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里的第一场雪连绵不断地降落着,看不出要停的意思。突然想到应该再去那个离开了三十年的老宅里看看了,听说那条老街马上就要被拆除了。
大门只轻轻一推就开启了,几十年过去,这个老式四合院除了略显衰败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裹着银装的院子里异常的安静,这样也好,我真的不希望此时有人来打扰我这个不速之客。只有院子中央的那棵老石榴树隔着纷纷扬扬的雪花无声地望着我,我想它一定还会认得出我,因为我曾经在这儿住了将近十年的光景。
在我小学四年级时的那个夏季,父亲似乎整天都在为搬家而奔波,因为我们住的那两间总共不足二十平米的房子实在是太小了。记忆里那时“文革”已进入清理阶级队伍阶段,社会上有不少地主成份的家庭都被遣送回乡了,由此也就腾出不少的房子。正是看好了这个时机,父亲那段时间总是不停地跑来跑去要求换房。房管所、居委会等场所也不知找了多少趟,但总是没什么结果。有一次眼看就要成功了,居委会的人都通知我们去看房子了,是被遣返回老家的一户人家住过的房子,三间北屋煞是宽敞。正准备着要搬呢,居委会里人捎来了话,说那房子已经有人搬去了。唉!空欢喜了一场。
或许是居委会主任对自己的食言自觉不妥,几天后又登门告知父亲房子有了,让我们赶快搬去。听到此消息全家大悦,不敢停留赶紧动手搬。好在那时的家具不多,借了一辆平板车只拉了两趟就将全部家当拉过去了。
确切地说分给我们家的是两间半的大瓦房,整个五间房子一分为二两家共住,当中的正房作为厨房两家合用。父亲似乎很满意,毕竟是比以前多了一间房子出来。对面的屋子里住着母女俩,女儿看上去比我要大几岁,隔着虚掩的门冷冷地望着我们往屋里来回地搬东西。
这是一个住有五户人家的四合院,院子很宽敞,院子中央挺立着一棵石榴树,那鲜红的石榴花显得格外耀眼。几天过去了,两家却很少有过接触,有时放学后与对面住的那女孩相遇,看到她冷漠地将头转向一边,我也便失去了打招呼的勇气。
经常听到女孩的母亲喊女孩“珍”,我不明白为啥会起一个字的名字。听到母亲的喊声,珍总会愉快地答应,看来珍对自己的名字还算满意。
那是一个周六的下午,放学后没有马上回家,赶回来时天已很晚了。跨进大门,正碰到珍往外走,我们对视了一会儿,珍突然对我说:“你姐去学校找你去了。”我已忘记了我当时是怎样回答的,她这种对我的态度的转变让我受宠若惊。
那以后,珍的母亲与我母亲在做饭时相互间聊得也多了起来,关系也比以前变得融洽了。后来从邻居那里我开始知道了一些更多的事情:珍的父亲解放前曾是资本家,现在这个四合院就是珍的父亲解放前买下的。到五十年代初,伴随着全国性的工商业改造,除了北屋的五间房子,院里的其他房子都被收归公有了。听说是在有了珍的第二年,珍的父亲因历史问题被关了进去,几年后死在了监狱。就这样,珍的母亲多年来守着北屋的五间大房子,一个人艰难地将珍拉扯大了。这平静的生活直至我们搬来时才终于被打破——听说居委会里讨论过了,母女俩住五间房子过于奢侈,应该让两间半出来,于是母女俩就将那两间半腾了出来。这种一句话就可以剥夺他人财产的事情在今天看来有些不可思议,但经历过“文革”那种非常时期的人对此应该不会感到陌生。
那以后的一段时间里,我总有几分内疚,感觉搬进这个房子里来是我们家的过错,父母看上去却显得很坦然,似乎这一切都很正常。
