里的活计却谁也比不上,她这种成份能嫁上户贫农已经是烧了高香了,福气啊!”说话人不无羡慕的神情。有人说的更详细:“富农家是被那户人家用自行车带去的,富农家坐在那后座上美得什么似的,还偷着在笑呢,你们平时可看见富农家笑来着?我这也是第一次见她笑的,不知怎的,那表情让我有些害怕......”
人们很快又将她忘却了。
生活仍是平淡如水,日出而作,日落而归。在那收工后的黄昏暮色里,每当路经那棵山楂树下,我总不由地抬头朝上仰望——这高高的崖畔,那天她是怎样爬上去的!
【雨夜里的村旺女儿】
村旺家的闺女死了,村南的乱葬岗上又多了一个小土堆。村旺上午亲手将女儿埋下后,下午又随着大伙儿出工了。
村旺说他早知道女儿该这一天走的——上个月公社的医生对他说:不要再花药钱了,只能再活二十天。他在将女儿推回的路上掐着指头算了算,正好是九月初三 ...... 村旺一个人低着头自说自道,大家都默默地听着。
太阳还没落下,队长便对村旺说:“你回去吧!嫂子一个人在家吧?”村旺也没言语,低着头一个人走了。
晚饭时,女知青们都在谈论这件事,有的还在抹眼泪。
不知道村旺女儿叫什么,见过几回,是到知青点来跟女知青们借书看。她在院格庄联中上学,个子不高,与女知青们相处得很好。
夜里,下起了大雨,雨很急,还有雷声...... 隐约听见大门外的敲门声,声音越来越响,谁也不去开...... 于是便冒雨走到大门前。拉开时,见立在门前的正是村旺女儿,手里拿着那本书。我不敢说话,只是伸过手去。待我接过书后,她什么也没说,又转身消失在雨夜中。回到屋里,看清了正是那本《十二把椅子》。书是她最后一次来知青点时借去的,记得那天女知青们没有什么书可借她了,便引她来找我。她就那么立在我的面前,不知说什么好。待别人替她讲明来由后,我将那本《十二把椅子》送给她,她笑了笑,算是答谢...... 我拉开抽屉,将归还的书轻轻放进里面,然后又轻轻地关上...... -
早晨醒来时,见雨仍在下着。我下意识地伸手要拉开那只抽屉,我重又想起夜里她敲门还书时的情景,据村里人说,这类事情多半是会发生的——死人有时会将生前借的东西在雨夜归还给你,这时你千万不能与她说话...... 我的手突然又停住了,我有一种担心,不是担心那本书没在里面,而是担心它正放在那儿呢!
【月光下发生的事情】
一向是很少起夜的,昨夜是头一次。
月光将地面照得青白青白的,甚至有些耀眼;空荡荡的院子一片寂静,墙外传来的猫头鹰的叫声让人毛骨悚然。
厕所出来后就要返回宿舍,隐约听得墙外传来一阵沙拉沙拉的声响。壮着胆子从大门的缝隙里朝外张望,见对面的红薯地里一个影子在晃动,由于隔的太远,看不清面容。就见那人在地头处伏下身来,用手扒开地上的沙土,将一只麻袋在地上摆好,然后飞快地往麻袋里装着什么,月光下,那圆圆的东西象是红薯。后来,那家伙吃力地将麻袋背起,摇摇晃晃地走远了。
望着那熟悉的行走姿态,忽然想起了队上那个于吉堂,那无疑就是他,我想是不会错的,只是不明白那白天刚刨过的红薯地何以能扒出那么多的红薯。
于吉堂是地主后代,虽然那都是他父辈的事,可在这很注重阶级成份的农村里,仍让他在众人面前不敢抬头。干活时天天见到他,却从未听他说过话,当然,他不是哑巴。休息时他也总是独自坐在一旁,渐渐地人们几乎将他忘却了。
也有想起的时候,听说“文革”开始的时候,看到别的村都时兴游乡,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对象,村里人便给他戴上高帽子,塞给他一面铜锣,用绳子牵着他各乡游荡。老实巴交的他很配合,一步一点头两步一敲锣,口中还念念有词。据说那次他扮演的很好,大家都很满意。
他每天一声不响地随着大家一起出工,收工,人也变得麻木起来,甚至那面部表情,成年累月都是同一个样子。或许正因为他没脾气,所以分口粮时人们也不怕得罪他,今儿白天分给他的那堆红薯明显的就比别人少,且又是些又细又长的白瓤品种,可他却像是什么也没看见。或许,纵然是看见了也奈何不得?他的出身是地主,他该不会忘记这一点的......
