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澳散记
(增订本)
徐家祯
第七章
中国人井
我不知道在南澳的华人中,有多少人知道或者去过“中国人井”那个 地方。我却有幸去瞻仰过两次。
第一次是一九八六年八月二十九日,那次同去者倒不是中国人,而 是一对澳洲老夫妇:田伐先生和他的夫人。 (注 1)
我和田伐先生的关系还有一段姻缘,说起来甚至可说是“世交”。因 为我不但认识那对老夫妇,还认识他们的儿子菲利浦。其实我先认识的是 儿子,因为他做过我的学生。
一 九八三年,我刚来澳洲执教,菲利浦就是我班的一个学生。我当 时并不特别注意他,只觉得他年龄比一般学生大一点而已。后来,他告诉 我,他已得到学士学位,也念过一段时期硕士,还做过一些工作。他学的 是农业和环境保护,对动植物不但熟悉,而且有兴趣,曾在阿德莱德东北 一个大国家公园中呆过一段时期,研究一种叫 Wombat 的澳洲特有动物。
开 学一两个月后,我的书籍及行李从夏威夷运到了,满满十二大邮 袋,堆放在我办公室中。我那时不开车,无法将它们搬回去,于是在一天 下午课后,顺便问了一下学 生们谁开车,能否给我帮个忙。那天菲利浦正 巧开了一辆小型运货车,他就自告奋勇,帮我将书全都运回了家,从此, 我们就熟悉起来:在课堂里是师生,在课外是 朋友。
菲利浦在我们系只学了一两个学期,就申请到了一个奖学金,可以 去中国学习中文和专业各一年。他在中国期间,我们也一直保持联系,八 四年和八五年的春节我都有机会回国,菲利浦在我家过了两个除夕。我们 一起冒大雪游了西湖;去广东从化温泉洗澡;在鼎湖寺院中吃素斋。
八六年,他学习期满,回到澳大利亚,还带回了在广州结识的中国 妻子。菲利浦的父亲田伐先生是位老牙医,住在南澳那拉考(Naracoorte) 镇,在南澳有三个大农场,他看见菲利浦的年轻妻子欢喜得不得了,邀请 儿子及媳妇同去那拉考过周末。我也沾光同行。
其实,我跟田伐先生并不熟。菲利浦有时提起他的父母,讲他们烟 酒不沾,为人忠厚诚恳,笃信宗教,他跟他们生活习性完全不同,因此有 点格格不入。在去那拉考前,我只在菲利浦的姐姐家见过他父母一次。印 象是:田伐先生面色红润,身材矮而微微有点发胖,额角高而宽,头发已 有点秃,只有脑后有灰白的卷发,眉毛长长的,也跟头发差不多颜色。田 伐先生一眼看上去就像是位和善的好好先生,使我回想起中学时代读过的 狄更斯名著《大卫·考伯菲尔特》中,一个名字似乎叫“狄克”的专门爱糊风 筝、放风筝的好心老头。田伐太太则高而瘦,脸上看去有点严峻,而且话 不太多。其实她倒是一位贤妻良母型的妇人。那天第一次跟他们见面,他 们就讲起以后凑个空,请我去那拉考老家过个周末。
八月二十九日那天,天气有点阴沉,似乎想趁冬天的最后三天再降 些雨下来。从阿德莱德出发时是上午九、十点,我跟田伐先生夫妇坐新买 的一辆车;菲利浦夫妇开田伐先生的旧车。从阿德莱德到那拉考不过三、 四小时路程,时间充裕得很。
田伐先生很健谈,对南澳这一带也很熟,一路介绍历史、掌故、风 土、人情,倒也并不厌气。反正不用赶路,田伐先生选了朝东南沿海的路, 可以让我多看到一些东西。我们在玛累河(River Murray)边上停了一会儿,看看这条全澳洲最大的河如何向海洋流去。在我眼里,这条河还远没 有在中国算不上大的黄浦江宽。我们又在阿尔贝特湖(Lake Albert)畔伫 立了半个小时。这个湖实际上是海湾的一部份,只因与海连通部分甚窄, 看上去好像是个湖,而湖水仍是咸的。我们去的那天,只见湖水满得几乎 齐了岸。湖和天全是灰濛濛的,水天相接,连成一片。湖边有草地、垂柳、 有点像杭州西湖,只是缺少杭州妩媚的山和优美的桥。湖边房屋不多,屋 宇整洁干净。我想,夏天来这里定是个花红柳绿、水碧天蓝的避暑胜地。 离开阿尔贝特湖边的曼宁基(Meningie), 风景就荒凉起来。汽车虽说是 在沿海而行,但是却看不见海。因为沿海有一条一、二百公里的沙洲,将 海隔出一条窄窄的、狭长的咸水河来,而河的靠大陆的那边则 是二、三米 高的沙丘。沙丘上是黄澄澄的沙和白茫茫的盐,还丛生着芦苇和灌木。沙 丘挡住了公路上人们的视线,只有在沙丘的缺口处,我们才可以看见那条 窄窄的 “河”,及其彼岸的沙洲和沙洲外的茫茫大海。在公路靠大陆那面, 也是起伏的沙土,长满了矮树及灌木。天开始下起雨来,更使人觉得满目 凄凉。
阴沉的天气,荒凉的景色,似乎使人的情绪也低沉起来。大家都不 言语,只听见汽车让人昏昏欲睡的嗡嗡声和车窗上雨刷有节奏的“啪、啪” 声。
车子这么开了半个多小时,田伐先生忽然问我:
“你听见过这儿有个井叫‘中国人井’吗?”
