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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澳散记 (增订本) :第十三章:老万 (下)
email:cchsu2011@hotmail.com
南澳散记
(增订本)
徐家祯
第十三章
忆老万
(下)
(接上文)六月中旬一个大雨倾盆的星期日下午,钟医生和我准备去看望 老万一次。我先打电话去试试,看他有没有情绪见别人。
老万接了电话,声音跟以前一样洪亮、清楚、兴高采烈。他欢 迎我们去,还说想托我为他录一点音乐,因为他最近买了一组音响, 可放激光唱片和磁带。我问他想听什么,他说:
“随你拣吧,但我希望你替我再录一遍布鲁赫的苏格兰幻想曲, 我很喜欢那首曲子。你七年前替我录的我留在天津了,没有带来。 ...... 另外,我也想听柴可夫斯基的《悲怆》、贝多芬的《命运》, 其余的你选吧。......最好悲一点的曲子。”
我听了有点心酸。看来,不管老万如何乐观、镇定,总还是不 免会不自觉流露一丝惆怅的内心的。
等雨稍停,已近黄昏。我拣了一张格林卡的三重奏《悲怆》激光唱片跟钟医生开车带去让他听。那首曲子的第二乐意我在《东城 随笔》专栏中介绍过。
车到他的家门口,冬天的夜幕已经降临。老万没有想到我们那 么快会去,有点吃惊。他当时正盖着毛毯躺在客厅的长沙发上,房 里只开着一盏落地长灯,十分幽暗。老万脸色倒已不再黄黑,只是 十分苍白。最使我吃惊的是,只有几周不见,他却已瘦到如此地步 了: 颧骨高高突出,眼眶深深凹陷; 因为脸颊上的肉都失去了,于是嘴巴就显得如此之大,嘴角几乎要碰到耳朵,嘴唇几乎包不住牙 齿,我似乎看到了一个骷髅头。我想:这不是好症状。但是,在脸 上,我还得装出若无其事的欢快神色。
在抵达老万家门以前,虽然钟医生与我并不打算提起老万的绝 症,但是我们想象那次访问可能不会十分愉快,气氛一定会十分悲 观、低沉。但是,出乎预料,那次谈话的调子却始终高昂。
我们进门先问候他最近的健康状况。他说:
“我现在真的享福了: 不去上班,工资还是给我。我就在家里听听音乐、看看书报。你们看,有那么多报纸、杂志。”他点了点沙 发前的一堆,又接着说:
“我有时还去大学走走,但大部分时间在家工作。我还在写两 篇论文呢,我想向他们建议最新的研究方法。”顿了一顿,他有点动情地说:
“系里的人不断来看望我,还送花来。......唉,多好的人们 哪!”
关于他的健康状况,他说最近他食欲有进步,睡得也不错,每天还去院子作气功,自觉体力有进步。
突然,他话题一转,说:
“想想自己的一生,我也应该满足了: 从上海大学毕业时到天津报到工作,全部财产只是两只手提包。现在,国外买了房子、汽 车; 国内有了职称,分到三房一厅的公寓。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再 说,我有世界上最好的妻子,最好的女儿。唯一的遗憾是女儿未能 学医,也还没有结婚。”
说着,他让他太太拿出照片簿来,给我们看他天津的公寓房子。
我拿出唱片让他听,他十分高兴,从沙发上下来去摆弄新音响, 还找出一盘旧的空白磁带,马上翻录下来。从唱片,他又兴致勃勃 地谈起音响的类型及价格来; 从香港的价格低,他又谈起九七年后香港会如何; 从时事新闻,他又说看到我在《海潮报》上开设的 《西窗漫话》专栏的最后一篇〈主人翁态度〉。那时,我自己尚未 收到那期《海潮报》,不知道该文已见报,于是向他要来浏览了一 遍。
老万说,他很喜欢我的这篇文章,因为很能说明问题。于是他 又由此谈起他对在澳某些中国学生的作为感到羞耻的事,因为正如我那篇文章中所写的,他感到自己是中国人中的一分子,不自觉地 会把自己与 中国连在一起。
这是老万对我文章的最后评论,虽然那时我并不知道。看他那 天越谈越起劲,后来索性坐了起来,高谈阔论、手舞足蹈,哪象重 病在身者。他的太太也静静地坐在旁边,毫无愁容。我很为老万的 精神状态感到高兴。我想到有些人因为有振足的精神所以战胜癌症 的事,猜想老万也一定能延长生命。于是在告别时还时时提“音乐沙 龙”,说要特别到他家中去举行,但他很坚决地谢绝了。
老万交给我四盘空白带,要我代录音乐。我知道老万来日不多, 当晚连夜录制。除了他要的几首,我还录了理查·斯特劳斯的《最后 四首歌》及柴可夫斯基的钢琴三重奏《纪念一位伟大的艺术家》。 这两首曲子我都在“沙龙”上介绍过。录好之后马上催老薛送去。那 时老薛对老万的病情还蒙在鼓里,我又不能告诉他,只能连连催他 送去。老薛一定暗底觉得我这次办事有点反常。但幸亏老薛被我催 得在两三天后就送去了,否则,可能老万在生命的最后几天内还听不到我为他录的音乐呢!