月光下,于吉堂的身影越来越小,终于朝他居住的方向消失了。月亮躲进了云层里,白晃晃的大地骤然间漆黑一片,野外那猫头鹰的叫声也更加肆无忌惮,我急忙奔回了宿舍。
早晨,太阳出现在地平线上。一如往常那样,人们扛着农具聚集在一起嬉笑着往山上走去。回头望去,衣衫褴褛的于吉堂随在大家身后,低头望着地面一声不语,两只扯裂开的裤脚扫着地面呼啦呼啦响,一副倒霉的样子。我忽然又觉得昨夜偷红薯的可能不是他,他没有那么大的胆量。
【一个寻常的晚上】
下午刚出工,就传说着晚上放映队要来村里放电影的事儿。那电影成年百辈也不来一回,没想到这大冷天里说来就来了。人们于是脸上都挂着笑,不再有心事干活,拄着镢头在山上干挨。生产队长今天也换了菩萨心肠,太阳还在树上挂着就放了大家回来。
家家的烟囱还在冒着炊烟,大队部前的场院上却早已摆满了小矮凳。那块白布虽早早就挂了起来,可电影却要天黑才能演,大人们便抓紧时间在自家菜园不停地忙碌,完全不是日里出工时的样子,只打发孩子们来场院占着地方。
终于盼到了天黑,一村老小便聚集在了那块白布前面。放映机旁,公社来的那几个放映员个个都红着脸,连脖子也是红的;大队上的几个人在陪着他们,脸也全是红的。摆弄好家伙,便开始放映了,内容却是那不知看了多少回了的样板戏。期待了一下午的我顿感索然无味,悄悄从人群里挤了出来,走时回头望了一眼,见村民们正饶有兴趣地朝银幕上瞅着。
回到知青点,见大家也都溜了回来,都纷纷说无味,于是仍聚集在学习室的那张大桌子前玩扑克赌烟卷。我便悄悄向那只大书柜走去。
那书柜放在学习室的一个角落里,里面装满了书籍。记得来这儿的第一天,大家对它很有兴趣,纷纷翻看着书架里的书。书是不少,马恩列斯的书都齐了,毛选摆了好几套,另外还有各种宣传介绍英雄事迹的书,满满地摆了五层。村支书在一旁指了指面前的大书柜:“你们认的字比我多,晚上少出门,多念念这些书。你们比不得庄户人,他们只知为了一张嘴而活着,这辈子算是完了,你们却出息着呢!”大家听后都偷偷地笑。可大家对那些书却硬是兴趣不大,每晚学习时,随便抽出一本摆在面前做做样子,只次而已。
我寻找着昨晚没看完的那本书。我对它产生兴趣纯粹是出于偶然——昨晚学习时,无意中翻弄着面前的书籍,居然看了进去:讲的是些自然科学及哲学方面的事情,说是从前有个叫杜林的,他的关于空间与时间的论述是如何如何不对,并对其观点做了长篇驳斥。但驳斥者的观点却让人难以苟同,而从驳斥者话缝里所透露出的杜林的观点却更能令人接受,于是又替那位杜林抱不平 ......不知不觉中睡觉的时间就到了,但仍不愿释手,见大家纷纷离去,才想起看书名——竟然是恩格斯的《反杜林论》。
我重新找出昨晚没看完的那本《反杜林论》,带回宿舍,在紧靠床头的桌前坐下,继续欣赏恩格斯与杜林关于空间与时间的争论:
“不发生任何变化的时间绝不等于不是时间,它宁可说是纯粹的、不受任何外来物的混入所影响的时间,所以是真正的时间,作为时间的时间。”恩格斯的这段话让人有些不知所云。
再看看杜林怎么说:“时间仅仅由于变化才存在,不是变化存在于时间之中并由于时间而存在。”杜林的这段话好像还有些道理。
正看的专心,忽听后面有细细的脚步声,猛回过头,见是村支书站在身后,伸长脖子正瞅着桌上的书,脸色不再那样红,但仍透出一股酒气。
“啥子书这样好看?”支书仍眼睛盯在书上。
“是争论时间有没有开头问题的。”我将书摊给支书。
“时间总得有个开头吧!这也值得争论?”支书将书接过去。
“看来你和杜林的观点相同,可恩格斯却不这样看。”我笑着说。
支书一愣,“恩格斯?他老人家这样看?那时间还是没有开头的了。”然后又去看封面。“这书我好像也有一本,是那年去县里开会发的,叫反什么来着?”
