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以战国为依托,架空历史,虚构朝代。一切皆为杜撰,请勿较真儿。】
一整个夏天,越国国都会稽都被一种不同以往的酷热笼罩着,仿佛九天之上有一只无形的蒸笼将人们困住,焦躁之余却又无计可施。
熊鲤在长寿山上养了大半个月的病,下山之后新添了一份少年人的愁绪。
从自己的身边人说起,师从了三年的恩师钟子期仙逝。白狐的存在让他这个漂泊异乡的质子在越国多少有了种依靠。如今斯人乘风而去,心中顿时空出了一大片来,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时不时会生出种老气横秋的“人生苦短”的悲怆来。
和屈童之间的进展也让他有点不知所措。两人在万泉寺度过了如胶似漆的几天,下山之后,熊鲤让屈童回了楚国使臣们下榻的紫涛阁,自己在质子宅邸静修。窗外夏雨缠绵,蒙蒙水汽之中回想起和屈童耳鬓厮磨,神魂颠倒的场景来,难免弄得面红耳赤,心潮起伏,久久无法平复。以至于身边服侍的成婴担心,公子是不是在长寿山上撞见了什么山神,魔怔了。只有熊鲤自己清楚,这是没有好好听从师父 “远情欲,重灵修” 的嘱咐,今后少不得要引以为戒。
然而会稽山雨欲来的政治气候,却没有给少年人半点喘息的机会。
越王姒无忌膝下无子,宠妃丽妃有孕,预产期在十二月底。而正值春秋鼎盛的无忌痼疾频发,暮气哀哀,阳寿将尽,也几乎成为了王室贵戚人尽皆知的秘密。
会稽城所有人,都在盯着丽妃的肚子。
夏末的雨水,气势比起夏初来要小了不少。缠绵的雨丝在天地之间编织起一张灰网,灰色的雨线在琼瑶殿偏殿前的雕花甬道上溅起一朵朵细密的雨花。甬道上紫色贝壳和碎玉石拼成的鸢尾花被冲洗得娇艳欲滴,让人不忍践踏。
一个身着浅紫色僧袍,眉眼之间甚是妖娆的高大男人从正殿里匆匆而出。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无意间往右手边的偏殿方向瞥了一眼。
偏殿门口的金砖地上斜倚着个一身青的年轻妇人。她的深衣上并没有系腰带,淡青色的衣裙上仅在领口和衣襟处绣着几朵小小的金色菊花,素净得仿佛要融入天地之间。这年轻妇人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一只手轻抚着微微隆起的小腹,另一只手则有意无意的玩弄着一只粘着雉羽的青铜发簪。簪尾的雉羽忽隐忽现地闪着淡淡的黄绿色荧光,将她苍白清淡的脸色映衬得有了些颜色。她在雨中出着神,斜飞的雨丝微微打湿了她的衣裙,而坠下来的髻,晕开的眉,和眼睛里流转的水光,都让她仿佛像一个在雨丝中晕开,就要与这一片湿意合二为一的雨神。
少康看得心中一呆,少顷方才意识到,会稽城里最最身骄肉贵的女人正在淋雨。
他脚下一拐,来到丽妃面前行了个常礼,将手中一把黑色龙骨伞收拢放在丽妃脚下的鸢尾花上,道:“雨水寒凉,还请夫人保重。”
黎夏一愣,收起目光来追望过去时,却只见一个湮没在雨中的高大背影。
她有些失望,捡起黑色龙骨伞喃喃道,“天地这么大,竟没有人愿意和我说句话了。”
少康口中念了一个暗诀,雨水打落在他身上却半点不湿衣衫。脚下精美的雕花甬道被方正的青砖铺地取代,当青砖被龟背锦铺地取代时,那就意味着越王姒无忌的寝宫到了。
无陵殿位于整个王宫的正北,宫前甬道上的龟背锦自然是象征着益寿延年的祥兆。
此时的无陵殿一片肃杀。四十九个黑衣侍卫不惧雨水,将宫门团团围住。为首一个佩戴金钩宝刀的卷须将领见少康靠近,微微作揖道:“法师到了?今天陛下精气尚好,除了内侍陈老爷来送过饭食再没别人进来过。”
少康神色严肃地点了点头。他推开殿门,又在身后小心翼翼的慢慢关上。
屋里有人把门窗用遮光的材料遮上,显得昏暗异常。正殿正中却是一片光亮,只见靠墙的一面堆满了香花果品之类的祭物,地上金砖之上陈列着七盏明亮的大灯,大灯之外被四十九盏玲珑的小灯环绕围住,灯阵中心是一盏主灯,半明半暗的光一闪一闪。
少康见主灯不稳,思忖了片刻,从袖中取出一把两寸来长的玄色短剑刺进左肩,须臾,从肩头里挑出半盏明亮耀眼的灯火来。他口中念念有词,就见短剑上的灯火飞跃起来,在空中划了一道漂亮的弧线,不偏不倚地落进了主灯之内。
顿时主灯大炽,亮如白昼,连带着灯阵之中的七盏大灯和四十九盏小灯也更加明亮晃眼起来。
“法师来了?”一个枯哑艰涩的男人声音响了起来。
声音来自灯阵旁边的躺椅。一个长手长脚的男人在椅子上半躺着,尽管还是夏末,他全身上下用黑色丝绵的袍子裹得密不透风,露在外面的一张长脸上眼窝深陷,使得高耸的鼻子尤其突出,仿佛一把尖利的匕首安在脸上。
少康不疾不徐地来到姒无忌身边,捉住他骷髅一般的手臂。片刻之后长出了口气,面有喜色道:“恭喜陛下,陛下大好了。虽然如今皮肉依然消瘦,但是骨血里面却是精神饱满了许多。今天是第六天了,只要过了明天主灯不灭,陛下就可无忧了。”
他说着突然觉得手腕上一凉。无忌冰凉的手指反扣了下来,哑声问:“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拿你自己的灯火给我续命?”