那晚我们告辞时,老万夫妇送我们到门口,在灯光下,老万倚在门口向我们挥手,直到我们的汽车启动。我们答应再带音乐去看 望他。在我们心里,我们也确实相信一定还有机会再见老万几面, 因为即使真象医生所说他只能活半年,就他的精神状态来看,我们也相信他会维持现状两、三个月。然而没有想到,不久老万的病情 竟会急转直下,那天门口的分手竟是我们与老万的死别!
老万病的急速发展可能跟他选择的医疗方法有关。据钟医生和万太太后来告诉我: 老万提出要求医院用最新的治疗法,将酒精 打进肝中,杀死癌细胞。医院研究后觉得虽然希望不大,但还有可行性,于是同意了他的方案。动了几次手术后,癌细胞的活动得到 了抑制,可惜好的细胞也同时受了大伤。肝功能大大减退,于是病情急转直下了。所以,如果不采用这个治疗法,可能老万的肝还能 支撑半年; 而采用了这方法,则不是治愈,就是速死。不过,要是我换了老万,也是会选择后者的。要我恶活,不如让我早死!
听说,后来老万在医院中确实受了不少疾病的折磨。老薛在最 后一周去看过老万,说他几乎一直处于麻醉药的半昏迷中。老薛说 看了使他十分难过。但老万自己却仍非常乐观,说: “最好的医院... ...至少还能活五年!” 边说还边挥着拳头。
在最后几天,老万连大、小便都已无法去厕所了。护士要他在 床上拉,他一定不肯,说: “死也要死得干净!” 他甚至坚持要他太 太扶他去厕所,不要护士的帮助。
老万知道自己已经落了形,而且不久于人世时,他不想多见朋 友,因为他说: 不想让自己的病容在别人的记忆里留下一个不好的 印象。
老万实在是太要强。我能理解这种人: 他们往往在理想的世界 中,去塑造出一个完美、崇高的形象和伟大、严格的标准来,然后自己努力地去接近这一理想的标准和形象。这样的一种人,留给别人的总是完美、乐观的印象,但就他们自己而言,却一定是十分艰难甚至痛苦的。
自从六月中去看过老万后,钟医生和我一直想再去,钟医生甚至打电话去问医院能不能见他。但我们两人各忙各的,始终凑不齐共同都有的空闲时间。再说,我们都不相信老万会马上就去世。在我去墨尔本开会前,我们还讲好回来后一定去一次。哪知我从墨市 回来的当天下午,老薛就来电说,前一天早上老万已离我们而去了。
我连忙打电话去向老万太太慰问,并询问葬礼事。万太太在电 话中哭了。她告诉了我老万的最后情况后说:
“老万临终前提出不要遗体告别,不要葬礼,不要棺木。遗体 火化后骨灰撒入大海。但有人有不同建议,去劝说了老万。老万最后说:‘随便你们决定吧!’”