“反杜林论。”我补充道。
“对,反杜林。”支书将书放回桌上,拍拍我的肩膀:“很好!很好!”
然后回身走去,门口处再次转身冲我点点头“很好!很好”
大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大概电影已演完了。
【歇了半天工】
晌饭还没吃完,队上的那只喇叭照例又嚷了起来:“去后山挖联沟的快放下饭碗,到麦场集合了!别忘了带绳子。”社员们便三三两两地出了家门。于老轩照例是最后才出来,嘴里照例是骂骂咧咧:“腊月天该猫冬不猫冬,挖的什么联沟!”
也该着大家歇一歇了,还没到山前就再也走不动了——积雪被风窝在道眼里厚厚的足有一米深,硬是过不去。队长一发狠,大巴掌一挥:“都回去坐热炕头吧!”
社员们呼啦一下调转了方向,步子迈得也顺当了,让人想起那放工后的牲口——不用赶便跑得风快。
回到知青点没停多会儿,于老轩家大儿子文竹便溜了进来,小声地对我说:“我爹在家杀狗呢!”这小子蛮精明,分明是不想让其他知青知道。我立刻心领神会,跑到柴垛前,夹上一捆树枝便随文竹出了知青点。
文竹一点不像他老子,说起话来斯斯文文,于老轩却是村里有名的大嗓门。虽然和于老轩很少打交道,和文竹倒是蛮熟的,每趟回城前,总要问他想捎点什么,庄户人家拿钱金贵,只是捎些电池啦笔芯啦之类的小玩意儿,常常是拒绝收他的钱,这文竹显然心里过意不去,家里杀狗自然就想到了我。来到文竹家,见天井里已聚集了好多人;一口大锅支在天井当中,锅后堆满高高的树枝;狗已杀好,几个人正在剥皮呢。那于老轩一脸的笑,接过我腋下的树枝将我让到了厢房炕上,这倒出乎我的意料。只见于老轩冲那文竹一挥手:“去,到队长家把队长也叫来!”文竹便又跑出去。这才明白请自己来的还是老家伙呢!立刻便觉神气了许多。隔着两层窗户,见正房的炕上已坐齐了人,都是年纪大的,支书坐在显眼的位置上。
陆续的厢房炕上也坐满了。狗还在锅里炖着呢,大家便耐心地喝着水唠着嗑,不时地朝天井里瞅一瞅。
终于,看见有人端着盆冲正房走去了,盆里热气腾腾。这边的人便一下子聚到了窗台前。很快,第二盆便端进了这边的炕上——满满一盆狗肉摆到桌子中央,屋里顿时暖和了许多。每人面前一个黑碗,倒满红薯干换来的烧酒,当中两个大碗,盛着蒜泥和酱油,筷子是不需要的,狗肉人手一块,桌上顿时没了言语,人人都不闲着。
过了一会,大家不再那样紧张,开始想起喝酒了;腮帮子不再那样饱满,也就自然能说得出话了。说狗肉,说天气,随之便是越扯越远,当然不会漏掉老轩祖辈上也曾出过秀才这一古老的话题。说到秀才,又开始惋惜到了老轩这辈竟落得个大字不识。随后又夸老轩的大小子有出息,将来考个秀才什么的不会有问题。只讲得大家口干舌燥,只讲得队长一发狠,大巴掌一挥:“端狗肉汤!”于是,滚烫的狗肉汤就端上了桌子。黑碗中的烧酒一饮而尽,最后的项目便是喝汤。汤里是放了辣子的,喝到第二碗时,个个脸上便汗涔涔的了,此时窗外大雪飞扬,正是另一个世界,突然明白了村里人喝狗肉汤为什么总是在冬天......