少康轻轻摘下无忌的手,站起身来,深深一揖道:“陛下不必多虑。我布七星灯,祈禳北斗原是拜郭太后所托,一来太后待我恩重如山,绝无推脱之理,二来助陛下延寿,保越国平定也实属我所乐见,并没有半点勉强。”
少康见无忌骷髅般的眼窝里投出狐疑的目光,微微一笑道:“陛下,我知道陛下向来不喜欢我。我施完法后不会在越国久留,少则一个月,多则半年,必定消失在陛下面前。”
说完便行了个大礼,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
其实他没有明说的是,无忌一旦殒命,越国就难逃分崩离析的厄运。明处就有太后郭氏、公子子龙、公子子枫这两个势力一触即发,暗处还有不少人在观望。对于江北的大楚国来说,一个支离破碎的越国只能沦为强秦的附庸从而成为隐性的威胁。相反,一个完整独立,可以携手抗秦的攻守同盟才是楚国此时真正需要和渴求的。这些,都是和质子熊鲤一起反复推敲过了的。
熊鲤窝在质子宅邸里等少康闭关施法。没想到这场雨竟然好像女人的月事一样没完没了,踢踢踏踏的连下了五六天。等到第七天,天上终于露出了一抹蓝色,扭扭捏捏地放了晴。熊鲤毕竟年轻,再也憋不住了,让成婴给他梳洗完毕,特意穿了件枣红色的深衣,打算去王宫外面转转。
没想到天不遂人愿,刚到门口就有客人上门来了。
来人一身染成水萝卜色的洞庭丝深衣,正是当下会稽文官门时髦的打扮,白净的面皮上除了两只碍眼的眼袋,几乎看不出岁数来。正是无忌身边的红人,鬬依智在江南的眼线,会稽郡郡尹文鹿。
熊鲤一见到他马上就想起了屈童“三姓家奴”的那番议论,心里开始别扭。但是想起屈童所说之计,便沉下性子来,把文鹿让进前院客厅,好生招待。
成婴见到文鹿比见到谁都亲。文鹿在会稽经营楚国“水牛”的走私黑市,这几年没少给他们府上福利,从吃的到用的,虽然不比当年在祈灵宫的供给,但是总算廖慰思乡之苦。文鹿的屁股还没坐热呢,一杯雨前的花茶就已经屁颠屁颠的送上来了。
熊鲤呵呵一乐,半开玩笑道:“子蒿真善收买人心。看看成婴,真巴不得去你府上差遣了。”
熊鲤这话皮笑肉不笑的给两人各扎了一针。成婴闻言讪讪地退下了,文鹿则顺水推舟,腆着脸道:“那换我来亲自服侍公子如何?”
两人说笑一阵,文鹿试探地问:“公子是否耳闻,无忌已经在无陵殿闭门不出五天整了?”
熊鲤心道,不对,应该是六天整了,表面上故作惊讶道:“哦?越王胃口不好我是知道的。前一阵子让内侍陈老爷进奉了点儿我们大楚的蜜饯果子,我还听陈老爷说吃的不错让我再送点儿呢。怎么这么快病情就恶化了?”
文鹿脸上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来,连声叹息:“是啊,陛下还在春秋鼎盛之年,谁能想到呢。”
熊鲤:“我之前不是担心过这事?那时子蒿说,越国宫闱唯恐有变。还请子蒿仔细说说,这太后郭氏,和越国的王公贵族们,究竟接下来谁的胜算更大?我就怕站错了队伍,丽妃和孩子成了炮灰了……”
文鹿闻言,站起身来郑重地做了一揖:“公子,我今日所来正是为了丽妃和尚未出世的太子。”
熊鲤心里冷笑:为了丽妃和太子?你可真会说漂亮话。我且看看你的主子到底是谁。
就见熊鲤扶住文鹿,郑重而诚挚地深深回了一礼:“子蒿若能保住丽妃母子的周全,我大楚愿以恩人相待。” 说到这里,一张俊脸上眼眶恰到好处的红了一红。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熊鲤就等着文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没想到此人竟然扭捏起来。
熊鲤按捺住几分蹿上来的不耐烦,好生安慰道:“子蒿难道有什么顾虑么?”
文鹿迟疑了片刻,“公子,你一定听说过公甫文伯的事情吧?
“公甫文伯死的时候,两个女人为他哭泣不止,一时传为佳话。可是他的母亲听说了,却气愤不已,说自己的儿子学生众多没有一个肯为他哭泣的,可见他对待自己的学生薄情寡义,却愿意在女人身上用情。同样一番话,如果从他的妻子口里说出来,别人可能就会觉得她是在嫉妒吃醋了。”
熊鲤:“子蒿可是怕我误会你别有用心?还请子蒿放下顾虑,以实相告。”
文鹿:“现在公子府外马车里有一人可保丽妃母子周全,公子可愿一见?”
注:
- 七星灯出自《三国演义》103章,孔明祈禳北斗的桥段。
- 公甫文伯的典故出自《战国策》赵策,秦攻赵于长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