我不知道老万的最初决定是否多少受了我《东城随笔》中〈假 如我知道自己要死......〉一文所提出的我对死的观点的影响。不管 是什么因素促使老万作出那个决定的,我都十分赞同。我始终认为人死后的任何仪式,对死者来说都是多余的,因而也是无意义的。有的时候,甚至变成把自己的尸体借给活人,让别人再去利用一次罢了。
老万是个聪明人。如果他九泉之下仍然有知,看了别人安排的那一切,不知会有何感想呢! (全文完)
徐家祯
一九九一年八月二十二日初稿
一九九一年八月二十六日定稿
于阿德莱德东城书屋
Ohjuice 发表评论于
回复 '橫河橋' 的评论 : 谢谢你的欣赏!记错名字没关系。
橫河橋 发表评论于
回复 'Ohjuice' 的评论 : 對對對,不好意思我又寫錯了。您的三篇《回忆英国勃朗蒂姐妹故居之旅》三篇,好看:)
Ohjuice 发表评论于
回复 '橫河橋' 的评论 : 应该是在维也纳寻找舒伯特那篇吧?勃朗蒂(不是伦勃朗)三姐妹我只去了故居。荒原也在故居。
橫河橋 发表评论于
回复 'Ohjuice' 的评论 : 謝謝徐先生詳細回覆和解釋 您是說對了,不一樣,請一位作者來談書,是作者在,而文學沙龍一般都是讀者。但如果沒有讀過討論的書,只能變聽眾,因為僅僅主持人一個人講,有點講座意思了。估計現在讀者和作者的互動,或讀者們對一本書的看法,不少移到網上去了。您提到追隨D.H.Lawrence的書,聽起來很有意思,讓我想起《山居續憶》裡,您有篇尋找倫勃朗妹妹故居的文章,也很好看。
Ohjuice 发表评论于
回复 '橫河橋' 的评论 : 应该不一样。文学沙龙的活动可能都是读者,没有作者。可以同时讨论一本书。有一个中心发言,然后大家提问或发表看法。前提是,参与者都要看过这本书,否则,就无法参与。当然,也可以请一位作家来参加,大家谈对这个作家作品的看法,或向作家提问。反正形式可以很多种,但前提都一样:要事先有准备,否则无法参与。这就是举办文学沙龙的难点。南澳曾经组织过一个“华文作家协会”,该协会曾举办过一次活动:由我主讲台湾出版的一本书,作者记的是在英国顺着D.H.Lawrence的足迹去追寻Lawrencede的生活轨迹的事情。但是参加者基本上都没有看过D.H.Lawrence的书,所以,我主讲之后也就不了了之,讨论不起来。效果不佳。以后就再也没有举办过类似的活动了。
橫河橋 发表评论于
回复 'Ohjuice' 的评论 : 這倒是。文學沙龍,好像更難一些。可能目前書店舉辦的一本書作者和讀者的見面會有點類似。不過也只是類似而已。
Ohjuice 发表评论于
回复 '橫河橋' 的评论:很可惜,“文学沙龙”没有开展起来。老万去世是主要原因,而怎么举办则是更主要的原因。“文学沙龙”需要大家都读同一部书,才可以开展讨论。那是需要参与者人人要做“回家作业”、准备工作的。不像音乐沙龙,可以当场放音乐给大家听,然后讨论,比较容易。我没有举办“文学沙龙”的经验,无法介绍,很可惜。
Ohjuice 发表评论于
回复 'Deana' 的评论 : 无神论者,西方从希腊罗马时期就有,中国从春秋时期也有。当然,共产党宣传宗教是迷信,使大部分中国人不相信宗教,这是事实。但共产党统治中国之前,中国也不是人人信教。五四新文化运动时,就已经破除了很多中国人心中的宗教观。要信宗教的人尽可以虔诚地去信;不信宗教的人,也可以认为宗教是迷信,是荒谬,是不科学。谁都说服不了谁的,因为有没有上帝本来是无法证明的事情。所以,洗脑之前和之后有很多人本来就已经破除迷信了;而洗脑之前和之后,照样相信宗教的人也多得很。我写的朱孔阳三位太太都是虔诚的宗教徒。第二位甚至因而进出监狱,她照信,并没有受洗脑的影响,这就是很好的例子。
橫河橋 发表评论于
回复 'Ohjuice' 的评论 : 這樣純粹的音樂、文學沙龍,從形式到內容,都有古典傳統純粹的意義,主持人到參加者,都很包容和熱情。很嚮往。
Deana 发表评论于