天已黑了,雪仍下个不停,回知青点的路上,浑身仍觉热乎乎的。远远的可以看见知青点的那排房子,或许就要吃晚饭了,因为伙房处正亮着灯。
【排戏】
今年的腊月比去年更加冷,冬整也比去年住得早,小年没过就放了,用村里人话说,就“猫冬”了,去年廿七了还在山上挖联沟呢!知青们照例要回城过年,但都说好了晚些回去,要体会一下这“猫冬”的滋味。
其实庄稼人更贪玩的,只是平日没空罢了——腾出一间仓库来,排练房便有了。过年排戏,这在村里已成惯例,折腾一年,总要轻松一下不是?不然日子可就累了。
排练房自然是村里最神圣的地方,也是最招人的地方,年轻人更是不肯呆家里,天气再冷也要出来看排练,不理解为什么这样就“猫冬”了。最风光的就属鹤立于演员中央的那位导演了,城里人对导演这词并不陌生,但有幸观摩导演实际操作的却没几个,单就这点,村里人很有理由为城里人感到可怜。
这导演就是二队的于二保,地里的活计是把好手,可作为导演出现在眼前却是第一次。村里人倒是早已习惯了,这排戏没有他可是不行的。别看平日社员待他很随便,一旦导演了,这身份可就不一般了;导演本人更是异常严肃的样子,抬手举足都很有分寸,那一招一式都是了不得的。排戏的人百依百顺地听从着教导,看热闹的社员也是一脸虔诚的样子,受到这种气氛的感染,也顿觉眼前这人变得神圣起来,仿佛他已不再是于二保。
仍是排样板戏,几块样板戏每年换着演,正面的还演正面,反面的还演反面,也算是轻车熟路了。伴奏用的乐器也不得了——鼓、锣、钹、镲,大胡二胡,齐全着呢。唯一缺一把京胡,就用广来那把两根弦的小提琴代替了。都说广来懂得乐理,便由广来负责定音。那提琴弦总要对半天的,大家就更觉这乐理不是玩儿的,当广来的头开始竖着摇的时候,那弦便是对好了。
听村里人说,那把小提琴还是广来他爹传下来的——广来他爹年轻时曾在镇上念过几天学堂,那把小提琴就是先生送他的。老人们还都记得,广来他爹年轻时,每逢梨花开的季节,傍晚总要倚在梨树下,一边拉着先生教的小夜曲,一边向人们讲解浪漫这词当什么讲。村里人背地里都说这人这辈子完了。
后来,广来他爹年纪渐渐大了,手指也硬了,便把那提琴交给广来了。广来不会拉小夜曲,但会拉样板戏,而且也不用四根弦,两根弦便能拉出些眉目来,村里人都说这广来比他爹强。
吃完饭,知青们就去排练房看热闹,排练房呆不下那么多人,总有人在门外拥挤,当看到知青来到时,门里门外都会让出一条道,演员们也显得更加来劲。
腊月廿六这天,知青们一早起来便开始忙碌,一人去车站负责买票,打发两人带上院里那几只长脖子到集上去卖了,其余的便开始忙着拾掇东西。把萝卜窖子封好,没吃完的花生、芋头每人分一份,将圈里的两口猪赶到房西的水水家托她娘代养......忙活一上午,吃晌饭时已是下午两点了。大家正吃着,苗娟和文竹便跑了进来。两人都是排练组的,苗娟演柯湘,文竹敲铜钹。看到我们正吃饭,苗娟便奇怪:“你们吃的是啥饭啊?不晌不夜的。”容不得我们回答,接着又说下去:“上午你们咋没去排练房啊?你们知道吧,晚上就要响排呢,麦场上正在扎台子呢!”
大家一齐问:“响排是怎么回事啊?”
苗娟一下笑了:“连响排都不懂啊!就是和真演一样的,家伙真敲,灯光、大幕都搬上台子。”
大家便告诉她:“可我们今天要回去了,车票都买好了,吃罢饭就要动身,傍晚还要赶到车站呢!”
苗娟和文竹对望了一下,文竹手里摆弄着他那心爱的小铜钹,虽没说话,但看得出一副惋惜的样子。
“这么说你们将看不到响排了?唉,没福气哟!”苗娟感叹着,并同情地望着我们,仿佛我们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