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澳散记
(增订本)
徐家祯
第九章
散步
(上)
我一直很喜欢散步——独自一人,或跟一、二知心好友。可是来澳 洲之前,我一直没有很多机会作这类散步。因为在国内,我忙于工作;在 美国,我忙于学习与生计;只有来到澳洲这块与世隔绝的古老而平静的大 陆,我才找得到时间及地点作我喜欢的散步。
写本文的直接动机,不但是因为我喜欢散步,而且主要是因为我最 近在看一本卢梭(Jean-Jacques Rousseau,1712-1778)的书,这本书激发我将 散步的感受记录下来。
卢梭是十八世纪最有影响的哲学家之一。我早就听见过他的名字, 但因一向对哲学不感兴趣,所以从未看过他写的片言只字。最近,一位友 人去了悉尼,把几本不要的书留在我这儿,其中有卢梭晚年最后一本著作 《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遐想》(Re?veries)。我拿来读了一下,倒被他的 一些想法吸引住了。
卢梭一生遭人嫉恨,被人误解,到晚年回到巴黎,孤苦伶仃,贫病 交迫,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他唯一的乐趣是每天的散步。后来,他将散步时想的东西写下来,就成了这本《遐想》。在这本小书的第一章和第二 章,有那么几句话:
——在我每日的散步中,总有令人神往的沉思 默想涌上心头。遗憾的是我把它们忘却了。我就是要 把还能回忆起来的付诸文字。日后,每当我重温它们, 这种快乐必将油然而生。
——那时,我的心无拘无束,思潮可以尽情涌 流。唯独在这些孤独和沉思默想的时候,我才是真正 的我,才是和我的天性相符的我,我才既无忧烦又无 羁束。
卢梭对散步的看法,引起了我的共鸣。我觉得也应把自己在散步时 的点滴感受记下来。我不敢狂妄地将自己比作卢梭,更不认为我散步时的 遐想会有什么伟大真理或深刻哲理,将来可传之万世,于人有益。但是, 至少每当我重温它们,当时的情景会油然而生。
可惜,以前散步时的许多情景我已忘记,所以我要赶快记下,而且 得从在国内时记起。
我在国内生活了三十多年,能真正一个人作沉思默想的散步不多, 而留在记忆中的则更少,只有两次而已。但是,这两次倒留下了深刻而且 美好的印象。
一次是在一九七五年圣诞前夕的傍晚。在中国,当然不庆祝圣诞, 尤其那时正是最黑暗的时候。整个社会像笼罩在一个无形却沉重得移不开 分寸的铅盖子下,人都已快窒息死去。在这样的状态之下,精神倒反而麻 木不仁,日常生活中的一切都已变成机械,只需行尸走肉般做过去就是。连讲话都只需人云亦云,不用自己去动脑筋想想要讲什么,更不用去想自 己究竟懂不懂讲的是什么。
我作这次散步完全与圣诞无关,当时我甚至没有想到“圣诞”这件事。 那天大约是星期日,沉闷地过了一天,傍晚与只有四、五岁的外甥女同去 步行只需十五分钟的中山公园。在我的记忆中,我已有整整十一年没有见 过冬日公园的面目了。记得在十多岁时,父亲下班回家,常与母亲和我们 四个兄妹在住家附近的愚园路一带散步一、两个小时,回家时总买些吃食 回去,有时还会走到静安寺或中山公园。后来,这样的散步就绝无仅有了。 而那次,则是我作长辈带小辈散步了。这天天气晴朗,但一过中午,冬季 天空常有的薄云就遮住了太阳,使它发出一种昏黄的光芒。天气并不冷, 也没有风,却总觉有一股寒气袭人。
