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的远方/西行列车(2)

旅居葡萄牙,远离喧嚣,让自己能够在宁静中度过生命的每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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朦胧的远方/ 西行列车(2)

 

睁开眼,天已经大亮。

抬起头看到的净是双层的木架子床,还看不到头。南面靠墙每扇窗前有张台子,挨着就是脸盆架和脸盆,脸盆里有杯子,牙刷,牙膏,墙上有编上号的挂钩,可以挂毛巾,碗袋及餐具。还有部队才有的一排排枪架和枪。

小个子阿庆端了脸盆进来,见到我坐在床头发呆就说,“快下来吧,这是我去洗脸带回来的一盆水,给你用的。。。”

我赶忙下来,由于第一次睡这样的床铺,找不到踏脚的地方,用脚试试这里,踩踩那里,阿庆一把抓住我的脚说,“踩这里!”

他睡我的下铺。

 

有时,友谊就这样突然建立起来,在不经意间拉近了彼此的关系,尤其在陌生环境和陌生的人群中。

他很周到,一盆水,一杯水,牙刷上挤好了牙膏,搭在脸盆上是我的毛巾。

我匆匆洗漱好,就和阿庆一起去食堂。

 

食堂在东面,对着厨房。

食堂饭桌是方桌,坐八个人。有几十个方桌,大概吧,没有数过。

每个餐台中间有一脸盆粥,一脸盆馒头,一脸盆包子,一脸盆酱菜。台子上写有几排几班,有三分之一的台子有人在用餐,但几乎每个台子都没有坐满人。

在那个年代,算是很丰盛了。我们吃饱了还手里拿了一个,像是小偷那样,我本能地偷偷瞄了站在门口的穿有围裙的炊事员,像是没有见到,但我心里有点不踏实,忐忑不安,心虚呗。

三年自然灾害,几乎记不得有吃过这样饱的日子,常就是不饿,由妈妈或保姆分配,我们只是眼巴巴看着,最后是轮着清理锅底,刮得干干净净,剩菜是绝对不会有的,就是菜汤也没有。但没有觉得苦,也不知道什么叫苦。更不知道人家家里怎样,觉得都一样。既然都是如此,也就很平静,这就是生活。

我们先是在宿舍西边的主要干道边站着闲聊,逐渐人多了起来,不知谁说我们爬山吧,大家一阵欢呼雀跃,兴奋异常。毕竟在上海见到的只是公园里的假山,土堆。而这是真正的山,老兵说是五洲山,还说别高兴太早,以后有得让你们爬的。

不知道是不是十七八岁的男孩子就是这个样子,说爬山,就一窝蜂你追我赶地越爬越快,谁也不让谁,争胜斗强,几乎是一口气爬到山顶。自然衬衫都汗湿了,有的干脆脱了,光着膀子在欢呼。我也湿透了,但我不会脱,从身体隐蔽部位长了毛,就不再光屁股;腿上也有毫毛,就只穿长裤了;不敢正视女孩子,还莫名其妙会脸发烫。

我微微仰着头,极目远眺,任凭微带凉意的风吹拂我滚烫的脸颊。

五洲山北麓蜿蜒而下,连着一马平川。只见长江如一条银色的弯曲的带子,横卧在地平线附近。不见两头,渐隐渐现,消失在迷雾中。

 

一阵伤感袭来,远方啊远方,有什么在等待我?

迷茫,无助。环顾四周,远方都是朦胧不清晰的。谁能告诉我,我将走向何方?

 

军号声把我从睡梦中惊醒,抖地坐了起来,不知道自己在那里还是在梦中。

班长走到我床前敲打几下床架说,集合了,快点。。。

我迅疾拉开蚊帐,一骨碌下床了,但还是没有找到踏脚的位置,就干脆跳了下来,向后一个踉跄失去平衡,却被一个大手托住,小心点,没有想到居然是圆脸的排长。

我赶紧提着裤子一面小跑去洗手间。

 

洗手间在东面,下三五个台阶。还没到,就听到哗哗的水声,百多号人集中上洗手间,进进出出,从未见过如此壮观的场面。小便的腥臊味,男人的特殊的体味,汗味,伴随着清晨清醒微微的寒气,还有厨房飘来的米香,蒸馒头的诱人食欲的香味,百味杂陈,梦幻般的现实。

我不算快,也不算慢,在我前面后面还有不少人,是的,大多时候,我就是这么中不溜秋的。

 

“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最后总是第二个字拖得好长,最后一个字又那么短促尖利,尾音上翘,怪怪的感觉,差点笑出声。。。班长看了看我,没有说什么,我赶紧收敛规矩地朝前看。

 

是一排长在发号施令,连长,指导员站在一旁。

“各排清点人数!”