个人认为,与洗脑有些关系。如果不是从小被灌输"宗教是麻痺人民的精神鸦片"等,使中国绝大多数人都是无神论者。刚出国时,为了锻练听力,去过教堂听佈道,同去的大陆人都会笑,而台湾人则不会,亚洲人里韩国人最认真虔诚。从不同社会制度国家出来的人是不同的。
Ohjuice 发表评论于
回复 'Deana' 的评论 : 信不信宗教与洗不洗脑无关。从古到今,古今中外,都有无数无神论者,也有无数有神论者。你说信宗教要有“慧根”,当然可以这么说。实际上,信与不信,就看你自己。我已经在前面说过:宗教是个敏感而复杂的问题,不是三言两语能讨论清楚的。至于我,我的不信,只是我个人的观点,从不希望强加到别人头上去。这就是我的宗教观的最简单的概括。
Deana 发表评论于
除了没有从小被洗脑,信仰宗教还是要有慧根的,太理智的人信不了。真正相信的常常有家庭传统,真信的是幸福的!面对死亡,没有恐惧是神不是人。如不少居住海外的同时代人一样,老万最后寻求宗教帮助,以求心灵的安宁,为他庆幸!
Ohjuice 发表评论于
回复 '橫河橋' 的评论 : 老万要是不那么早就去世,我们南澳一定还有一个华人的文学沙龙可以记载。可惜,只在老万家举办了一次他缺席的“文学沙龙”成立活动,就此夭折了。
Ohjuice 发表评论于
回复 '橫河橋' 的评论 : 老万的确是一个可以当做朋友信任的好人,可惜天不假年,让我很早就失去了一个诚挚的好朋友。
Ohjuice 发表评论于
回复 'Deana' 的评论 : 宗教是个敏感而复杂的问题,我在《南澳散记(增订本)》的第30和31章中专门谈到我的宗教观。我不信宗教,但我尊敬别人的信仰。要是一个人真的相信上帝,那么,我相信,他真的可以用信仰来得到安慰。否则,要是并不真的相信,而是“希望有个上帝”,只是为了得到一种安慰而这么做,那么,他是否会真的会得到安慰,我有点怀疑。我猜,老万最后参加教会活动,一则是作为一种社交活动,二则,大概也只是想追求一种灵魂和肉体上的安慰吧。是否真的信了上帝,我有点怀疑。
橫河橋 发表评论于
老萬真誠又堅強。他說有好妻兒一生很值,其實他還有如您這樣深情的好友在紀念,也是很值。雖死猶生。
Deana 发表评论于
你对死的观点是理智的,有道理的。说到底,悼念死者的一切仪式,除了寄托哀思,也就是给生者看的。在中国受的教育都是无神论者,刚出国时看到那些传教的,觉得可笑,牧师利用老万葬礼传教,使你反感,我很理解。也许是人到老年,我现在对那些传教的倒不怎么反感了,还在考虑是否也去教堂体验一下?因为我希望真的有天堂,"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
Ohjuice 发表评论于
回复 'Deana' 的评论 : 谢谢你的看法!非常感谢你的直言!其实,这段话是针对老万那天的葬礼而言的。那个葬礼让我非常反感,因为牧师利用老万的葬礼做了一场宗教宣传,我可以肯定,这并非老万的初衷,但是,作为已死者,他是毫无发言权和否决权的。但是,我也同意你的看法,的确,很多葬礼是因为活着的亲友想要表达对于死者的哀思,虽然对于死者而言,还是一样的‘多余“,但是对于活人,那是”必要的“。我完全同意。不过,你也不能否认,很多葬礼正是活人再一次借用死人的遗体,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做自己想做的宣传罢了。我考虑了一下,把这段话稍微改了一下,希望你能同意,或者,也欢迎你进一步的意见。
Deana 发表评论于
"把…尸体借给活人再去利用一次罢了",这样说有些寡情了。我想我们的年纪应该有多次的告别至亲好友的经历了,人是感情动物(女性更甚),永别亲友时,我从来不觉得一些通常的仪式是完全多余的,仪式表达对逝者的感念不舍是人之常情,也是对生命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