“没有。为什么这个井叫‘中国人井’呢?” 我问。
“具体情况已经弄不清了。但一百五十年前,中国人来澳洲淘金,到 南澳来的人是在这儿不远一个叫罗伯(Robe) 的地方登陆的,然后,再 转移到别处去。这一带很久以前就有中国人的村落,还有他们开垦的田地、种的庄稼。那口井,大概就是当时住着的人挖的,但现在谁也说 不清到底 是什么时候,或者是谁挖的了。庄稼、田地、村落早已消失,但那口井却 还在,而且一直被人叫做‘中国人井’。你想去看看吗?”
“中国人”这三个字的英文 Chinaman 原来是对中国人的侮辱,但是这 口井的名字并非现在才起,当然可以理解和原谅。既然是我的同胞及祖先 的遗迹,我自然希望能去看看。
正说着,只见公路上闪过一块小小的褐红色木牌,上面用白漆写着 英文“中国人井”几个字母。公路右边沙丘中出现了一个缺口,田伐先生将 车拐进缺口;原来这是通向海滩土路的路口。
雨还在下着,但不大。路很差,到处是坑坑洼洼,一下雨,全是水 潭;汽车一边高、一边低地在水坑间爬行。开了两、三分钟,田伐先生怕 车子陷入沙坑,就将车停在较干的地方,建议步行去找。他说从路口到井 至多一公里,可以走去。田伐太太不想找这个麻烦,宁愿坐在车里等我们。 下车时雨停了,但空气潮湿,海风吹来有点咸味。虽只下午两、三点钟, 但灰濛濛的天和地,看起来像是黄昏光景。眺望四周,只见起伏的沙土, 矮矮的灌木、杂树。不但没有一个人,连鸟兽都不见一只,真是满目荒凉。 我们顺着路往里走,所谓“路”,其实也只是汽车和人踩压出来的,轨迹和 脚印里都是积水。我们转转弯弯走了约摸五分钟,天又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一开始我们并不 理会,后来越下越大。我们既无雨伞,周围亦无窝棚可躲 雨,为了不被雨淋得浑身湿透,我们只好找一簇一人多高的矮树丛,钻了 进去。后背虽淋不到雨,但树枝也 是湿漉漉的,并不好受;而正面,雨丝 随风飘来,仍打在身上。躲了一会儿,雨小了,我们又继续找井。
田伐先生讲,从下车处到井至多不过一公里,那么十分钟、一刻钟 即可走到,但是我们走走停停,约有二十多分钟,仍无井的影子。田伐先生也有点疑惑起来,但又无人可问,后退则又不甘心已付出的一份辛苦, 只好硬着头皮走下去。
走了半小时光景,来到一块大约有两、三亩地大的空旷处。空地的 尽头是一口用粗铁丝网罩罩起来的井,虽无任何标记、牌子,但一望而知 就是“中国人井”了。
走近一看,井并不大,外围直径不过一公尺左右,内径大小通不过 一个人。井是用花岗石砌成的,上下四层,齐腰高。最上一层如一个石环, 顶面上平平地铺了一层灰土。井的四周不见一砖一瓦,丝毫没有人类曾经 在此安家居住过的痕迹,而那口井却完完整整地保存着,真也有点像奇迹。 田伐先生说,以前井上并无网罩,不知何时加上去的,显然是为了保护古 迹。在中国,这类东西是不会有人去理睬的。
周围一无可看,天不但又下起雨来,而且暗了起来,我们只得顺来 路赶快回去,一路又躲了两、三次雨才回到汽车。田伐太太正在车里为我 们淋雨而着急,她还以为我们迷了路呢。
在这次“中国人井”的探险之后,过了约一年半,我又有机会去旧地 重游了一次。那次是在一九八七年十二月二十七日,与我父母及钟医生同 行。
那次去“中国人井”当然也是顺路而往。那时我父母刚从中国来南半 球探望我,钟医生建议趁她圣诞假期陪他们去蓝湖(Blue Lake)和维州看 看。从阿德莱德出发后,一开始走的路线跟一年半前田伐先生走的相同, 于是我又想到了“中国人井”。父亲听了很感兴趣,想看看中国在澳洲的开 山始祖的遗迹。我们决定在那儿停留一会儿。
这次是我开车,因为钟医生也没去过。不费一点麻烦,我就找到了 “中国人井”那块路牌,于是向右拐入小路。这是夏天,天气虽非万里晴空, 至少不至于下雨。我决定开车去井边。
沿以前走过的那条小路开了五、六分钟,仍不见井的影子,我倒有 点怀疑起自己的记忆力了。看看四周,每一丛矮树,每一片空地,似乎都 是上次所见那口井的地方,但是就是没有井。总不至于有人会将井搬了地 方,或夷为平地吧。