几秒钟过后,有人大声喊道:一排到!接着,二排到。。。

他转身对着连长刷地敬了个军礼,连长也回了个军礼,似乎有点随意。

“报告连长,全连集合完毕,请指示!”

“出发!”连长说的很简短。

 

“全连注意,向左转!”

有点稀里哗啦,还有人转错了,再转过去。

一排长小跑到队伍排头喊着说,“跟上我,齐步-走!”最后一个字还是那么尖利短促,尾音上翘。

 

走出不远,步履也不怎么整齐。

一排长喊道:“注意了,左右左,左右左,错了的换脚!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

我们跟着喊一,二,三,四!似乎队伍步伐整齐了,发出有节奏的刷刷声,显得强壮有力。

 

到了大操场就开始跑步,也很整齐,塔,塔,塔。。。有力而踏实的感觉,和学校体育课的跑步全不在一个档次。

一圈,又一圈,也不知道跑了几圈。

开始出汗了,先是脸上,鼻子,额头;汗开始滑落,穿过眉毛,湿润了睫毛;身上也出汗了,越来越多,似乎衬衫又湿了,还在跑,有点气喘吁吁了,但还在跑,依旧有节奏发出雄壮的塔塔声,但也出现了一些凌乱的脚步声。但还在跑。不时喊一二三四,一一,二二,三三,四!每喊一次,似乎步伐整齐了好多。

 

终于散步走了,回到了连队宿舍前面空地上。

照例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

一排长报告连长,连长走到队列中央位置,认真敬了个军礼说,“同志们好,今天新兵第一次出操,总体不错。解散!”干脆利落,没有废话。

 

回到宿舍,我换了件衬衫。

班长说大家抓紧整理内务,半小时整队吃早餐。

大家赶紧洗脸刷牙,整理床铺。整理床铺时正副班长,都在指导我们整理被子,叠得方方正正,用手摸呀摸的,要摸出棱角来。

我还在摸呀摸的,突然发现正副班长站在宿舍外了,我赶紧停了下来,出了宿舍,站在我该站的位置。接着,其余三个和我一样的新兵也陆续出来,排好了队。

班长喊口令,跟着去食堂。

 

食堂坐得满满当当,人声鼎沸。

突然一排长喊,安静用餐!顿时鸦雀无声,只有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还有喝粥的丝丝声。

我们班四个新兵都在总机室,副班长给我们讲解总机操作要领及保密注意事项。

他说我们应该熟悉主要团首长的说话特点,以后逐渐扩展到各营首长。

牢记说话口音,以防在特殊情况下被冒用。说完又说我们接通电话后是不许偷听的,强调说偷听首长电话是严重的问题,一旦泄密将受到军事法庭审判。

我说又不许听,怎能熟悉口音呢?副班长是老实巴交人,一下懵了,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是这个那个的不知道说什么,最后说,可以听一会呀,不要一直听,就不是偷听了。

“不过,不过,你们要特别注意团长的说话,就是要特别小心。。。”他迟疑了一会接着说“团长有时会说着,甚至说了很长一段时间,突然叫:‘总机,总机。。。’可千万不要应答,一应答,就知道你在偷听了。”

 

“大概你遇到过了,班长?”阿庆问。

副班长一脸尴尬,苦笑着说“是呀,团长鬼得很。。。当时在电话里就狠狠说,一旦有泄密,不管是不是你,就送你去军事法庭!”

“最后把我们连长,排长叫到团部训了一顿,说怎么带兵的。连里只是对我说了一下,下次注意,排长要我机灵点。。。嘿嘿,嘿嘿。”副班长笑着说。

阿庆神秘兮兮凑近我问,你大概偷听过吧?

