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烟记事(335) 小鹤

我们穿过茂密的芦苇,来到一片高地。在涉水之前,我们已经注意到这里,因为布满白花花的灌木,惹人眼目。黎正走过的地方多,我问他可曾见过这样的“千树万树梨花开”。他疑惑地摇摇头:“有开白花的树,但没见过这么大片的。”到了跟前一看,原来全是鸟粪,也不知落了多少年。心下释然:鸟栖树上,食物就是水里的小鱼,含钙量高,所以粪便呈白色。好在鸟粪已干,并无恶臭,空气中只有一点淡淡的腥味。秦副场长说:“这里挺干燥,适合过夜。大家分头行动,找一块平整的地方露营。”

我和雷菲沿着灌木林,往西北方向搜寻。走出大约100米,忽然惊起一对鹤来。它们展开巨大的翅膀在空中盘旋,然而并不飞走。随即传来小鸟的鸣叫声,把我们引到一棵白树底下。这树枝杈稠密,像只大伞一样平伸开来;树叶因被鸟粪覆盖,多已枯萎。我对雷菲说:“上面应该有鸟窝,我去瞅瞅。能掏两个鸟蛋下来,晚饭也算有点荤腥了。”于是卸下背包,拿出利斧,先砍下一条粗枝,用它掸去顶上的鸟粪——写意而已,哪里掸得干净?然后就从这间隙攀上树。头上的大鸟见势不妙,发出几声怪叫,向我冲来,在极近处上下翻飞,卷起一股股气流,让我吸了不少白粉。

我忍气吞声,不作理会,双手抓住树杈,一纵身又腾起一米多,钻出树顶。眼前出现一个奇特的鸟巢,就像一张圆桌,没有任何遮盖,细软的干草铺得平平整整,无粪便和污物。正中间安详地伏卧着一对比家鹅略大的小鹤,它们好奇地睁大了眼睛,对我的到来并不害怕。我看树杈够结实,就做了个上杠动作,蹲站在鸟巢边。小鹤对我很友好,用长嘴轻轻啄我的腿。我抚摸它们的褐色羽绒,它们始终卧着不动弹,看来还不会飞翔。

雷菲在底下伸着脖子,不住地问我看见什么了。我跟她说声“接住”,抱起一只小鹤扔给她。小鹤本能地在空中扑打起翅膀来,减缓了下降的速度,没把她砸个跟头,但还是把她吓了一跳:“这么大的鸟!”她小心地放手,见小鹤并没有逃走的意思,方才放心。这时我扔下第二只,她接时捏住长颈,不想却从嘴里挤出一条半斤重的鲶鱼来。两只大鹤眼见家破人亡,哀鸣着飞走了。

我从树上跳下来,和雷菲各抱一只小鹤,找到其他四人,他们正在一块空地上搭马架。我俩把小鹤放在马架的两侧,它们直挺挺地立着,为我们站岗。马架搭好后,准备支锅做饭。因为秦副场长的枪口下再无猎物,众人都同意宰杀小鹤,其重量相当于两只肥鹅,六人享用也差不多了。大家看我先前给狍子开膛时刀法熟练(这是冯铁教的,我跟着他到畜牧队杀过牲口),就让我再当一回刽子手。

这两只小鹤的体型已经相当大,只是羽毛还没有长全,飞不起来。我要是用抹喉的方法杀它们,恐怕一下子杀不死,反而搞得营地四处溅血。我知道鸟类天灵盖很薄,便用刀背朝小鹤脑门脆击,它登时趴下,两条长腿在地上抽搐,越抽越直。另一只在旁傻傻瞧着,旋即大祸临头,也一同抽起来,如两只贴地跳舞的小天鹅。我笑着回过头来,却见雷菲面露惊恐之色,不禁有些后悔,便不愿再料理后事。

董放和黎正倒勤快,马上拿走褪毛、去内脏。老裴负责掌勺,连那条小鲶鱼也没放过,把它熬成了一锅汤。一个多小时后,我们就大嚼起来。雷菲不太开心,在众人的勉励之下吃了几块,但一直不愿跟我搭话。饭毕,秦副场长打着饱嗝总结道:“癞哈蟆想吃天鹅肉!今天咱们登上了仙鹤岛,吃到了仙鹤肉,也算不枉此行啦!”

时近9点,天上亮起星星,地上升起篝火,我们就这样开始在荒岛上度过第一夜。大家围坐一圈,火光映红了每个人的脸膛。无数的飞虫趋光而来,在火中化为灰烬,盘成一道黑柱冉冉而上,进入它们的天堂。篝火烧得很旺,一是为了取暖——北大荒初夏的夜晚仍然颇有凉意;二是为了壮胆——谁知这岛上有什么危险的夜行动物?烧火的干柴是现成的,乃附近生产队(六队)上年11月封冻后进岛砍伐的,捆好后码成垛,自然风干,等到今年入冬再用爬犁拉走,份量一下就轻多了。现在倒好,给我们拣了个便宜,不过亦可算在那只狍子的交换价值里。这批物资是董放和黎正在林中发现的,周围营地也是现成的——六队那帮人在此干了不止一日,开辟了相当大的一块根据地。

大家海聊到子夜,有点发困了,于是就寝。进了马架,蚊子多得能把人抬走,可只有一顶帐子。有人建议,帐子横挂,只罩住六个脑袋即可,不脱衣,裤脚管用草茎扎紧,蚊子就没招了。唯一的女同胞靠最里边睡,然后依次是那支半自动步枪,以及我等五人。我心里有事,不愿跟雷菲挨着,便提出来为大家照看篝火。董放大概也嫌太挤,就和我一起守夜。他是四野老兵,参加过锦州战役,后来一直打到海南岛,算是南征北战,功德圆满。这种人有的是战斗故事,我正在写那本《大荒无极》,需要老兵素材,就请他讲一个。老董沉思片刻,便娓娓道来——

在打锦州时,一发炮弹开了花,董放左腿受伤,掉了队,和部队失去联系。后来伤口发炎,痛得寸步难行。他找到个土地庙躲了一天,把每一泡尿都浇在伤口上,还管点用。但不久仍被敌军抓走了。那时候已经打成一锅粥,阵营很乱。没几天他瞅个空子逃跑了,行不多远便遇上自己的部队,马上被送往战地医院治疗,不仅把腿保住了,而且又可以“整齐步伐奔向解放的战场”、“向最后的胜利,向全国的解放”。

可是到了战争结束,该论功行赏时,他这段脱离组织的历史却说不清了。尽管他后来又入朝参战,仍未洗刷“被俘”的污点。按照他的资历,升任团级干部都有可能,但最终只比我的军衔高一点,是个上尉。等到十万官兵开发北大荒,他自然“随喜”被清出军队——虽然他在“反右”当中并未受到冲击。老董的情况其实跟黄科长差不多,在部队都是限制使用,到北大荒来还能获得一些发展空间,所以不算坏事。这类工农干部在农场大有人在,正如知识分子干部中我这种人居多一样,都属于“问题人物”,才会来北大荒。】

2021-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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