公园里空寂无人,草地一片枯黄,树木上的枯枝好像千万枝长矛, 笔直地指向天空。枯叶已经凋零,只有三、两片黄叶还凄凄惨惨地在微风 吹拂的枝头颤动。我漫无目的地徐徐走着,而小外甥女则默默地依在身旁。 起初,我记起了念中学时看过的美国短篇小说大家欧·亨利(O·Henry)的 一篇短篇小说,题目似乎是《最后一片树叶》。故事很简单,讲一个躺在 床上垂死的病人望着窗外一树黄叶一片片脱落,暗自想:到最后一片树叶 掉下的时候,一定是他死亡的时候。他每天数着窗外越来越少的树叶,一 天天心灰意懒,终于除了数树叶,什么话都不与人讲了。一天晚上,风雨 大作,病人自忖,明朝一定会一片树叶都不见了,所以明天即自己的死日。 但是,出乎他的意外,第二天一早,他见到窗外仍有一片黄叶坚强地长在 枝头。他想:不论如何,这片叶子再过一天一定会掉落。然而,三天、一 周、半月过去了,那片树叶却奇迹般地还在。病人度过了危险期,一天天 康复起来。终于,他可以下床行走了。第一件事,他就想去窗口看看那片 奇迹般的树叶。使他大吃一惊的是,那片树叶竟是假的!有谁用颜色画在 树枝后面的白墙上。后来,他才知道他将树叶跟生命相连的想法,被常来 探病的朋友猜到了。那位朋友是画家,他知道意志对疾病意味着什么,所以在那个风雨之夜,爬到墙上画了那片树叶。那片树叶救了病人的命,而 那位好心的画家则因淋雨着凉得了肺炎,不几天即与世长逝。这个悲伤而 动人的故事一直留在我的心头。看到枝头那几片颤零零的枯叶,我想,大 概故事中的病人一定看到了这样的树叶;或许,欧·亨利就是看见了这样 的树叶才创作出那篇美丽的小说来的。
继而,我的脑海里忽然出现了贝多芬《第二钢琴协奏曲》慢板乐章 的几个旋律 —— 因为我那天刚听过这首曲子。乐曲庄严、肃穆而柔和的 旋律,宛如小溪般从我脑海中流出,我不禁轻轻哼着那几个乐段。
此时,太阳已经偏西。金黄的太阳并不刺眼,它失去了原有的威力, 像一轮金色的圆月,浮在半空,周围衬着灰蓝色的苍穹。四周寂静无声, 只有一群寒鸦或寥寥数只小雀飞过,发出吱吱的悲鸣。我沿着朝西的小径 漫步,因为这样可以使我一直面对夕阳,注视它的西沉。不多久,夕阳由 金黄转为朱红,像咸蛋黄那样浮着一层油光。景色是一片灰黄、单调,只 有这轮夕阳显出一股生气,并感染着万物。
太阳落进了稀疏的树林,树枝将太阳的球面划成无数个小块,但在 人们的眼里,它还是一个红色的圆球。它越往下沉,色泽也就越深越红。 我已经走到了公园最西边的尽头,只得再回头往东走,边走边回头望着这 轮即将与大地告别的夕阳。终于,它没入了小土丘的背后,我再也见不到 它火红的光泽了。这时,我发现太阳已经西下,地面的光线却似乎没有丝 毫的改变,一切仍是这么昏蒙、苍黄,天空也仍是那么灰蓝色的一片,没 有晚霞的异彩,也没有落日的余晖。太阳就在无声中默默地、毫不被人注 意地离开了人世!