“没有,真的没有。我只是说首长好,您要接那里?我重复一次,接一营。。。接通就关了。”

 

“有次我看你在总机上和什么人聊了半天呢!”阿庆说。

“哦,那次呀,是和师部的总机。。。”我急忙说。

“哈哈,怪不得那么长,居然勾搭上了师部总机的女兵了。。。”

 

“没有,没有。。。”刷地脸发烫了,我只好告诉他说,那天电话少,师部的女兵问我是不是上海人,怎么说话不带上海口音。就这么就聊上了。

她话很多,我只是倾听吧。

她说我们师长有个千金小姐,失踪了。

找了半天,才知道她和警卫团的一个当兵的好上了,传到师长那里,那还了得,师长说我的女儿怎能嫁给当兵的?为了阻止,就把这个当兵的突击提干,调到另一个军区了。想不到猛将手下无弱女,居然偷了她爸的钱,穿上军大衣,跑到那个军区和情人在一起。

师长火冒三丈,这下倒好,唯一的爱女也跑了。

没办法,彪悍的师长遇到爱女没辙了。立即亲自去了那个军区,将这个幸运儿接了回来,又给他提了一级。。。

 

班长进来了,手里捏着好几封信。

新兵中除了我,他们人人都有来信,有的还不止一封。

班长看了看我,我有点不自然。

“明天你一定会有信的。”

我没有回答,只是笑了笑。

 

其实前天在野外训练时,班长要我爬电线杆,接通师部总机,看看这段线有没有问题。他和阿庆,还有文元,另一位来自崇明的上海兵,到下一根电线杆看看。

我使用攀登脚环登上了电线杆,搭上线,用便携式电话机摇了摇,结果对方是镇江地方上的总机。我灵机一动,就随口说请接上海某某电话号码。她问我代号,我说是部队查线的,没有代号。居然她就真的给我接通家里的电话了,但家里没有人,隔壁邻居接的,只能简单说几句,请他转告我妈。

没有写信怎么能有信件来呢?

利用晚饭后自由活动时间去军人小卖部,买了信纸信封,然后开始写信。

 

我第一次写信是五岁寄养在外公家。外婆对我说,天要冷了,写信给你妈,给你寄点冬衣。

我用毛笔在巴掌大的纸片上密密麻麻写满,交给外婆。外婆说谁写的,怎么不写上自己的名字?结果好不容易才找到地方勉强能写上我的全名。感觉那时我的毛笔字要好过现在,很正规的颜体,在乡下要天天临摹,写得不认真要被打手心。

读初二时,英语老师交给我几封国外来信。一封是来自朝鲜,记得是女孩李朴景,就读平壤万寿台高中一学年,上海地址她是乱写的,就是上海市中学收,还有一封是来自乌克兰的,英文,还能勉强看懂。朝鲜的信我跑到上海图书馆找人帮助,辗转几个人,结果一位懂朝鲜文的图书馆工作人员给我简单说了大体的意思。英文的我自己可以借助字典阅读。

 

写给谁呢?

只有写给班上的同学了。其实我最想写的是那位我帮助过的,后来去了乌鲁木齐的女同学,但又觉得不合适,不好意思。写了几封给班上的同学之后,最后还是写了封信给那位女同学的弟弟,转了个弯。

四五天后,陆续收到同学的回信,但就是没有我期待的信,这件事也就逐渐淡化了。

 

七月骄阳似火,还要趴在大操场滚烫的地上练习步枪,冲锋枪瞄准。

不一会就出了很多汗,地上都有了汗迹。那时人很瘦,趴在地上久了,男人那个东西没地方放,很难受,说不出的难受,只好不断翻来翻去。副班长,看着我笑,觉得怪怪的。最后他起身说换个地方练习,我走到他的位置才发觉他在他的那个位置挖了个浅浅的凹坑,我才恍然大悟他为什么他要我和他换了。

连部文书走到操场,拿着一沓信,居然有一封是我的。

 

这封信与众不同:蔚蓝色的信封,贴着纪念邮票,字体隽秀,整齐工整。

我赶紧在衣服上擦了擦手,迫不及待抖擞着打开信封,依旧是蔚蓝色的信纸,似乎有类似香片的清香。

 

“从你给小弟的信中知道你参军了,百感交集,也说不上所以然来……”

 

是的,我收到这封信,喜悦,惊讶,也是百感交集,不知道说些什么。我回信只是描写了我登上五洲山顶远眺地平线的感觉,远方,有什么在等待我呢?

 

这是我收到第一封女孩子的来信,像过节一样,珍藏在心。

Firefox01 发表评论于
写地不错,赞。
一本打开的书hans 发表评论于
谢谢你的阅读和点评。
想想有道理,在大城市生活很容易“养尊处优”,少了很多杀劲,拼劲。当兵几年逐渐也有很大的变化,自己那么觉得吧。
渥太华郁金香 发表评论于
上海人不适合当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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