但我还是想尽办法弥补“自己的过失”,有时挑水时,明明看到水缸就要满了,还是要再去挑一担回来,然后将装不下的水都倒进珍家的水缸里。这时,珍的母亲会用感激的目光望着我,此时的我也会感到一丝满足。
转眼到了深秋,石榴树上也挂满了累累的果实。那天放学后跨进大门,见院子里聚集了好多人,大家集中在院子里听居委会的人颁布新规矩,大意是说既然房子都分了,院子中央那棵石榴树也不能再归珍一家所有了,而应该归全院共有,如果大家同意,以后这石榴树上的果实就由全院分享。于是大家马上行动,开始兴高采烈地采摘果实,笑容挂在每个人的脸上。采摘完后,大家将那些石榴在地上分成数量大致相等的五份。每户都高兴地拿走了属于自己的那一份。珍的母亲没有出来,很晚了,珍提着篮子出来将剩下的那份装回了家。此后的几天,珍的脸上少有笑容,甚至见到我也装作没看见。那些日子里,我的心里总也不是滋味,仿佛这里面也有我的过错。
那以后,这“规矩”也就固定了下来,每年深秋,大家便自发地集中到石榴树下一起采摘果实,依然是每家一份,似乎这传统会永远保持下去。
大概是初中最后一年的那个秋季,石榴树上的果实结得格外的多,摘石榴的时候到了,不知为什么,大家都不行动。天气渐渐地冷了,石榴树上的叶子几乎快要掉光了,红红的石榴挂在树上也显得更加醒目,但仍是没有人提出来收获的事情。
日子一天天过去,天空开始飘起了细雪,满树的石榴就那么静静地挂在树上,仿佛被人们彻底遗忘了。
时间已进入了冬季,那是个寒风凛冽的傍晚,放学后跨进大门,我看到了惊人的一幕:瑟瑟的北风里,衣着单薄的珍站在用一张桌子和一个凳子搭起的台子上,臂上挎着一个篮子,一个人在采摘树上的石榴。我不理解为什么没有人来帮她,院子里的大人们下班后看到此情此景,也都匆匆地回到了屋里。
珍用了很长的时间才摘完树上的石榴。天已很晚了,我看到珍提着装满石榴的篮子,依次给院里的每户人家送去。珍的嘴巴很甜,每到一家,总是婶子大娘的叫着,要人家收下,大家也一个劲道谢。那次,我们分得的石榴比往年的都要多,我想院里其他几户也是这样。透过半开着的房门,我看到珍家的桌子上也摆着一些石榴,个头却全都小得多。那以后的好多天里,珍都显得很高兴,脸上总挂着笑容。
从那以后,石榴树属全院所有的规矩就这样被大家自觉抛弃了,每年的秋天,珍都要将采摘的石榴装在篮子里给院里的每户人家送去,大家也总会感谢一番石榴树的主人。
到我高中毕业时,下乡风头正紧,我别无选择地离开了家,去了遥远的农村。珍因是独女没有下,去了一家工资微薄的街道工厂。
几年以后,在我返城回来时,珍已出嫁了。偶尔会回来看她母亲,珍看上去胖了许多,这令珍的母亲感到安慰。
在我回城的第二年,父亲单位分配给了房子,我们便与那两间半房子告别了。
一晃又是多少年过去,有一天碰见一位老街坊,告诉我说珍因患肠癌已去世了,珍死后,珍的母亲也失去了活下去的愿望,在一个雨天自缢于家中。那以后,每年秋季石榴成熟的季节,树上的石榴大家都不再去摘,任凭它们挂在树上。年复一年,随着石榴树的衰老,石榴树已无力再结出石榴来了,但还是顽强地支撑着没有水份的树干,艰难地继续活着......
雪仍在下着,我不知我已站立了多长的时间,只看到眼前那苍老的石榴树干已被覆裹上了一层厚厚的积雪。忽然明白了自己来这儿的真正目的,那就是再看一眼这石榴树,因为过些日子我将不会再看到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