这一切都是如此的平静呵!我的心中又响起了贝多芬的旋律,那么 缓慢、沉静,就像是太阳的挽歌。我的心里充满了悲哀,但这是宁静、庄 严的悲哀,没有丝毫烦恼来折磨我的心灵。当我走出公园时,我发觉,进公园时我心里的一切烦恼已都消失。我的内心从来没有如此的安宁和平静, 我的头脑也变得轻松、清醒,再也没有尘世的琐事使它感到痛苦的折磨。 我从未受过“洗礼”或作过“忏悔”,但我想,那一天,我在冬日夕阳西沉的 景色中一定接受了一次大自然的洗礼,向大自然作了一次内心的忏悔。
在国内所作的散步值得记载的还有一次。不过那次走得并不多,想 得却不少,不能算名副其实的“散步”。
那也是在中国的最黑暗的时期,七六年的七月下旬。大变动快要到 来,空气中有种风暴即将到来时的压抑感。我与好友夏君,携同姜君夫妇 及一友人搭乘一辆开往北京去的大客车到北方旅行。过了兖州,我与夏君 就离开客车,上曲阜朝孔庙,到泰安爬泰岳去了。下了泰山,夏君突感不 适,独自折回上海;我却坚持完成离沪前的计划 —— 从泰山到济南,再 向东到青岛,随后坐船回上海。有很多时候,我的朋友都说我固执;而这 次,正因为固执,我终于失去了所有的旅伴,独自流落济南。
第一次到济南,既无朋友,口袋中也不宽裕。天气闷热异常,我不 愿在尘土飞扬的街头与当地人争热闹,就决定去看看久已向往的黄河。
在这之前,我已见过两次黄河。前两次都是坐在火车上一晃而过, 而这次却是特意乘车前往。到达黄河时正是下午五点左右。天气比早些时 候更加闷热,空气中含有大量的灰尘和水汽,因此不是明净碧蓝的。我终 于到了伟大的黄河边上,还特地乘渡船在河上来回游了一趟。在对岸看到 了黄河上的拉纤夫,边走边拉边齐声哼着悲壮的调子。
回到原地后,我独自在岸边漫步。傍晚的河边十分安静,很少有人 来往,河里也没有往返行驶的船只。晚风轻轻地吹拂着,仿佛万物都停止 了活动,连地球也停止了运转,只有黄河在不息地奔泻着。我望着浑浊的 河水,黄河,黄河,果然名实相符:在数百公尺阔的河面上,确是浊浪滚滚,泥沙翻腾。河水黄得像湿沙一般;水流湍急得在河心打起无数个旋。 从西方源头滚滚而下的河水,又向东方滔滔流去,无穷无尽。我呆呆地坐 在河岸上,凝望着飞速消逝的河水,想象不出它们从何而来,又匆匆地向 何而去。斯美塔那(F. Smetana)的名曲《我的祖国》(Ma? Vlast)中那 段描写伏尔塔瓦河(Die Moldau)的流畅雄浑的旋律在我耳边回荡。伟大 啊,大自然创造出来的两条永恒的大河!同样伟大啊,这部不朽的乐曲!
太阳西沉了,金色的夕阳的光辉转为金红,又转为深红,渐渐又转 为暗红。天空在傍晚变得明净起来了。金红的太阳像火球一样挂在灰蓝的 天空,缓缓向荒漠的大河上降落。向西望去,水面上波光粼粼、金星点点, 耀人眼目。周围静极了,我好像回到了数万年前的洪荒时代。我的心平静 极了,虽然升上一种莫名其妙的抑郁之感。
周围有人走过,他们都在为各自的事奔忙着;岸边停着的几艘船上 都升起了袅袅的炊烟,不一会儿,有人在甲板上摆出了碗筷,端出了饭菜, 怡然自得地吃起来。我,一个路过此地、举目无亲的外乡人,在永远奔腾 着的大河边上,完全被人类社会遗忘了。我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就这 样独自坐着,静静地欣赏着大自然的奇景,欣赏着这条历史上留下盛名的 巨河。一直到太阳沉下水面很久,我才默默地离去。
我想:要是也能这样看着时间的河水奔腾流淌,作为一个旁观者, 能被周围所遗忘,不就成了“永恒”了吗?
我曾在自己编的一本《译丛》前写过这样两段话:
我站在时间的大河之滨,
凝视着滔滔浊流的奔腾。
草茎、泥沙和鱼虾虽在不停上下翻动,
最后不也一一从眼前逍遁?
善于钻营名誉、地位、金钱去吧,
最终不也如浪花般在河中停留了一瞬?
只有在音乐与诗歌之中,
人们才能获得真正的永生!
最后两句是因为我当时正以翻译英文短诗自娱,所以完全如鲁迅所 说:“躲进小楼成一统,管它冬夏与春秋”。这是愤世嫉俗的自嘲之语。不 过,在散步的遐想之中,我倒觉得确实可以悟出“永恒”来的。 (未完待续)
一九八八年七月七日 于阿德莱德东城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