正在胡思乱想,见前面停着一辆四轮越野汽车。我与钟医生就过去 问路。原来他们也是来看那口井的,而且来了不止一辆车,前面三辆已进 去了,这一辆在最后,他们正在用步话机跟前面一辆联系。驾车的中年男 子说:井就在前面,但要经过一段沙路。
我们谢了他,就回到自己车里,只见他们也开车进去了。我开了仅 一、两分钟,车轮就碾着了浮沙,速度明显慢了下来。钟医生在旁边喊: “放慢车档!放慢车档!”我没有在沙里开车的经验,就照她说的去做了。 结果,车轮一半陷入沙中不能动弹,任我们用什么方法 —— 人下车,加 大油门冲;在车后用力推;在轮下垫木片、树枝......,车轮只在原地打滑, 不能移动分毫。最后,我们只得再向那辆越野车求救。幸亏他们的车已停 在井边;而井,则已在我们目所能及的范围之内。不一会儿,他们将车倒 过来,用一根粗粗的尼龙绳,将他们的车与我们的车相连起来。他们的车 一动,只见一股黄沙扬起,我们的车也走过了沙坑。钟医生拿出一盒巧克 力糖,送给那伙游客中的一个小男孩,表示感谢。
那伙游客已看完了井,准备离开了。钟医生怕我们的车出去时陷入 沙中无人帮助,一定要跟那伙人一起开过那片沙地。那位中年旅客说:过 沙地千万不能放慢车速,要一下子冲过去。钟医生仍不放心,于是由她开 车,果然用第二档稳稳当当开过了那段沙路。
我与父母则在井旁逗留了一阵子,我想仔细看看,究竟有什么可证 明这口井跟中国人有关。我仔细看了井栏上的每块石块,只见一面有几个 隐约的字母,但决不是汉字。再看周围,我想找到一砖、一瓦、一木,结 果却一无所获。四周仍是矮树、沙丘,没有一个屋基或一点田垄、菜畦的 痕迹。
那伙游人早已离去,荒原又复宁静,只有三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 中国人,站在十九世纪中叶中国人挖的一口井旁。我想设想一下一百多年 前一群中国人在这儿生活、耕种、劳作的热闹景象,但面对这片荒凉,我 的脑中始终一片空白。
父亲后来写了两首诗,纪念这次瞻仰华人井遗址:
斥卤炎荒望断魂,先民胼胝建家园。 年时凿井人安在,饮水终当溯此源。
丛薄苍凉落照黄,惊飙猎猎袭衣裳。 重来百十余年后,筚路先河吊国殇。
离井往公路去时,一路不见一人一车。想起刚才陷车的事,真是不 寒而栗:如果没有碰巧遇见那伙游客,我们不是可能还陷在沙中,上天无 路、入地无门吗?在这么人迹罕至之处,忽然会有那么一伙游客来救我们 出困境,莫非是掘井的祖先们在暗中助我?(注 2)
一九八八年七月二日 于阿德莱德东城书屋
注 1: Mr. 和 Mrs. Tiver(田伐先生和太太)都是非常善良、友好的澳洲老人。他们在 八十年代初邀请我去他们在那拉考镇的住宅住了三天。退休后,他们搬到阿德 莱德来住了,可能因为医疗条件在大城市比较好,看病也比较方便吧。几年前, Tiver 太太得了老年痴呆症,不久就去世了。我还去参加了她的葬礼。那时 Tiver 先生还在,但已行动不便。去年,Tiver 先生也去世了,享年九十六、七 岁吧。
注 2: 当然,写完这篇〈中国人井·〉之后的三十五年中,我又有机会到那里去了好几 次。尤其是后来我们发现罗伯镇是个非常安静、漂亮的小镇,还是南澳大龙虾 的产地。在罗伯镇附近,有一个小镇叫金斯顿(Kingston),海边有一家小店 可以吃到非常美味的龙虾和其他海鲜,于是,我们常常把罗伯镇选为休假的地 点,顺道去金斯顿吃新鲜的海鲜。而中国人井,则是去金斯顿和罗伯镇的必经 之路。近几年,我们发现州政府修整了去中国人井的那条小路。汽车很容易陷 入的沙洲不见了。井边还筑了一些栏杆、走道,竖起了牌子,说明了中国人在 此地的历史。文章所附的照片都是改进后的中国人井近貌。牌子上说:井是十 九世纪中期中国人挖掘的,以便路过的淘金者可以汲取淡水。周围还有一些中 国人居住在那里,把井水当作日用和灌溉庄稼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